不是周杨,却比谁都了解周杨,还处处护着周杨,了了眯眯眼,心里苦哈哈的想,他甚至知道些别的周杨的事,比如那些自己一直隐隐猜测而又不敢确定的事。
了了烦躁的搓搓手指,趁着月光打量明显已经熟睡的周杨,这个大概是周杨,了了对自己说。
月光下的小孩舒展着眉头,舒舒朗朗的,脸上的巴掌印消退了不少,上面还有绿油油的草药汁。
这个孩子……了了抬手摸了摸小孩鸡窝都望尘莫及的头发,和小孩一样,硬的。也和小孩一样,让人不反感。
了了眨眨眼睛,外头的月亮挪了位置,他和周杨都有一半埋在阴影里。外头挺安静的,偶尔有院子里的鸡扑棱羽毛的声音。天气渐暖,难免有些虫子什么的。这当头,往往是了了睡眠质量最好的时候,这个时节好,往前了冷,往后了热,再往后是秋天,有不甘心的蝉鸣蛙叫,还有农忙。
可现在,了了睡不着了。
周杨大约做了好梦,上牙抵着下牙反复磨了几回,又翻个身子,像想起什么似的猛的睁开眼,确定自己没有压着了了的伤腿后,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了了看着看着就笑了。
这个孩子,了了是真心想护着他。
那时候了了坐在大树下的花布上,周杨在怀清溪玩水,太阳很好,周杨个头不高,五岁的小孩,皮肤很健康,穿着灰扑扑的褂子,沾着泥巴的手往嘴里填。
那时候了了还没想开,了了一直都是自己想不开,他也知道,可这世上最难解开的不就是画地为牢么?
了了看着周杨,周杨没看见了了,了了的个子小,又是坐在地上,面前还有一个装满草的竹编篮子。不打树下过一遍的人压根发现不了了了。
在地狱里困久了的人,任何一缕阳光都是誓死也不肯放手的救赎。
在那个天晴云淡远日子里,泥猴样的周杨就是了了的救赎。
刻意遗忘的,压抑在记忆深处的,泼天血腥,断的手臂,头颅,铺了一层的,红的,腥的。有人在逃,有人在追。明晃晃的刀,干涸红的发黑的血渍。
人间的修罗场。
刚穿越来的时候,了了记得有一个很大的家,园林样的景致,从朱门蜿蜒到后院,爱笑还有奶水很足的奶娘,俏灵灵的丫鬟,还有父亲和母亲,身上总带着药香。
那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呢?一个?两个?三个?总归不是很久,了了还没有力气坐起来,还只能发出单音节的“啊”。俏灵灵的丫鬟会从东头的面人摊上和西头的摇鼓摊上买来面人和摇鼓来逗他,“少爷笑一个,奴婢给您买糖吃。”丫鬟拿带着皂角香的柔软发梢扫他的鼻子,直到他打一个喷嚏,鼻头和眼睛都变成红色的,丫鬟“咯咯”的笑。奶娘用来扫灰尘的鸡毛掸子抽丫鬟,“冤家来的丫头,又来埋汰少爷,仔细了你的皮。”,丫鬟灵巧的从奶娘的胳膊下钻出去,笑的银铃一样。日头长长的从窗户透过来,奶娘的胳膊带着鸡毛掸子举举落落,细小的灰尘飘起来又落下去。逃出去的丫鬟又转回来,掐了三两枝桃花别在头上,嫩葱似的指尖上还捏了几朵,站在窗户外边,一声声的“少爷,少爷。”
少爷,少爷。
了了不觉已经把手心掐出了血,眼睛通红。
少爷,少爷。
怀清溪边的周杨咧着嘴笑,眼睛黑黑亮亮的。漫天遍野的风日琳琅,泼天的血腥和倾覆的仇恨融化在溪边小孩的嘴角。
带着药香的母亲用身体遮住他藏身的草丛,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想起来啊,你想起来啊!
沾血的嘴角和凄凉的笑。
说的是什么!?“好……好……”好好什么!?
好好……活……下去!
对了!是好好活下去,我要好好活下去!
还有,还有什么!?
“忘……了……”
忘了,忘了什么,如果这是那个用性命护他的女人的愿望的话,他什么都可以忘!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叫什么,他没有名字!他从哪来的,他从二十一世纪来的,还有别的,别的什么?什么都没有了!
他有新的娘亲和爹爹,他住在怀清村,这里很安全,他能好好活着。
他不哭不闹,一点都不像个小孩子,他是穿越的,本来就不像个小孩子,这没有一点不正常的地方。
不对,他不应该这样死寂,他应该好好活着。
不,他不是是死寂,他只是适应不了突然的生活环境的转变而已,就是这样的,这样很正常!
可是三年了,他好好活着,他什么都忘了,他很听话,为什么没有人回来
这样……他什么都没有了,等不到人,他还活着做什么!
溪边的小孩糊了一脸泥,看不出来眉眼,笑容很大,白白的牙露着。
小孩的身后风吹草动,绿浪翻滚,日头倾落,整个村庄在日光里荡漾。
漫山遍野的风日琳琅。
他……还活着做什么?
这样的世界,这样好,每个人都这样好,好到他无处容身,他……怎么还能活着?
他从地狱里爬出来,浑身的怨恨和愤怒,泼天的血腥是他跨不过去的魔障,他……为什么还会活着?
他眼睁睁的看着溪边的小孩被人推了下去,在溪水里扑腾了两下没了动静。他的心里甚至有些痛快和不可言说的扭曲的高兴。
本来就该这样,世间好物不坚牢,只有这个世界不这么美好,才有他的容身之处。他才能守住那个用生命护他的女人的遗言,好好……活下去。
那漫山遍野的风月琳琅,似乎又变成了人间的修罗地狱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