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团聚 (3)
“不过,如果我明天就解放奴隶的话,那要由谁来教育这数以百万计的黑奴,教导他们如何使用自己的权利呢?在我们这个国度,人们是不会主动采取行动的。说实话,我们实在是太慵懒,太爱幻想了。即使是做人必备的勤俭刻苦的品质也没有教给他们。他们必须去北方,在那儿劳动是一种风尚,一种普遍的习惯。这样一来,请你告诉我,你们北方是不是有充分的基督教的博爱精神,来容忍他们提高自己的漫长过程?你们花成千上万美元资助国外的教会,可如果这些异教徒被送到你们的城镇和乡村,他们需要花费你们的时间、智慧和财富,你们愿意教育他们吗?在你们的城市里,有多少人会愿意收留一个黑人,教育他并与他平等相处,而且把他们教导成一个基督徒呢?如果他想作一个店员,有多少商店会接受他?如果他想去学一门手艺的话,有多少技师愿收他为徒呢?你看,姐姐,你们要对我们公正些,我们的处境很糟糕。人们只看到我们压迫黑人,却看不到北方各州的种族歧视态度比起我们的压迫来毫不逊色啊!”
“是的,弟弟,我承认是这样的。”奥费利娅小姐说,“我承认我过去就既有这种想法又这样做了,但后来,我知道我错了,我应该克服这种心理。现在,我相信我已经克服了,而且我知道北方有很多善良的人,只要有人告诉他们在这件事上他们是有责任的,他们就会承担起这种责任的。虽然在家里感化异教徒很需要一种自我献身精神,但我想我们还是乐意这样去做的。”
“你会的,我相信,”圣克莱尔说,“只要你认为你对某件事负有义务。我还没见过你做不到的事情呢!”
“噢,我并不是什么超凡的好人,”奥费利娅小姐说,“很多北方人都会这样的。”
“是的,但这些人毕竟还只是少数啊!”
奥费利娅小姐没有回答,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圣克莱尔的表情突然悲伤迷惘起来。
“我不明白今晚我为什么总是想起母亲,”他说,“我觉得她好像就在我身边。我老是想起她过去常说的事。真奇怪,过去的事竟会这么生动逼真地重现在我们眼前。”
圣克莱尔在客厅里踱了一会儿步,然后说:
“我想到街上走走,听听有些什么新闻。”他拿起帽子走了出去。
汤姆跟他到院外的走廊上,问圣克莱尔要不要他跟着去。
“不用了,汤姆,”圣克莱尔说,“我一个小时就回来。”
汤姆在走廊上坐下来。这个夜晚有着如水的月光。他坐在那儿注视着喷泉上溅起的水花,聆听着叮咚的水声。汤姆想起了自己的家,想到自己很快就自由了,什么时候想家,什么时候就可以回去。他想着要拼命干活,好把妻子和孩子们都赎出来。想到他那双勤劳有力的手就要属于自己了,并且可以用自己的劳动来换取一家人的自由时,他不由得欣慰不已。接着他又想起了他那年轻又高贵的主人,便开始为他祷告起来,每当想起主人,汤姆都要为他祈祷一番,这已成为汤姆的习惯了。他又想到了美丽单纯的伊娃,他想她已成为一个美丽的天使了。
他想着想着,便仿佛看到伊娃正透过喷泉向他微笑呢。他这样幻想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梦中他又见到了伊娃,好像往常一样,头上戴着一顶茉莉花冠,脸上闪耀着喜悦的光辉。可当他再仔细看的时候,她好像是从地里钻出来的,两颊苍白,眼里的光辉圣洁深邃,头上似乎有一轮金色的光环,忽然之间,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大门外杂碎的脚步声惊醒了汤姆,他赶紧打开门。两个人抬着一扇百叶窗走了进来,百叶窗上躺着一个人。汤姆借着马灯发出的光亮认出了那个人,他不由得惊呼了一声,震惊和绝望立刻淹没了他。那几个人将百叶窗单架一直抬到客厅门口,奥费利娅小姐正坐在那儿织毛线呢。
圣克莱尔刚才走进了一家咖啡馆,想看看晚报。他正在看报纸的时候,两个醉汉争执了起来,圣克莱尔和另外一两个人想把他们拉开。一个醉汉手中拿着一把猎刀,圣克莱尔想把它夺过来,却没想到腰间中了致命的一刀。屋内顿时充满了痛哭,哀号之声。仆人们用力地敲着自己的头,要么就跪在地板上痛哭失声,悲痛不已。只有汤姆和奥费利娅小姐还比较理智镇静一些。玛丽又在发作歇斯底里症了。奥费利娅小姐叫人在门厅里安置了一张躺椅,圣克莱尔被安置在上面,身体仍血流不止。圣克莱尔因为疼痛及失血过多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奥费利娅小姐对他实施了急救措施,他才终于苏醒过来。他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他们,接着又环视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他母亲的画像上。
医生来了,他给圣克莱尔做了检查,医生的表情很明白地告诉人们圣克莱尔没救了。但他还是着手为圣克莱尔包扎着伤口。当医生、奥费利娅小姐和汤姆从容不迫地为圣克莱尔包扎的时候,仆人们都惊恐万状地缩在门脚、走廊的窗户下,悲痛的哭声此伏彼起。
“现在,”医生说,“现在我们得把所有的仆人都赶走,必须保持绝对的安静。”
正当奥费利娅小姐和医生催仆人们离开的时候,圣克莱尔睁开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苦难深重的人们。“可怜的人!”他说着,脸上充满痛苦和自责。阿道尔夫说什么也不肯走,他的理智被恐惧取代了。他横躺在地板上不肯离开,其余人则在奥费利娅小姐的劝导下,一一离开了客厅。
圣克莱尔几乎不能说话了。他两眼紧闭躺在躺椅上,可他的内心却被痛苦的思绪煎熬着。
过了一会儿,他将手搭在一直跪在他身边的汤姆的手上,说道,“汤姆,苦命的人啊!”
“什么,老爷?”汤姆急切地问道。
“我就快死了,”圣克莱尔紧紧握着汤姆的手,“为我祷告吧!”
“我们可以去请一个牧师来——”医生说。
圣克莱尔急忙摇了摇头,然后对汤姆说,“祷告吧!”
汤姆全神贯注地为主人祷告着。圣克莱尔的灵魂仿佛正透过他那双忧郁的蓝眼睛充满愁绪地望着他。那是一场声泪俱下的祷告。
汤姆做完祷告后,圣克莱尔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热切诚恳地看着他,却什么也没说。他闭上眼睛,手却没有放开,因为在永恒的天国,黑人的手和白人的手是平等的。圣克莱尔时断时续地,柔情地低吟着:
耶稣啊,我们要牢记:
阴暗的日子,你没有将我抛弃;
为寻觅我,你不顾疲劳匆匆奔忙。
很显然,圣克莱尔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唱的那首歌的歌词——对仁慈的上帝祈求的话语。他的嘴断断续续地吐出那些歌词。
“他神智清醒了。”医生说。
“不,我终于回家了!”圣克莱尔吃力地说,“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这番话耗尽了他的力气。他的脸上呈现出死亡的灰白色,可随后,他的表情变得美妙安宁了。
他就这样躺了一会儿,大家知道,死神就要降临了。在灵魂与肉体分离之前,圣克莱尔睁开双眼,眼里闪着喜悦的光芒,接着喊了一声“母亲!”就与世长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