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汤姆的女主人 (2)
只要一说到这个问题,玛丽似乎总是十分有精神;她的眼睛也睁开了,似乎已忘记了她糟糕的身体。
“你不明白,也不会明白,我们无时无刻不被这帮可恶的东西找来的麻烦所包围有多么痛苦;如果向圣克莱尔抱怨这些,那就是白费力气。他总是发表一些奇谈怪论,说下人们之所以这样都是我们的责任,所以我们应该对待下人们宽容些。他还说是我们使下人们具有这些毛病,因此我们不能去惩罚他们。他认为如果我们和下人们相互调换所处的地位,我们将比他们还要差。这好像在拿黑人和我们比,是不是?”
“难道你不认为上帝是用相同的血肉来造人的吗?”奥费利娅小姐直截了当地问。
“胡说!一派胡言!黑人都是下等人。”
“那么你相不相信他们的灵魂会永生呢?”奥费利娅愈加气愤地问。
“哦,”玛丽边打呵欠边说,“这自然无可置疑。但要拿他们与我们相提并论,好像我们地位相等似的,那是绝不可能的。可是圣克莱尔却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仿佛拆散玛咪夫妇同拆散我们夫妇并没什么不同。这真够荒谬的!玛咪怎么会跟我一样呢,这是两码事嘛——绝对不同——可是圣克莱尔却假装不懂,仿佛玛咪对她那两个小脏猪的爱同我对伊娃的爱一样!甚至有一次他还郑重地劝我放玛咪回去,再找别人代替她,却不为我糟糕的身体着想。这实在太没道理了,让我难以接受。平时我的脾气一向不坏,对一切都默默忍受,可那次我真是受不了了;从那以后,圣克莱尔也没有再说起那件事。但其实他还是那样想的,跟以前一样。这一点我从他的脸上就能观察出来,从他说的话里也能听得出来。我真忍不下去了,总想发火。”
看上去奥费利娅小姐惊恐无比,似乎总担心自己一不小心说出点什么,所以她深深地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织袜子。她的样子值得琢磨,可玛丽却看不出来。
“因此你一定也清楚了,”玛丽又继续说道,“你即将管理的家是个什么样子。这个家乱七八糟。下人们随心所欲,干爱干的事情,要想要的东西,虽然我身体糟糕,可也不得不支撑着管理这个家。我身边有一根皮鞭,有时也还管用;可是这要花大力气,令我难以承受。假如圣克莱尔能像其他人那样做——”
“哪样做?”
“把下人们送到监狱等地接受鞭刑!这个方法最管用了。如果我的身体还好的话,圣克莱尔比我差远了。”
“那么圣克莱尔怎样管理这个家呢?”奥费利娅小姐问道,“你刚才不是说他从来都不允许打下人们吗?”
“唉,男人总比女人要威严的多。对他们来说这很容易;而且,你如果专注地看圣克莱尔的眼睛,还真挺吓人,那眼睛常闪着一种光芒,尤其是在他说一不二的时候。甚至连我都感到可怕,下人们就更不用说了。而我即使大动肝火也没有圣克莱尔眨眨眼睛厉害。所以他就更不知道我管家的难处了。只要轮到你当家的时候,你就该明白了,必须得严格管理,因为那些下人们又坏又鬼,还极其懒惰。”
“又在翻老皇历了,”圣克莱尔迈着大步走进来。“这些坏家伙,将来非得跟他们好好算账不可。尤其是懒惰这个臭毛病。堂姐,你看见了吗?”说着,他就朝玛丽对面的一张沙发躺了下去,四肢舒展着,“他们模仿我和玛丽的样子,简直懒得不成体统了。”
“哼,圣克莱尔,你又来这一套了!”玛丽说道。
“我又怎么了?我不是很严肃认真的吗,这对我来说多不容易呀。玛丽,我可是一向都赞同你的看法的。”
“得了吧,你才不是这个意思呢,圣克莱尔。”玛丽说道。
“好,我承认是我错了。还要感谢你,亲爱的,是你纠正了我的错误。”
“你这是诚心想找我的麻烦。”玛丽说。
“算了吧,玛丽,天这么热,而且我刚与阿道尔夫费了半天口舌,简直要把我累死了;你不能高兴一点吗?给我一点笑容,让我稍稍休息一下。”
“跟阿道尔夫谈什么?”玛丽问道。“他极为放肆令我难以忍受。如果能让我一个人来对他严加管教的话,相信我一定能治服他。”
“亲爱的,你刚才说的恰好证实了你一贯正确的辨别力,”圣克莱尔说,“事情是这样的,阿道尔夫总想学习我优雅高贵的风度,可谁知最后他把自己当成了我,所以我不得不去纠正他犯的错误。”
“你是如何纠正他的?”玛丽追问道。
“我必须使他懂得,我还想给自己多留几件衣服穿;而且我还限制了他使用科隆香水的数量,这还不算,我还只让他用一打亚麻手帕,挺狠的吧?因此阿道尔夫不太高兴,于是我像个慈父一样教育了他。”
“哦,圣克莱尔,究竟何时你才懂得怎样管理下人呢?你这样放任、骄纵他们真是让我受不了!”
“唉,阿道尔夫只不过想模仿我们而已,又没有什么别的错误;正是由于我没有好好管教他,才使得他如此挥霍科隆香水和亚麻手帕,所以只好满足他呀!”
“那你为什么不对他严加管教?”奥费利娅小姐直率地问道。
“太麻烦啦——这都是由于懒惰在作怪呀,堂姐——在这个问题上摔交的人不计其数。假如我很勤奋,那我早就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了。我十分同意你们佛蒙特那位博特默老博士的话,懒惰是万恶之源。这真令人担心啊!”
“你们要为奴隶负这么多责任真可怕,”奥费利娅小姐说,“我认为我怎么也不会担这种责任。你们应该把奴隶作为理性的人来看待,好好教育他们,他们的灵魂同样永生不死 。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会同样地站在上帝面前。这就是我的观点。”这位正直坦率的女人非常激动,今天上午她心里累积的激情终于抑制不住了。
“别说了,”圣克莱尔边说边站起来,“你对我们都了解些什么?”说着他又坐到钢琴前,随手弹起一支轻松流畅的乐曲。圣克莱尔在音乐方面造诣很深。他的指法坚实有力,无可指摘,十只手指轻巧敏捷地在琴键上飞来飞去,十分轻松自如。他弹了许多曲子,仿佛想把自己的心情也弹得轻松愉快。最后他总算把乐谱放在一边站了起来,高兴地说,“堂姐,你给我们上的课很有教育意义,履行了你的义务;总体看来,你的观点是正确的。我完全相信,你刚才给了我们一颗真理的钻石,可谁知这颗钻石恰好扔到了我的脸上,因此短时间内我还不能完全接受。”
“在刚才这堂课上我可没得到什么教育,”玛丽说,“不过有一点我还不明白,除了我们家还有谁会对待下人如此宽厚;可这根本没用,——这并没有使他们稍有好转——他们反而更加坏了。还要让我跟下人们讲理——理我早就讲得够多了,嗓子都累哑了,譬如让他们认真干活,等等。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去教堂,但他们这么愚蠢,比猪强不了多少,又怎么能听得懂牧师布道呢?所以让他们做礼拜是没什么好处的。他们还真有不少机会可以去做礼拜。但正如我说过的,黑色人种是下等人,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无论怎么教育也无法改变这一点。你能理解吗?奥费利娅堂姐,我已经教育过他们了,可你还没有尝试过;我和他们是从小生活在一起的,因此我更清楚他们。”
奥费利娅小姐觉得自己已经发表了很多意见了,于是静静地坐那里不说话。圣克莱尔却在一旁吹起口哨来。
“圣克莱尔,你能不吹口哨吗,”玛丽说,“你吹得我都头疼了。”
“好好,我不吹了,”圣克莱尔说,“你还想让我干什么呢?”
“如果你能够问一下我的健康情况就好了,你从未关心过我的身体。”
“亲爱的,你真会批评人。”圣克莱尔说。
“我可不爱听你这样说。”
“那你想让我说什么?你就尽管吩咐好了,——只要你喜欢听——我一定说。”
突然传来一阵愉快的笑声,那笑声是从院子里传进来的,穿过了门廊里的丝绸帘子。圣克莱尔把帘子打开看,也笑了。“发生了什么事?”奥费利娅边说边向栏杆走去。
此时汤姆正坐在院子里的一张长满苔藓的凳子上,茉莉花塞满了他衣服的扣眼,一旁的伊娃正不停地笑着,边笑还边给汤姆戴玫瑰花环;接着她又坐到汤姆的膝盖上,像一只小麻雀一般不住地笑。
汤姆淳朴地笑着,虽然他没吱声,可其实他跟伊娃一样高兴。当他看见主人走来时,微微抬起头来,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你为什么让她这样?”奥费利娅小姐问道。
“这有什么不好呢?”圣克莱尔反问。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认为这有点不成体统。”
“假如孩子在同一只大狗玩,即使是条黑狗你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但假如他在同一个人玩,那就不一样了,因为他是个有思想、有理性、有感情的人,他的灵魂永生不灭;你指的是这个吧,堂姐。我十分了解你们北方人的情感。这并不是说我们南方人不具备这种情感,所以我们的品质就有多么高尚,这只是由于在某些方面我们的风俗同基督教义相似而已——那就是防止人们的成见。当我以前去北方旅行时,我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你们比我们还要歧视黑人。你们厌恶他们,仿佛他们是蛇或癞蛤蟆一样,但你们又会因他们的境遇而感到气愤。你们看到他们备受虐待就难以忍受,可是你们自己呢,却唯恐避之不及。黑人被你们遣送回非洲,这样你们就不用烦恼了。你们只要派几个传教士去那里,让他们去改造教育那些黑人。我没说错吧!”
“堂弟,”奥费利娅想了一下,说,“你说的不无道理。”
“假如这些人没有孩子,那么这些可怜的人该如何生活下去呢?”圣克莱尔说道,他边倚着栏杆边看着汤姆被伊娃带领着一蹦一跳地走开了,“孩子们才是真正民主的。现在在伊娃看来,汤姆是一个英雄式的人物;对于伊娃来说,汤姆讲的故事是那么吸引人,汤姆哼的歌比戏院里的歌剧还要优美,他那些破破烂烂的小东西比珍宝还要贵重,而汤姆则是一个最神奇的黑人。孩子们是生长在伊甸园里的玫瑰花,上帝把他们赐予那些可怜而又不幸的穷人,因为他们无法从别处获得欢乐。”
“我的堂弟,”奥费利娅小姐说,“经你一番解释,我都要把你当成理学家了。”
“理学家?”圣克莱尔糊涂了。
“当然啦,还是个宗教理学家呢!”
“才不是呢,我可不是你们城里人说的那种所谓的理学家,而且不擅于实践,后者恐怕更难办。”
“那你刚才为何要说那些话呢?”
“我只不过说说罢了,”圣克莱尔答道,“还记得莎士比亚所写的人物中,有一个曾说过,‘教育二十个人怎样做人比作为那二十人中的一人来按别人的教导去做要容易得多。’所以咱们还是各负其责,我说你做,各有所长嘛。”
从表面上看,正如别人所说的,汤姆的情况还不错。小伊娃还是个孩子,天性纯真善良,对别人心有感激,所以十分钟爱汤姆,她请父亲允许汤姆做她的特别陪伴。在她散步或坐车上街需仆人陪同时,就让汤姆来照料他。而当别人告诉汤姆小姐需要照顾时,他就马下放下手边其他的事儿,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汤姆对这样的吩咐多么满意。对于穿戴他总是一丝不苟,而圣克莱尔对这一点也要求得十分严格。汤姆在马厩里干活相当轻松,他只要每天去看几眼,让别人干就行了;因为玛丽·圣克莱尔总说,当汤姆接近她时,不能被她闻到一丁点儿的牲口味,于是只要能沾上这种牲口味的活,汤姆都不能碰。玛丽的神经系统完全不适应这种气味;用她自己的话说,一丁点儿这种气味就会要了她的命,她在人世间的一切烦恼也就一了百了了。因此汤姆总是身着极为整洁的毛呢外衣,头带油光可鉴的獭皮帽,脚穿一双发亮的皮鞋,他的领口袖口也被刷得雪白,他这身打扮加上那庄重慈善的黑脸膛,令人油然而生敬意,他好似一位古代非洲迦太基的大主教。
汤姆周围的环境是如此美丽,他凭着黑人固有的敏感已经洞察一切。他静静体味着花鸟、泉水,浏览着美丽的庭院,欣赏着漂亮的门帘、油画、烛台、雕塑以及它们丰富的色彩。这美好的一切令汤姆觉得自己身处在古时阿拉伯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