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关于圣克莱尔 (1)
我们主人公的新主人全名是奥古斯丁·圣克莱尔,他是路易丝安那州一个富裕的庄园主的儿子,他还有一个兄弟,与他脾气极为相像,在佛蒙特州经营着一个农庄。他的母亲是迁入美洲的,只生育了他们兄弟二人,就把孱弱的体质遗传给了他。他小时候就被送到佛蒙特州,家人指望送他到那里能把他身体练得强壮些。
奥古斯丁的性格里缺少阳刚之气,他自幼就有一种多愁善感的秉性,可是万能的时光如今已在他这一性格外面包上了一层坚硬的外壳。他头脑绝顶聪明,只是厌倦日常俗事。大学刚毕业时的他满脑子的唯美主义和浪漫激情,在北方的某个州,他找到了生命中的最爱。他们相互许下终身,他便赶回南方筹备婚事。可是突如其来的一份信件彻底打碎了他的幸福,那是他爱的人的监护人写来的一张便条和他写给她的全部信件。便条上告诉他,在他收到信之前,那位小姐已经嫁给他人了。这个打击使他濒临疯狂,傲慢的性格又不允许他赶去问个明白,所以他任由自己沉溺于社交,不到半个月的光景,他就娶了如今这位太太——一个拥有万贯家财和绰约风姿的美人。
最令他痛心的事发生在他们蜜月期间,他收到一封信,上面有他熟悉的笔迹,来自他心底的佳人。收信时他正在满屋好友面前与一位小姐开着玩笑,他一见那笔迹就已脸色苍白,可他还是坚持着应酬完客人。当他终于能独自一人坐下看信时,他的心被更深地刺痛了。她信中说她受监护人一家的虐待,满心期待与他成亲后离开苦海,可没想到他一去之后就杳无音信。直到后来她被逼迫着嫁给了他监护人的儿子。她现在终于发觉了监护人的奸计,可她却因焦虑而日见憔悴。
心上人的信充满期盼,这更加深了圣克莱尔的痛苦,可他还是狠下心提笔回了信。
“太迟了,我现在也已结了婚。当接信时我痛苦万分,而今一切都已无法改变。让我们共同忘记过去,寻求新的生活吧。”
奥古斯丁一生的幸福与浪漫就在那一刻宣告结束,生活留给他的只有空旷与泥沼。若能就此一了百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可他还必须生存下去,他有责任,他还有新婚的妻子。倘若他的妻子是个细心温婉的女人,她或许会精巧地把丈夫折断的生命线接起,并织成美丽的丝带。可是玛丽·圣克莱尔不是这样的女人,她除了娇美的外表和万贯的家财以外没有别的东西。她初见奥古斯丁苍白如纸的脸庞,轻易就信了丈夫说头痛的理由,只劝他闻闻嗅盐上床休息。当看到他一连几个星期都是如此时,她只怪自己竟嫁了无比虚弱的丈夫,无法陪她出去应酬。当新婚的喜庆褪去后,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女人成了个严厉的家庭主妇,她极度自私,根本不能理解别人,关心别人。她习惯唯命是从的仆人和前呼后拥的追求者。作为一个有着美丽外表和巨额财富继承权的女人,她选中奥古斯丁,认定是他的幸运。她变得越来越贪得无厌,总要求他对她像对女王般无微不至。只亏得我们的男主人有一副好脾气,总希望用小礼物和好话来息事宁人。
到玛丽生下美丽的伊万杰琳后,他为小姑娘取了他母亲的名字,因为他希望小伊娃能像母亲一样纯洁善良。可这一举动竟引起了妻子的嫉妒,她认定女儿夺走了丈夫对她的爱。而且生了伊娃后她体质一直无法恢复,没有几年就由亮丽的美人变成了红颜褪尽的黄脸婆。
玛丽仗着自己的病三天两头把自己关在屋里,全家的事务根本无人料理。圣克莱尔不仅为自己的家政担忧,更不愿女儿无人照看,所以这次带女儿到佛蒙特劝说了他堂姐奥费利娅·圣克莱尔小姐跟他回南方作小伊娃的监护人。
下面再来介绍一下奥费利娅小姐吧。
她过去生活在新英格兰地区一个整洁的农庄,过着闲适的生活。每个早晨她都会与妹妹们一起在母亲的领导下把整个村庄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安静平和。这个家里没有佣人,只有一位勤劳的主妇和她的四个女儿料理所有的家事,奥费利娅小姐就是最年长的一个。
当圣克莱尔来邀请她去南方时,大家庭还专门为此事开了家庭会议,虽然她已经活过了四十五个年头,但在父母眼中,她仍是个孩子。
母亲四下打听新奥尔良的情况,村里的牧师家、医生家还有开衣帽铺的皮博迪小姐家,都知道了奥费利娅有可能远行的消息,纷纷发表着自己的意见。最后当她决定随堂弟去南方后,所有的邻居朋友都隆重地邀她去喝茶为她送行,也把她的计划问了个清楚明白,这项活动就足足花去了半个月。对于奥费利娅的衣服还引起了一番争论,因为大方的堂弟拿出了五十块钱给堂姐置办衣服,村上的人们就为这五十块钱该怎样花而讨论了一番,直到最后也没得出个结论。
现在来仔细观察一下小姐本人吧。她正穿着一身崭新的黄色亚麻布的旅行服,她有高挑的身材和方方正正的体形,她的脸庞清瘦,双唇总爱紧闭着,显出一副果断英明的样子。她还有双锐利的黑眼睛,那是双明察秋毫,什么事都要探个究竟的眼睛。她精力充沛,尽管平时她并不爱说话,可一旦说什么就绝不拖泥带水。
奥费利娅小姐的生活就如同列车时刻表一般井然有序,条理清晰,守时是她性格中最突出的特点。她最蔑视那些不守规则,与常理背道而驰的人或事情。
在她的心目中,无论多么大的罪过也不过浓缩成一句话,那就是她的词汇表中最普通又最重要的一句话:“毫无办法。”当要表达她无以复加的蔑视时,她会如是说;当见到对目标毫无作用的主张措施时,她会如是说;还有当见到她最无法接受的现象——别人整日无所事事,毫无主张时,她也会如是说。但要说明的是,她平时很珍视她的蔑视,并不轻易表明,只是把脸绷得紧紧的,活像是张石头脸。
她接受的良好的教育,培训了她清晰的思路和敏捷果断的头脑。她熟读过的历史著作和英国古典作品,使她在这一狭窄的领域里有极其深刻的思想。她头脑中的宗教思想象她那针线箱子里束成捆的布条一样,被分门别类地贴上标签后束之高阁,实际上,对生活中大多数问题她都是这样一种态度。她有一条坚定的生活准则,人们称作良心,这恰恰也是她所有处世原则的基础,因此可以说,她把这在新英格兰受人推崇的品格,从基底一直贯彻到云端。
奥费利娅小姐总是甘愿被“责任感”驱使,只要她认定某事是她义不容辞该做的,她会毫不犹豫地为之赴汤蹈火,哪怕是让她跳下水或是让她站在一门实弹待发的大炮前,她都会表现得凛然而虔诚。她坚持她的原则,可这些原则又未免太高尚,太细致了,因此她常常会由此而达不到奋斗的目标。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被不成功的结果困扰,再加重一层自己身上的负担,从而在她的性格中就带上了某种严峻和忧郁的色彩。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容忍奥古斯丁散漫、孤傲的的性格呢?她堂弟的处世方式违背了她一切的准则。奥古斯丁甚至根本不将传统、准则放在眼中,随意践踏。可他竟赢得了堂姐的宽容,准确地说应该是疼爱,从小他就占有了堂姐内心中一半的温柔体贴。倚仗这种疼爱,奥古斯丁很容易就劝服了堂姐随他共赴南方。他轻易就使奥费利娅小姐相信随他去南方帮他疾病缠身的妻子打理家政,监护小伊娃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善良的小姐绝不忍心看着堂弟的家庭破败,更不忍心任那么可爱的小姑娘无人照管。
她认定她的堂弟是个不折不扣的异教徒,可还总甘心地一味迁就他,甚至更疼爱他,这对这两位性格对立的人来说实在是件不可理喻的事。若想探究为什么会如此,我们只能与她本人亲自接触一下。
现在她正在头等舱里认真地打点着行装,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旅行包在她的手下变得规矩整齐,她是乐意干这些事情的,也只有她才能理得这么有条理。
“亲爱的伊娃,你还在这里玩耍,你的那些东西一定还没清点过。”奥费利娅小姐边说边开始了新一轮的工作,她自言自语地说,“花点子旅行包和蓝色小帽盒——这就是两件了;印度橡胶背包,三件;第四件是我的针线盒;还有我的帽盒、衣领盒,这就有六件了;再加上那只棕色的小箱子,七件;第八件……第八件呢,伊娃,你那把洋伞呢?噢,在这里。给我吧,我用纸把它与其他的伞包在一起……好了,一切全齐了。”
“为什么费这么大劲,姑姑,我们是回家啊?”小伊娃颇为不解姑姑的忙碌。
“回家也要利利落落的呀,孩子!干什么事都该这样。来,让我看看你的顶针收好没有。”
“我也不记得了。”
“还是我来检查一下吧。”说着她打开了小姑娘的盒子,“顶针、石蜡、线卷、剪刀、小刀、针板,不错,一样也不少。伊娃,你一定比来的时候进步多了,真不知道你和爸爸两个人时是怎么过的,还不总是丢东西。”
“正如您说的,姑姑。我可真丢了不少小玩意。可没关系,爸爸上岸就会再买给我的。”
“怎么能这样!”善良的小姐仿佛受到了惊吓。
“这不是很省事吗?”孩子天真地问。
“这可不是过日子的方式。”姑姑很严肃。
“噢,姑姑,先来看看这箱子吧。它吃得太饱,关不上了。”
“那可不行,一定要关上。”奥费利娅小姐口气坚决,她使劲压了压箱里的东西,把一只膝盖跪在箱子上——可箱子依然不肯屈服。
“来,伊娃,坐到箱子上。”小姐命令着,“刚才能关上,现在也一定能关上。”
箱子该是怕了她的决心,终于乖乖地扣上了扣子,奥费利娅小姐仿佛得了战利品一般摘下钥匙,装进了口袋。可是随即她又发现了问题:
“你爸爸哪里去了?一切都收拾好了,他却不知去向了。”
“他还在男客厅吃桔子呢!他总是那么不慌不忙的。”小姑娘汇报着。
“他不知道船就要靠岸了吗?看来最好还是告诉他一声。”
“别急,姑姑,我们先到栏杆边,我给你指我们的家。”
这时的“美丽河”号已经低吼着驶进泊着许多船的码头,幸福的小姑娘看到了她熟悉的地方高兴得欢叫。
船上的人们看到了码头,纷纷回舱提了箱子准备下船,当船“咣当”一声停下时,跳板立即被熙攘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仆役们四下找着活干。“太太,我帮您拿箱子吧?”“我来帮您搬,太太。”这样的问题倾泻在奥费利娅小姐的耳边,她依然镇定自若。刚刚那只被征服的箱子现在被她当作椅子,她则犹如英勇的将军一样保护着她的财富。她态度坚决地握着阳伞,拒绝了一切的询问,焦急地等待她堂弟的出现。她问了伊娃无数次:“你爸爸怎么还不来,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直到看到迈着稳当步伐的奥古斯丁时,她悬起的心才算放下。
这位堂弟丝毫不能体会堂姐的焦急,他手上还拿着没吃完的桔子,迈着漫不经心的步伐。
“亲爱的姐姐,你都已经收拾好了,是吗?”这话也只有奥古斯丁问得出来。
“我们已经等你一个钟头了,我还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事。”
“不必那么着急。”绅士依然风度翩翩,“现在正好,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们可以体体面面地下船,不必与别人挤在一起,而失了基督徒的风度。”他转身招呼车夫,“把行李搬下去。”
“我去看着他们把东西摆放好。”这可是位勤劳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