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议员也是人 (2)
“亲爱的,我知道你是最善良的人。如果我不了解你的话,我又怎么会嫁给你呢?”伯德夫人温柔地抚摸着丈夫的肩膀,每当这个时候,伯德总是认为自己聪明绝顶。
伯德走出了门,去吩咐下人准备东西。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回头对妻子说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可觉得那个小哈里是个大麻烦。”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
伯德夫人叹了口气,走进了隔壁的卧室,她先把手中的蜡烛放在了柜子上面。然后从墙壁上的洞眼中取出钥匙,小心翼翼地插入一个锁眼中,就像重新开启一座坟墓那样地凝重。她的身后紧紧地跟着那两个儿子,他们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伯德夫人轻轻地拉开抽屉,望着抽屉中的小外套、小围嘴和小袜子,在其间还有玩具马车、彩色陀螺和一个球。另外还摆着一双脚趾处已经被磨损了的鞋。这些东西勾起了她伤心的回忆。她坐在抽屉旁边,掩着脸哭了起来,然后,她抬起了头,擦了擦泪水,匆匆忙忙地从中间挑出一些最普通最结实的衣物。
“妈妈,”她的一个孩子轻轻地碰了碰她,“你要把它们送给别人吗?”
“是的,我亲爱的孩子,我觉得小亨利一定会为我们的作法高兴的。我是不会把这些东西送给普通人的,因为他们太快乐了。我只是把亨利的东西送给一位比我更伤心的母亲。这样我的希望就有了新的寄托。上帝会保佑我的。”
在这个世界上总是有好心的人,为了别人他们愿意把悲哀化成欢喜;他们那些尘世的梦想,伴着热泪被掩埋于地下,之后生成为一颗种子,长出了芬芳的鲜花和甜美的香脂,医治了无数个孤苦无依人的创伤。眼前这位被笼罩在灯光之下的柔弱的夫人就是这些好心人之一。她的面颊上淌着热泪,整理好自己夭折了的孩子的遗物,全部送给了那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伯德夫人从衣柜中拿出一两件极为普通但又耐穿的衣服。她走到缝纫桌前坐下,针线、剪刀和顶针就摆放在她的身旁。她开始忙碌着按照丈夫所说的把衣服放长,她就那样安静地做着,一直到听到屋角的旧钟敲响了十二下。就在这时,门外车轮滚过发出的嘎吱声也传入了她的耳中。
“玛丽,”伯德先生一手拎着大衣,从门外走进来,“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你快去把她叫醒吧。”
伯德夫人急忙拿了个小箱子,把刚收拾好的东西都放了进去,上了锁后交给伯德先生,要他在车上好好照看,然后就进去叫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很快就抱着孩子,穿戴着两位恩人给的衣帽,站在了门口。伯德先生催促着她上了车。车开始前行,伯德夫人追在马车后紧赶了几步,伊丽莎从车里探出头,挥着手告别,另一双温软、娇柔的小手也伸了出来,挥动着。她盯着伯德夫人的面庞,那双乌黑亮丽的大眼睛里闪动着真挚的泪光。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有话想说,可是试了一次、两次,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她只是用手指着上方,她那副神情真叫人无法忘记。最后她双手掩面,轻泣着倒在了座位上。车门重重地关上了,马车渐渐走远了。
现在来看看这位爱国的议员吧,就在上一周他还在为敦促立法机关通过法律更严厉地制裁逃亡的奴隶以及窝藏和教唆他们的人而忙碌,而今他竟陷入了无比尴尬为难的境地。
在我们这位优秀议员的家乡——华盛顿,尽管也曾有人依仗口才而赢得过经久不衰的盛名,但他的口才依然是被公认地超过了他那些同胞们的。他曾经是多么地蔑视那些把少数几个逃犯的利益看得比威严的国家利益还重的人,他曾是那么威严地对他们的感情用事嗤之以鼻。
为了捍卫和宣扬自己的观点,他曾表现得无比勇敢,他能用他的口才使在场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都对他的观点深信不疑。那个时候,那些逃亡奴隶在他头脑中的印象,仅仅是组成那个单词的几个简单的字母,顶多也不过是报纸上印着“我家的逃亡黑奴”的小图片。透过那些图片,他只看到过黑奴拄着的棍子和背着的包袱,而对现在面前的实实在在的困苦,他是丝毫未曾想到过的。那满含哀告的眼眸,那柔弱颤抖的双手,那无助绝望的乞求,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从来未曾感受过的。他从不曾把逃亡的黑奴与不幸的母亲,毫无防备的孩子联系在一起,比方说那个戴着他夭折孩子的帽子的男孩,那顶他熟悉的帽子。可怜我们这位议员先生,他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恰恰相反,他是个正直高尚的人。也就是因此,他如今才陷入了这悲哀的境地。南部诸州的朋友,你们也大可不必幸灾乐祸,你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没有遇到类似的情况,如果遇到,也不会比他做得更好。我们应该坚信,在肯塔基州和密西西比州的好心人中,任何不幸的事情都会使许多高尚宽厚的人动容。亲爱的朋友们!当你们处在他的境地,凭着你们高尚、勇敢的心,也不会去做他不愿做的事情的。
即使这样,如果有人敢指责我们这位诚实的议员是个政治犯,那他那一晚所经历的苦也足以赎罪了。每个人都知道,绵长的雨季刚刚过去时,俄亥俄州松软的泥土有多么容易形成泥浆,而且他们走上了俄亥俄州古老的横木火车道。
“天啊,这叫什么路?”一个来自东部的乘客尖叫着。当然,与他平时见到的通畅、便捷的通衢相比,这实在算不上什么火车道。
不知道的东部朋友啊,切不要再如此抱怨了!你要知道,即便是看到这些泥泞、坎坷的地方,对于天黑仍需赶路的西部人来说,也已经是天大的欣喜了。虽然这里的泥浆深不可测,道路也只是由一根根裹着泥土的圆木并排摆放在一起而成。可是当西部人有幸看到这被他们称为路的地方,还是立即会欣然驾车上路。一段时间过去之后,雨水就会冲去草与泥,圆木也会被冲得横七竖八地到处都是。那些圆木会奇形怪状地排列,之间总还夹杂着大大小小的泥沆和凌乱的车辙。
就是在这样的路上,我们尊敬的议员先生在艰难地蹒跚前行,伴着前进的车轮,他的头脑里还在不断地反省着自己的道德品行。马车在泥地中前进,车轮搅着泥浆,“咣当咣当”地不断陷入泥沼里去。一边车轮陷进泥里,议员、女人和孩子便全冲向一边,总是还没等他们调整好,便随着车轮的下一次陷落而挤到另一边。任凭那马又拉又拽都没有用。库乔失去了耐性,用力抽打着马身,那马车便忽然弹了起来,改变了方位,于是两只前轮又深深地陷进了另一个泥坑当中。议员的帽子遮住了鼻子与眼睛,异常地狼狈,他只感觉自己已到了崩溃的边缘。车内孩子哇哇大哭,车外库乔大声吆喝着马匹。鞭子抽在马背上,声声作响,马匹受了巨痛,乱蹬着四蹄,费力挣扎,似要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马车终于又弹了起来,可是经过那猛烈的一颠,车的后轮“呼”地飞了出去,车内的人又被一下子甩到了后座上。车内一片混乱,议员的的胳搏抵着伊丽莎的帽子,而他的帽子被震落后也被她踩到了脚下。过了片刻,才慢慢恢复平静,女人抚平了帽子,安抚好了哭闹的孩子。尽管如此,他们依然充满信心,混乱之后仍然振作精神继续前行。对于他们,任何可能出现的困难都是无可畏惧的。
就这样,马车继续伴着“咣当咣当”声行进着,虽然还是不时伴随着左右的颠簸与巨大的震荡,但他们已经开始庆幸境况没有变得更糟了。突然之间,马车整个地颤动了一下之后就停了下来,随着那一下颤动,车内的人也都不由自主地起身,坐下,动作快得出奇,由不得人抵抗。车外一阵骚动,库乔出现在车门外。
“先生,状况实在糟糕极了,我实在没办法继续赶这车了。我想我们只有去坐火车了。”
我们的议员有些不耐烦了,气急败坏地起身走下马车。他虽小心翼翼地探着路,可还是一脚陷入了深不可测的泥浆中。他试着把脚拔出来,竟然因用力太大失去了平衡,一头栽进了泥里。待库乔把他从泥里拉出来时,我们这位可怜的议员已成了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境况如此之坏,让我们不忍叙述。然而,出于对读者的忠诚,我们只有忍耐着继续。陷在泥坑中的马车并不寂寞,它吸引了那些西部的乘客来消磨他们的午夜时光。他们拔下铁道边的栅栏来撬起深陷在泥中的车轮,他们对我们不幸的主人翁充满钦佩,也满心怜悯。
当马车脱离了困境,裹着满身湿淋淋的泥浆行驶到一个大农舍前时,夜已经过半。
他们大声地呼叫着屋内的人,过了良久,那位令人尊敬的主人终于出现了。他打开门,举着蜡烛立在那里。这主人是典型的性情暴躁的奥逊式的人。他身材魁梧,脚上的长袜就足有六英多高,上身穿的是红色法兰绒猎装衬衫;他的头发在灯光下是沙黄色的,浓密而蓬乱,下巴泛着青色,显然已有几天未刮。看他这副样子,虽说他是个有钱人,可也总不那么招人喜欢。主人脸上的神情很可笑,几分不悦又有几分迷惑,他眨着眼睛看着这群不速之客。议员先生上前与他解释了一阵子,他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就在他理解的空当儿,让我们来说说这位主人。他叫做约翰·凡·特龙普,曾经在肯塔基州拥有大片的土地和大批的奴隶。他诚实正直,心地善良,虽然他外表粗鲁,但却有着一副仁爱、宽容的好心肠。那种无论对奴隶还是奴隶主都毫无益处的制度所产生的种种后果看在他的眼中,郁闷着他的心。多年的忍耐终于有一天得到了爆发,约翰仁爱的心中压抑着的愤慨激励着他掏出自己的钱在俄亥俄州买下了四分之一个小镇的肥沃土地,他把自由给了他所有的奴隶,无论是男人、女人还是孩子,不但如此,他还用马车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安家落户。最后,正直而疲倦的老约翰选择了小溪上游的一个舒适安逸的农场作为他休养的地方,他终于能让那颗善良的心平静下来,安然地沉醉于各种沉思默想之中。
“你能保护这个可怜的女人和孩子不被追捕的人抓走吗?”议员直截了当地问。
“我一定能。”约翰答得很肯定,他加重了的口气更显示着他的信心。
“我希望如此。”议员似乎轻松了许多。
“要是有人敢来这里捣乱,”老约翰答话时挺直了身体,越发显得身材高大,肌肉发达,“我会在这里等他们。我有七个六英尺高的儿子,他们会同我一起招待来这儿捣乱的人的。”这位好心人继续说,“他们尽管来好了,不管多快,我们会尽心招待他们的。”约翰说完便哈哈大笑,还用手捋了捋头顶的蓬发。
当伊丽莎怀抱着正在酣睡的孩子走进房门时,显得异常疲惫,她憔悴的容颜毫无光彩。那位大老粗主人把蜡烛举到她的脸庞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嘴里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同情的叹息。他打开厨房隔壁卧室的门,把她引了进去。他留了蜡烛在桌子上,转头向伊丽莎说道:“喂,小姑娘,你一点也不必害怕,没人敢来找你麻烦的,一切事情都由我来对付。”他又用手指了指挂在壁炉上的几杆漂亮精致的步枪接着说,“认识我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凡是不经我同意就把我屋子里的人带走的,那他可是自讨苦吃。你尽管安心地睡觉吧,这里就像你小时母亲的摇篮一样安全。”说完他便带上门走了出去。
“喂,这姑娘可真漂亮。”这粗人对议员说,“唉!越是这样的姑娘才越有理由逃跑,她们还有和那些体面女人一样的感情,只要她们有那感情,就更不能忍受。这些我全都明白。”
议员向约翰简单地解释了伊丽莎的来历。
“哦,哦……哦!我想肯定是这么回事。”好心人满怀同情地说,“一定是那样!那是自然的,噢,这可怜的小人儿!就因为她那与生俱来的人的感情还没有丧失,就因为选择了每个母亲都会选择的路,她就要像可怜的猎物一样被人穷追不舍。你讲的这些事情,每桩每件都让我想骂人。”正直的约翰不由得用他那满是斑点,发黄的手背揉了揉眼睛。“先生,我告诉你。我是等了多少年才走进教堂的。只因为那些传教士传道时说《圣经》里认为那种让骨肉分离的行为是正确的。他们懂得学问多,我争不过他们,可我从心底反对他们,连同《圣经》一起。直到有一天我遇到那位传教士,他说的与别人刚好相反,而且他也有学问,能用希腊语和别的语言同他们辩论。就是从那时起,我真正地开始信教,直到现在我还是那么虔诚。”老约翰边说边打开一瓶泛着泡沫的苹果酒,然后把酒递给了疲惫的议员。
“我去叫我老婆为你准备一张床,很快的。你最好休息一下,到天亮再走。”他热情地说道。
“噢,谢谢你了,我的朋友。”议员感激地回答着,“可是我必须得走了,我还要去赶那趟往哥伦布去的夜车。”
“嗯,即然你非走不可,就由我来送你一段。我给你指条小路,远比你来时的路好走。”
热情的老约翰很快就穿好外衣,提着一盏灯笼,陪同议员一起出了门。他引领着议员和他的马车上了一条沿着他屋后山谷而下的路。临分别时,议员塞了一张十美元的钞票在他手里。
“给伊丽莎。”
“好的。”他们简洁地应答着。
于是他们就握手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