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大家都吃得很开心。福尔摩斯因为高兴,谈兴十足,口若悬河。那晚他的精神特别旺盛,一直天南地北地喋喋不休。我还从不知道他这么健谈。当然,他所谈及的都是一些轻松的话题。他从奇迹剧谈到中世纪的陶器,从意大利的小提琴谈到斯里兰卡的佛学及未来的战舰,看来他对这些领域都进行过特别研究,所以谈起来头头是道。看来埃塞尔尼?琼斯在闲暇时也是个爱说爱笑、性情随和的人,所以他能迎合席间的这种欢快气氛。至于我自己,则为我们能即刻结案而兴奋,所以,我与福尔摩斯一样开怀痛饮、宾主三人欢快、融洽,谁也没提饭后的冒险行动。
吃过晚饭,福尔摩斯看了表,说:“该出发了,华生?”
“你最好带上手枪,以应付危险情况。”我带上手枪跟着他们俩下楼。我们租了辆马车。
不久,威斯敏斯特码头到了,汽船早已停在了那里。我们先后上了汽船。琼斯、福尔摩斯和我都坐在后排,有一个人掌舵,一个人管机器,两个壮实的警官坐在前排。
琼斯问:“去哪?”
“去伦敦塔。告诉他们,把船停靠在杰克伯森船坞对面。”
我们的船速很快,一路超越了许多满载货物的平底船,相比之下,它们好似在河中慢慢地游动一般。当我们又超越一条汽船,并把它远远地抛在了后头时,福尔摩斯满意地笑了。他说:“照这样速度,我们可以赶上河上行驶的所有船只。”
琼斯道:“那倒不一定。不过,比我们这艘汽船速度还快的,倒不多见。”
‘曙光’号是有名的快艇,我们必须追上它。华生,趁现在没事,我把案件目前的进程告诉你一下。你是否还记得我曾说过,一个很不起眼的小障碍居然把我给难住了,我是决不甘心的吗?”
“当然记得。”
一位最伟大的政治家曾经说过:‘变换一下工作是最好的休息。’“于是,我以作化学试验的办法来休息调节自己的大脑得到彻底的休息。我把溶解碳氢化合物的实验做成功了以后,我的大脑又回到舒尔托的问题上,将这一问题全盘重新进行考虑。我派出的孩子们在河的上、下游搜寻遍了,船只的踪影毫无下落。这条汽船既没有停靠在任何一个码头,又没有返回,也不像为了灭迹而把它沉到河底——当然,如果最终找不到,这仍是一种可能的假设。我清楚,斯莫尔这人有点小聪明,但他没受过多少教育,考虑问题不可能那么周全。为了弄清樱沼别墅的情况,他甚至到伦敦居住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这点由他对樱沼别墅的长期监视的事实可以确定,那么,他出逃也就要有点安排的时间,哪怕只有一天,这点是极有可能的。”
我说:“这种可能性似乎不大。说不定他在行动之前就做好了出逃的准备。”
“不,我不这么想。这个巢穴是他最好的藏身之处,除非他十分肯定这个地方对他无用了,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我还想到了另一点:斯莫尔同伙的那副怪相,不论怎样伪装都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因此,为了安全,他们夜里离开据点,还必须在清晨之前返回。史密斯太太说,他们在史密斯码头上船是凌晨三点。再过一个小时,天会大亮,路人也多了。因此我认为他们不会走远。他们高价收买了史密斯,告诉他别出去。还预订下他的船,以便逃走。
“而那艘船也不会跑得太远,虽然它没被我们发现。从斯茂的角度去考虑,让船返回或是停在岸边,都会方便警察的追踪。那怎样把船藏起来,而且又可随叫随到呢?我想只能把船开到一个船坞里小作修理。这样既可以把船藏起来,又可以及时通知船坞要用船。”
“可这未免太简单了。”
“正是因为简单,才被我们忽略了。我按这个思路,调整了方案,所以,今天上午,我就扮成一个年老的水手朝这方面侦查了。我到每个船坞都去询问,一个都不放过。结果,前十五个全说没有,而到第十六个,也就是捷可波森船坞的时候,他们告诉我前两天刚有一个装着木腿的人送进来一只船进行检修,那就是‘曙光号’。工头指着那艘汽艇对我说:‘那个船身上画了红线的就是,其实一点毛病也没有,根本不用检修。’正说着,失踪了两天的莫德凯?史密斯先生从那边走了过来,周身酒味冲天。当然,我并不认识他,是他自己说出了他和船的名字。又听他说:‘我们今天晚上八点要出去。记住,正好八点,别耽搁了,有两位先生要坐船。’他边说边拍他装满银币的口袋。拍得叮铛地响。我想他一定得了不少钱。我跟着他,见他折进了一家酒馆。于是我又往回去,途中正好碰见了我的一个小帮手,然手我就让他呆在那儿,盯住汽船。我们约好了,他站在船坞的出口处,那船一开,他就向咱们晃手巾。我们先在河上等会儿,堵住他们的去路,一会儿要不是人赃俱获,那才怪呢。”
琼斯说:“姑且不论他们是不是真的杀人凶手,单看你的计划,真是天衣无缝。要换成我,我会派几个精干得力的人,一等他们现身,就立即逮捕他们。”
“这我可不敢苟同,斯莫尔非常狡猾,他一定会先派人探路,如果情况不对,那怕有一点点可疑,他也会立刻缩回去躲上一段时间。”
我说:“只要紧盯莫德凯·史密斯,我们也能找到他们的老巢呀。”
“那样的话,我们先前干的一切就白干了。我认为史密斯十之八九压根就不知道他们的住处。他只要有酒喝,有钱赚,其它事管那么多干吗?为了保险,狡猾的斯莫尔也根本不会告诉他住处。有事,匪徒们自然会派人给他送信。所有的可能性我都考虑过了。目前我们实施的是最好的方法。”
谈话间,我们已不知不觉地穿过了好几座横跨泰晤士河的大桥。当我们在市区的河道中穿行时,落日余辉已将圣保罗教堂房顶上的十字架映照得金碧辉煌。到达伦敦塔时,夜幕已经降临。
福尔摩斯指着远处靠萨利区河岸的一处桅墙林立的地方,说道:“那就是捷可波森船坞。以这一串驳船为掩护,咱们的船就在这里等待吧。”他从口袋拿出望远镜,向岸上看了看,说道:“我看见那位哨兵了,他那儿还没有动静。”
琼斯有些急不可捺地说:“咱们还是到下游去等着他们吧。”就连那几位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的警长和司炉工也显出焦急的神情。
福尔摩斯答道:“虽然他们会走下游,但我们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而我们目前占据的这个位置,可以观察到船他们却很难看到我们,这是个打着灯笼也难寻的位置。今晚月亮正圆,没有云雾遮住它,你看那边煤气灯下,来来往往有那么多人,拥挤不堪。”
“那都是刚下班的船坞工人。”
他们的外表俗气肮脏,然而在他们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里都有一些不灭的精神。这是作为人的天赋。人生本就是个谜。”
福尔摩斯说:“文无得·锐得对这个问题自有一套理论。他说,单个人来看,似乎个个不同,而把一个一个的人聚合成人类,定律就产生了。你很难预测一个人特性,可是却能预测人类的共性。统计学家们也认为:个性不同,而共性却可以永恒……唉,你们看见那条手巾了吗?那边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在动。”
我情不自禁地高喊:“对,我看清楚了,就是你派在码头上的那个小帮手。”
福尔摩斯也大喊道:“看见没有,‘曙光”号,它的速度快极了。伙计,全速前进,跟住那只有黄灯的船。要是追不上它,我这辈子都难原谅自己。”
“曙光”号已经开出老远,几条小船挡住了我们的视线。等它再次出现在我们视野之内的时候,它的速度已经相当快了。此时,它正以飞快的速度向下游驶去。见此情况,琼斯摇着头说:“它太快了,咱们怕是赶不上它了。”
福尔摩斯大叫道:“一定要追上它。快添煤。加大马力,就是把船烧着了,也得追上它!”
汽船锅炉里的火势旺盛,引擎已到最大马力,发出气喘吁吁的声音,就像是一个跳动的钢铁心脏。开路的船头划破了平静的河面,向两边击起滚滚的浪花。引擎每颤动一次,船身也随着颤动。船舷上的一盏黄灯向前方射出很长的光束。我们在后边紧追不舍。前面一片浪花,托着一个黑点,那是“曙光”号在全速前进。这时河上的众多船只挡住了我们前边的路,我们飞一般的左冲右突,紧跟在“曙光”号的后面。
福尔摩斯向机房喊道:“伙计们,快加煤!把火烧得再旺些!尽力使船开得再快些!”下面机房的火光映照着他那张鹰隼般的面孔。
琼斯望着“曙光”号,说道:“我想咱们赶上一点了。”
我道:“我们确实赶上了不少。再有几分钟我们就可以追上它了。”
就在这时,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一条拖船拖着三四条平底船跌跌撞撞地插在我们的前面,幸亏水手们急转船舵,才避免了与它相撞。可是,等我们绕过它们继续往前疾驰时,“曙光”号已经领先足有二百码。
好在我们还能清晰地看见它,因为阴暗朦胧的暮色已经变成了满天星斗的夜晚。船上的炉火烧到了最大的极限,驱船前进的力量异常强劲,使得脆弱的船壳颤动不已,咯吱咯吱直响。我们穿过伦敦桥,经西印船坞到长长的德孚河段,绕过狗岛,继续前行。不久前眼前只是一个小黑点的“曙光”号,现在已经能看清全貌。
琼斯把我们的探照灯向它直射,这样我们就能看清船板上的人物了。船尾坐着一个人,他两腿之间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在他旁边有一堆黑东西,看来像是一条纽芬兰犬。是个男孩在把着舵。借着炉膛火焰的红光,我们看见史密斯光着膀子在拼命加煤。起初他们可能没有发觉我们是在追赶他们,而现在我们明显是紧随其后,步步紧逼,他们看得出我们无疑是在追赶他们了。到达格林威治时,两船的间距只有大约三百步,到达莱沃时,相距就不动二百五十步了。
在我一生事业的奔波中,我在许多地方也经历过多次追捕,可是从未有过像今晚在泰晤士河上这样惊心动魄的感受。两船的距离已经愈来愈小。尾甲板上的那个人仍蹲伏在那儿。他在忙碌地挥动着双臂,不时地抬起头来估量着两船的距离。两船相距越来越近了。
琼斯大声命令前面的船停下。船尾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站起来,叉开两腿站在那儿。他挥舞着两手,朝着我们怒骂。我看清他的右大腿以下部分只用根木柱支着。听见他的喊声,他身下的黑影,也慢慢站起来。那是一个奇矮无比的矮个黑人,硕大难看的头,乱蓬蓬的头发。
福尔摩斯拿出了手枪。看到这个奇形怪状的黑人,我也掏出了手枪。他除了露出奇丑无比的脸,周身都披着一件黑毯子。只看这张脸,就可以让人倒足胃口,厚厚的嘴唇从牙根处向外翻翘着。他以一种野兽般的疯狂动作向我们乱喊乱叫。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一副丑恶的嘴脸。
福尔摩斯轻声跟我说:“他一抬手,咱们就开枪。”这时两船相距更近了,彼此也看得更清楚了。那两个人仍是不停地朝着我们这边高声叫骂。
我们清楚地看到那个矮个黑人从毯子里掏出一个又短又圆的像是尺子的木棍放到嘴边。我们同时扣动板机。随着一声凄冷的惨叫,那人转了转身子,然后就高举着两手栽进了河里,那双满含愤恨的眼睛也随之淹没在急速旋转的漩涡里。
装木腿的人这时竭尺全力冲向船舵,扳动舵,随后,汽船冲向南岸,只几尺之差,我们的汽船躲开了它的船尾,我们也紧接着改变方向追上去。月光照着南岸一片寂寥荒凉的沼泽地,地面上到处都是一洼洼的死水和成堆腐烂的植物。“曙光”号已经接近南岸,随后冲到岸上,搁浅了,船头翘向空中,船尾浸在水里。
那人一跳到岸上,木腿就陷进了泥里,虽然使劲挣丸,却一步也动弹不得。他越是用劲地挣扎,右腿的木腿也越陷越深。当我们的船靠岸时,他已经像根钉子似的钉在那儿了。我们把他的肩膀用绳子套住,像拽鱼似地把他拉上了船。
史密斯父子坐在船上,垂头丧气。我们命令他们过来,他们才恋恋不舍又无可奈何地离开了“曙光”号,登上我们的快艇。在那只船上,放着一只精致印度铁箱,那就是宝物箱了,那只箱子非常重。我们把它搬到我们的船舱里。我们拖着“曙光”号,缓缓地向上游回驶。
福尔摩斯指着舱口说:“我们开枪似乎慢了点。”就在我们先前站立之处的后上方,插着一根毒刺。那大概就是在我们放枪的时候射过来的。福尔摩斯看着毒刺,习惯地耸了耸肩,微微地一笑。可是,它却使我又想起那晚的恐怖死亡,不禁全身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