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重娜彧的正是这一点,她身上有常情,这正是一个小说家所必需的。总能站在他人的角度想问题,想得多了,难免就委屈了自己,她又回过头来抚慰,就这样来回奔波,矛盾得很。就比如说,她虽然磕磕绊绊,到底还是按照家人的意愿塑造了自己,那就是做一个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她竭尽心力,恪守本分,简直乖得很。可有些事情也真说不好,记得有一次在珠海开会,席间有人言论不当,娜彧把脸涨得通红,看得出是忍了又忍,后来到底是发作了,她拍案而起,连珠炮似的给予回击。公正地说,娜彧的反击不太有力量,因为她不够理性,为情绪所控制,她的话密且急,就像小孩子在发脾气。我们听了一会,不知为什么就都笑了,娜彧也笑,很无奈的,大约也知道,她的这一番“反击”止于情绪发作,生活将继续前行。
娜彧的写作也是一种反击吗?我疑心是的。泛泛而言,写作之于生活有两种,一种是记录,另一种是反抗。无疑的,后者更具有新鲜刺激性,因为它是挑衅的姿态。娜彧的写作,乍一看与她的生活毫无关联,她的小说看不到“来处”,那个我们熟悉的娜彧,她的古城、街巷,她作为小孩、少女曾置身其中的20世纪70年代、80年代,她90年代游学日本、美国的经历……对于一个小说家而言,这是何等的富矿,可是娜彧全然不顾——我的理解是,娜彧的富矿不止这一座,也许是,经历于她压根就不是财富,仅是外部皮囊。四十年间,她热热闹闹地生活,对周遭却视而不见,她乖顺、服从、明媚,很像一个正常人,按准则行事,做该做的事,不得已也会耍点小脾气;当她把眼睛看向某处的时候,很认真的,我实在怀疑她是否“看见”了什么没有。
我想说的是,娜彧是这样一种人,外物不在她的脑子里,她只把眼睛盯着内心,那里住着两个自己,一个温良,一个尖锐——这该是娜彧一生中最纠结的事,她不能同时做两个人,也因此,她倾心于那个未完成的自己:热烈、任性、叛逆,打着决绝的手势,过丰富的人生,末了以悲剧终场。小说集《薄如蝉翼》里多是这样的人物,有的也不是悲剧,内中却有破碎、消沉、困惑。我们不妨说,她的小说虽穿着情爱的外衣,实则却是对现实的一场抗争,也是对理想生活的抒情。她因为脱开了个人经历,使得她的小说呈现了幻化的性质。本来也是,写作之于娜彧何尝不是梦游,一俟坐在电脑旁,她就像走在一个人的街上,手抄裤兜,自由自在;她越走越远了,把自己甩在了身后,那一刻,看得见远天,听得见胡狼嗥叫,她把心一横,又是害怕又是喜悦的,纵身扑向那未可知的,也许是荒寒的未来。
杨军印象记
杨军是个很单纯的人。他太太是我的高中同学,有一年我们同学聚会,他也参加了。这样我便认识了他,我看见了一个少年样的年轻人,白白净净,瘦瘦小小,待人非常热情,主动过来跟每个人拉手。而且他很爱笑,笑起来阳光灿烂——不是热烈的、夏日一般的,而是静静的、和煦的,让人觉得明朗亮堂。
他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小很多,我想这是因为他心思单纯,所谓“相由心生”。搞创作的人可能尤其需要这一点,就是“一根筋”地扑在他所热爱的事业上,其他俗事难以顾及,久而久之,自然会影响到他的相貌,使他看上去更年轻健旺,有一股勃勃生气。
“热爱”这个词,我也是很多年后才有体会,少年时并不晓得。在我看来,人活一世,还是需要去“爱”一些事物的,比如人、草木、文字、信仰……爱本身是个很虚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也不能为我们切实带来什么,反常常要为它而受苦;但正是因为有了“爱”,人的整个面貌会因它而生光彩。
杨军就是这样一个有光彩的人——他爱的是绘画。我想他热爱绘画,就像我热爱文字一样,某种程度上我们是同行。正是基于这一点,他喜欢跟我谈论绘画,也不知他从哪儿得来的错误认识,他以为我一定是懂画的,也许缘于自古以来“文艺不分家”?但其实近现代以降,专业的区分已经越来越细化,即便在文字领域,我对诗歌、戏剧等也不敢说三道四,更何况绘画?
所以荒谬的场景便是,往往他说他的,我听我的;他说得激情四溢,神采飞扬,我出于礼貌不时地点头,装出一副颇有兴味的样子。偶尔会问一些幼稚的问题,诸如“黄宾虹的画儿到底好在哪儿”,引得他咯咯笑起来,更加来了兴致,搬出一摞摞的画册(那一阵子,我在他家小住),一页一页为我解说。倘若我再说一些类似“我喜欢八大”的话,那么他简直要神魂颠倒、感动至泣了,因为他是八大的粉丝,和世上一切粉丝一样,他迷信、热烈,全然不顾“我喜欢八大”和“他喜欢八大”完全是两码事。我的喜欢是外行的,瞥一眼觉得舒服,仅此而已;而他的喜欢是因为“懂得”,其中骨骨节节全在他心里,可是他又说不出来。
杨军的表达并不是很好,但是他的感觉实在太妙,为我“讲画”的时候,他常常是“理直词穷”,找不到合适的词,急了半天,“好”个不停,突然蹦出一个词来,醍醐灌顶般使我茅塞顿开。因为这样的词汇,用在这样的地方,即便从文字意义上讲,我也觉得是新鲜的、了不起的。这是杨军的妙处,我以为,也是他非科班出身,少受学院派禁锢的缘故,从而使他身上保持了很多自然、质朴、灵异的品质。
杨军是个很刻苦的人,每天下班回家,只要得闲,他便站在桌子旁,或临摹,或读画。在他家堆满书画的客厅里,电视机的喧哗,我和他太太的说笑,都离他很远很远了,他如入无人之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世界里只有水墨、山水、会心、愉悦。所以我要说的并不是杨军的刻苦,而是他的热爱,“爱”把“苦”消解了,所以我看到的杨军,整天生机盎然,处于一种幸福状态。
杨军天性乐观,他也许极少去追究人生的悲苦、无聊、虚空等终极意义,而在我看来,人到了一定年岁,这些东西是绕不过去的——文艺的意义也在于此。有一次我跟他聊天,我说你设想一下,你躺在山水间,看着蓝天白云,听着松涛阵阵,你会不会突如其来一阵绝望?他问,为什么要绝望?我说,你会发现生命很小很小,你作为个体被淹没了。他说不会啊,我会觉得自己很幸福,我是自然的一分子,完全融进其中了。我便笑了,觉得这个话题可能没法谈,我不知道这是个体的区别,还是职业的区别,也许作中国画的人寄情于山水,从此省却了许多人生烦恼?可是人生的烦恼岂会那么容易解决的?千百年来宗教都不能解决的问题,绘画之于杨军就能做到?恐怕未必吧。
我起头说杨军是个很单纯的人,这单纯并不是指他不谙世事,事实上,世事在他心里,其中枝枝蔓蔓,他心里清楚得很,但他是个太分得清主次的人,天生晓得取舍。比方说他热爱绘画,便专心于此,这自然是好事;但须知艺术与很多东西是连成一片的,这其中最关键的便是人生、生命、感情。一个艺术家,在我看来,必定要经过人生的许多难堪磨难,感受它,直面它,然后有所超脱,把它转化为一笔一画,山山水水。这山山水水里也许没有人,但读画的人却读到了微妙不可言的人生,那是作者的血肉,整个生命体验,或旷达,或激越,或单纯,至无至空,那是历经世事后的大解脱。我不知道杨军将来能成为怎样的画家,但我希望他是这样的画家:人与画合二为一了。
写在这里的都是一些外行话,供杨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