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年,2005年夏天,“超级女声”决赛当晚,我和作家王棵,还有哥们程禾去河边散步。王棵在北京上一个编剧培训班,顺便来看我。当然,我们谁都猜度不到,多年后他会成为《金陵十三钗》的编剧。那天,我们都喝了不少酒,浑身发热。程禾提议说,我们不如下水吧!他的提议得到了王棵的拥赞。他们麻利地甩掉衣服跳进水里。当他们发觉我尚在岸边时,大声呼喊,快啊!快啊!我没动。我那天一点也不想游泳。我坐在岸边抽烟。刚开始尚能听到他们的臂膀劈开河水的声响,后来,声音渐行渐弱,再后来,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他们很久没有回来,我忽然担心起来。这条河足有四五百米宽,天又黑,要是游到一半,出了意外怎么办?我站起来,眯眼久久注视着河水。河水那么静。那是个没有风的夜晚,虫子也少,更不消说萤火虫。还好,不久我听到水在荡,然后是说话的声音——他们到底游过来了。他们大声地质问我,为何没有同他们一起游。他们还异口同声说,游到河中央时,一条比小船还大的白鱼跃出水面,在河面上飞了四五米后,重又落入水中。他们使用了“小船”“飞”这样的词语。他们都是写小说的,而且是优秀的小说家,他们言之凿凿的模样让我忍不住笑出声。他们似乎有点小小的愤怒,在岸边抽支烟,重新跳入水中。很快,他们的声响越来越小。我知道,他们马上就要游到河中央,重新观赏到比船还大的银鱼在月光里跃出水面,并且在水面上漂移……
这条河有个名字,普通朴质,和它的地理位置有关:北河。我不知道以后它是否会有个更富丽堂皇的名字,反正在我记忆中,它永远是朴素的。多年后,芦苇丛割了,翠鸟死了,河越来越瘦,荷花越来越寡淡。还好,这两年政府重新修建了它,在两岸播了野花,盛夏时开得一塌糊涂,异常美艳;买了一艘画舫,白昼或者黑夜,可以游荡在这条不知流淌了多少年的河流之上;水中还撒了锦鲤,跟那些野生黑鲫鱼争食。孩子们扶着木质栏杆,欢快得像掉了翅膀的天使。可惜不再垂钓了。
我很久没去这条河边游玩了,更不消说在夜晚。它流或不流,都跟我没有干系。不过,宇宙这么大,我偏偏生活在地球上;地球这么大,我偏偏生活在中国的一个小镇上;而小镇这么小,我偏偏拥有这么一条从不属于我的野河流,倒真是意外的福分了。
2011年11月19日
在南方
1995年我上大学二年级,宿舍的哥们都忙着谈恋爱,我却没日没夜地偷着写小说。那个小说有个烂俗的名字——《小多的春天》,是我模仿苏童所写的一篇先锋小说。平生第一次写小说,难免有种激荡的、隐秘的幸福感。誊好之后,我写了封文艺腔十足的介绍信,在牛皮纸信封上一笔一画写上“上海巨鹿路675号《收获》编辑部收”,然后满心欢喜地投寄出去。多年后我还隐约记得信里的内容:我是个学财务会计的大学生,可在学校图书馆里看到福克纳、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看到鲁迅的头像,我觉得写作才是我灵魂的归属……接下来是漫长熬人的等待。过了一个月,暗自思忖,怎么还没发表啊?又过了一个月,开始疑神疑鬼,这本杂志是不是停刊了啊?(原谅一个无知青年的愚钝猜疑吧)。第三个月,我终于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退稿信。字是钢笔字,且比我的字飘逸秀气得多:“……你的语言不错,可你对小说的理解有些偏差,希望你以后多读多写——如果你真有这方面志向的话。”
我记得收到退稿信的那天既伤感又憔悴,拉着一位余华的粉丝(他是福建人,长得像根披着白霜的甘蔗)喝了很多啤酒,回来后吐得满床皆是……我们宿舍的人都知道我写小说了,跟别人介绍时就说:“这是我们家老三,写小说的,老厉害了!收到过《收获》的退稿信呢!知道《收获》不?巴金主编的!”这群未来的小税务官语气那么骄傲、那么理直气壮,仿佛他们有理由坚信,他们宿舍的老三总有一天会成为一名很牛的小说家。
我记得大学时总共给《收获》投过三次稿,后两次只有退稿,没有编辑回信,这让我多多少少有些失望。很多个夜晚,我把那封退稿信拿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然后安慰自己说,瞧,你还是有点写作天赋的,不然人家怎么会给你回信。等收到《收获》第二封退稿信时,已是2000年,那时我在一个镇上的国税所当企业专管员,每天骑着辆破摩托车到啤酒厂收税款。这次编辑写了署名:“王继军”。这个叫“王继军”的人从字迹看是个好脾气的人,他委婉地对我的小说提了几点建议,并让我以后有了小说再投给他。就这样,接下去的三年时间里,每次喝了点糟酒,我都仗着酒劲给这个熟悉的陌生人打电话。他的声音很温和,一点不像个山东人。
我想我们可能都是A型血,内向又安静。我们在电话里小声谈论着小说以及关于小说的一切,彼此彬彬有礼,偶尔问候一句“你们那里天气如何”之类的废话。那时我觉得,他就像一位自己没有见过面、长期住在亲戚家的兄长。
2003年,我终于在收获发表了《曲别针》。这篇至今还被选入各种选本、文集的短篇小说,让很多人认识了我,也让我认识了很多人。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没有发表这篇小说,我的生活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规规矩矩地做公务员,规规矩矩地给领导写讲话稿,下班了骑着自行车去菜市场买菜,内心世界因缺乏一个契机而没有被完全打开,就这样在小镇上生老病死……
十来年后,很多初次见到我的人还会说,张楚,我很喜欢你的《曲别针》。这让我惭愧,像我这样懒惰的业余写作者可能不多。不过还好,我陆陆续续在《收获》上发表了五篇小说,可以说,这些小说是我个人最重要的作品。在跟王继军老兄交往的过程中,我发觉他是个特认真的人。比如《蜂房》里有个词叫“毛寸”,他特意打电话问我,“毛寸”和“板寸”有什么区别?我只好告诉他,“毛寸”是我们这里的方言,它跟“板寸”是一个意思。他又反问,你确定吗?竟把我问得心虚起来。比如《刹那记》的初稿,我让鞋匠被裁缝毒杀了,他给我打电话说,张楚啊,鞋匠这个人身上有光彩,不能死啊。于是我只得又让鞋匠复活了,而且充当了一个“门神”的角色。交稿后他又打电话问我,旅顺那里到底是黄海还是渤海?我也拿不准,于是我们就一起从网上查地图……《七根孔雀羽毛》发表后,很多朋友非常喜欢里面的一句话:“有些秘密,除了它是秘密外,什么也不是。”我知道,这句话肯定不是我说的,从说话方式看,八成出自继军老兄之手。他的头发越来越少,说明他越来越睿智了。
2011年,我们省文学院给我和唐慧琴开了一个小型的研讨会(我们俩在《收获》第一、二期分别发了一个中篇),钟红明老师风尘仆仆地赶来。其实我和唐慧琴都有些歉疚,来的评论家不多,也没几家媒体。但钟老师很开心,她笑着说,程主编一个劲儿催促我快来,怕耽搁了你们的研讨会。我想,这是多么真诚、朴素、让人心暖的一群人啊。今年七月,上海文艺出版社给我出了部中篇小说集,后来我才听别人说,是在钟老师极力推荐下方才促成的。她从来没跟我说过这回事。
今年夏天,我和曹寇借到上海开会的机会,去了趟《收获》编辑部。这是我第一次去,无端地紧张在所难免,取经之人不小心闯入大雷音寺就是我那时的心境吧。那天,钟老师他们房间的空调坏了,吹的是热风,廖兄满头大汗地给我们倒茶,钟老师则在那里时不时地鼓捣下空调,又回过头陪我们说话。那个上午,那个闷热的上午,我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阳光照在他们案头成堆的稿子上,竟然恍惚起来。十七年之前的某个秋日,我的那篇蹩脚的小说肯定也摊在某张桌子上,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戴着花镜一张一张翻看,然后拿出信纸,开始在洁净的纸面上写下一行又一行鼓励的言语。他可能不会知道,若干年后,这个曾经的青年会坐在他的房间里,默默地喝着茶。这个青年内心是那种毛茸茸的喜悦,犹如一个孩子初次到了南方的外婆家,雀跃又懒散的心情让他想放声歌唱,可出于羞怯或不安,他只能老老实实坐在那儿,手心沁着汗,瞳孔里燃烧着小小的火苗。
2012年9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