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就是这样的?你以为是什么样的?”
“我以为,会像牛奶一样……”我没好意思说我以为会像电视上的椰奶广告那样,是稠乎乎的牛奶状。我想象中的椰汁,一直就是那样。唉,都是广告下的毒啊。
朋友笑:“好多人都以为椰汁是那样的。”
我释然。原来不是我一个人蠢。之后又不觉辛酸起来:原来被广告下毒的人,是这样多。
“多少钱一只,老板?”
“五块。”
我暗暗惊叹。这真的太便宜了。原想着怎么也得十块以上呢。
“一只椰子,你们能挣一半吗?”
“挣不到。椰子是不贵的,但是运进城要转好几次手,就贵起来了。一只赚不到两块钱。”
那真是太少了。
不过,好在椰子很多。好在吃椰子的人也很多。
“以前,我们的椰子都是捡着吃的,根本不用花钱。”朋友说,“后来,就要五毛钱,一块钱,一块五,两块,三块,四块,五块。到三亚那边的会更贵一些。但无论如何,我都觉得,它是值得的。”
吃光了椰汁,再吃椰蓉。老板就继续用刀砍,只听大大地“梆”了一下,椰子一分两瓣,雪白的椰蓉露了出来。老板又拿出一把小小的特制的弯刀,刷刷刷地把椰蓉挑了出来。然后呢,就吃吧。椰蓉也根据软硬的程度而呈现出不同的口感。硬的像萝卜丝,软的像豆花,不软不硬的像老豆腐。所有的椰蓉,都有一种淡淡的奶味儿。
我明白过来:电视广告里说的椰奶,就原料的意义而言肯定说的就是椰蓉。
2
那天,我们抵达文昌。这里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椰子树。村庄,田野,城镇……都被椰子树环绕着,簇拥着。椰子树成了森林,海一般的森林。
“海南椰子半文昌,文昌椰子半东郊。”朋友说,“这名头可不是虚传的。”
晚上,我们住进了椰林深处的一处度假村。在大堂等房卡的时候,朋友又喊着去吃椰子。在酒店的大堂门口,就有一个服务员在专卖椰子。
“明天上午我们去吃刚从树上摘下的椰子,一定更好吃。”朋友说。
为什么呢?
“你想一想,一天里,你什么时辰精神最好?是不是早上?”
可是,和椰子好吃有什么关系呢?
“椰子也和人一样,睡了一夜,精神就会更好。椰汁的质量当然就更高。”
我看着那高高的椰子树。我们正坐在椰子树下。事实上,在这里,想不坐在椰子树下都不行。
“椰子要是熟了,会自己掉下来吗?”
“会。”
“会砸到人吗?”
“不会。”
“如果椰子树下正好站着人呢?”
“那也不会,”朋友比画出一个曼妙的抛物线,他从来没有那么幽默过,“椰子会躲开人再掉下去的。”
“为什么?”
“因为椰子有灵性。再说它也和人签了合同。”
“万一砸中呢?”
“不会。”
“万一万一呢?”
“那一定不是椰子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
我们一起笑。是啊,椰子有什么问题呢?一定是人的问题。
3
那天,和朋友在万泉河漂流的时候,两岸不时闪现出极少的椰子树,都是一株两株孤零零的,看着很是寥落和可怜。
“这些地方肯定都没有人家。”朋友说,“你注意看吧,有人家的地方,椰子树就会长得很好。有人家的地方,也一定会种椰子树。有很多地方,结婚的时候要种夫妻椰,生孩子的时候要种子女椰,迁新宅的时候要种地界椰。”
“是因为人会特别照顾它吗?”
“也不需要特别照顾。只是椰树需要这种人气。有人气的地方椰子树才有兴致长。它们就像女孩子,需要人们来欣赏它们,人们欣赏了它们,它们就会越长越精神。不然它们就觉得好没有意思。椰树们聚集在人们周围,长着长着还会比起来。你长成这样,我就长成那样。你长这么高,我就长那么高。你结了这么大,我就结那么大。你是这个味儿,我就是那个味儿……人呢,要乘椰树的阴凉,吃椰树的果子,自然也需要椰树的树气。要说照顾,人和椰树是互相照顾的关系——人养椰,椰养人,是互相养的。”
在我的老家豫北,有一种说法,是人养房子,房子也养人,也是互养的。原来在海南,椰树就是房子——高高的、绿色的房子。
“我老家院子里,我妈也种了几棵椰子树。它们都长得很好。种下来我妈几乎就没有管过它们,不用浇,不用修,不用捉虫子,还管什么?唯一算是管的,就是每年会给它们的树根下埋上二三两盐,这就是它们一年的肥料了……要是长在海边的椰子树,连这点儿肥料也不需要。”
那天晚上,我们照例吃了椰子。那个椰摊所在的地方是一个丁字口,在丁字的横竖交叉处,是一个天后宫,也就是妈祖庙。在竖的尽头,搭着一个戏台。戏台最上方挂着一个大红横幅,喜气盈盈地写着两行字,上面是“纪念妈祖诞辰1053周年”,下面是“举行传统海南琼剧会演活动”。而在妈祖庙的门口也挂着一个黄色横幅,上面写着:“隆重欢迎湄洲妈祖祖庙分灵翡翠妈祖驻跸海南”。
我们拍下它们。微笑。
坐在妈祖庙前,我们一边吃着椰子,一边远远地看着戏。深蓝的夜空下,那个舞台流光溢彩,每个人物都光鲜可人,听着他们拖着长长的腔韵唱着我一句也听不懂的琼戏,我觉得如同梦幻。
那天晚上的那只椰子,我吃了很久。看着许多人来来去去,我和朋友就那么坐在那里,慢慢地吃着。梆梆梆的砍刀声不时响起,砍好了,食客们就抱着椰子坐下来,用吸管慢慢地喝着——很少见到有人抱着一只椰子在大街上边走边吃,那实在是太沉了。
4
那些天,在海南,口渴的时候,我没有喝过椰子之外的任何饮品。
“喝那些干吗?不是有椰子吗?”
“那就一直吃椰子?”
“当然。来海南,你不吃椰子不是傻吗?”朋友不容置疑,“椰汁是天上的水。地道的海南人都喝椰子。没有比这更好的饮料了。这是老天赐给海南最好的礼物。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好?”
是啊,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好?这是真正的纯天然、无污染、绿色的、健康的,天上的水。我看着高高的椰子树,应该都有二十多米高吧?谁会爬上去给它打农药呢?何况椰子根本不需要。那是对椰子的侮辱。
它是有固定容器的甘露。
它是有特别杯盏的甘霖。
那么,别无选择了,椰子。于是,一只椰子,一只椰子,又一只椰子。于是,越喝越爱喝。于是,越爱喝越喝。于是,几乎是贪婪地喝。
“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椰子吗?”那天,朋友悠悠地问。
“椰子好呗。”
“因为你和椰子很有缘。”
“怎么有缘?”
“你看你,脑袋圆圆的,脸盘圆圆的,眼睛圆圆的,本身就是一颗好椰子。”
那天,我们住在博鳌镇的玉带湾酒店,一进房间我就看见有一只椰子在尽心尽意地等着我。它已经被打开了,但开口那里还羞涩地掩着。我把开口彻底打开,插进吸管,深深地喝了几口,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又抱着椰子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听着吸管的声音,我知道里面的椰汁越来越少,越来越少。那些椰汁都进入了我的腹中——真的感觉自己成了一只椰子。
5
那天,在潭门镇看砗磲,天气太热。看见了炒冰店,就和朋友去吃炒冰。我们要的是杧果炒冰——这杧果是货真价实的杧果,而不是化学元素变出的水果精,味道真是好。炒冰端上来,上面白白的如萝卜丝一样的东西吸引了我,我先挑了几根吃下去,觉得这东西是如此熟悉。于是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终于想了起来:是椰蓉。
第二天的早餐,又见到了椰蓉。它被卷在了一张张薄薄的面皮里。丝切得很细,看起来很秀气,都有些不像它了。但我的味蕾已经和它成了好友,在触到的第一个瞬间就确认了它的本质。我似乎听见我的味蕾在说:“是你呀?”而椰蓉也喜悦回答:“是我。”
“椰蓉和椰汁不用说了。因为这两样,人们没什么吃的时候就吃椰子,有什么吃的时候还吃椰子。椰壳呢,你也看见了,能做很多工艺品,还能做乐器,还能做活性炭。椰壳和椰蓉之间的纤维看见了没有?能做扫帚、毛刷、缆绳、棕床,这些东西都可以在海上用。椰树是吃着海水迎着海风长起来的,用它做原料的物事都不怕海水腐蚀……”
那天黄昏,在海边,喝着椰汁,吃着椰蓉,朋友散散淡淡地对我普及着椰子常识,我边听边用手机在网上搜索,看到极有趣的两条。其一来自于《古今注》:“乌孙国有一青田核,形状如桃核,核大数斗,剖开后用来盛水,则水变成酒味,极为醇美。饮尽随即注水,随尽随成。”其二却无出处,听起来像是传奇:“椰壳,可作盛酒的器具,若酒中有毒,则酒沸起或壳破裂。”
“椰树也浑身是宝。椰干可以加工成椰油。椰叶不仅仅是好看,还能做编织。椰花的花苞还能酿椰花酒呢。椰树的树根也是很好的药材……”
椰子,是椰树的孩子。椰树,是海南的省树。起初,我暗暗怀疑,椰树之所以能获此殊荣,是母凭子贵。至此方才明白,如果说椰子是完美之果,那么椰树就是完美之树。它不仅仅意味着吃食、饮品、用具,意味着最朴素、最世俗的美,同时也是歌吟,是画卷,是最闲情逸致的表达。既是那么柴米油盐酱醋茶,又是那么琴棋书画诗酒花。很多树是没有果实的。或者说,没有实用的果实。但在海南,这椰树,这最家常、最日常、最寻常的树,这和此地的人们最息息相关的树,它真是最美丽又最实用的树,真是最泼皮又最厚道的树。
我沉默着,看着高高的椰树。那巨大的伞状椰冠正迎风起舞,轻盈地舒展着,酷似绿色的礼花——这礼花不同于那些虚华的礼花,这意味着绿荫、果实,和诸多礼物的礼花不同,它永远不会转瞬即逝,永远在盛放。
6
最后两天是在三亚,椰子价格飞快地涨起来。由十块涨到十二,又涨到十五。我们喝的最贵的一只椰子,是在寿比南山的那个南山里。我们在观音苑酒店的大堂闲坐,背靠南山,眼前是南海,海风习习,海岸边的椰树摇曳生姿,椰叶婆娑,不远处的海面上,是一百〇八米高的南海观音,俯视众生,盛大庄严。
椰子二十四块钱一只。我一边吃着此次海南之行最贵的也是最后一只椰子,一边对朋友历数这几天我一共吃了多少只椰子:红椰,绿椰,黄椰,晨椰,午椰,晚椰……数了半天也没有数清。
“吃了这么多椰子,再对椰子说句什么吧。”朋友道。
“日啖椰子一两只,不辞长作海南人。”我笑。
我们慢慢地吃着椰子,看着近在咫尺的南海观音,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首歌《外婆的澎湖湾》:
晚风轻拂澎湖湾
白浪逐沙滩
没有椰林缀斜阳
只是一片海蓝蓝
……
“海南如果没有椰树,如果没有椰子,那真是不可想象。所以,椰树还有两个名字。”朋友说,“一是生命树,二是宝树。”
“好名字。真配。”我说。
“所以,那年全民评选省树,一百〇四万张选票,椰树得了七十多万张。”
“还不够多。那二三十万人都想什么呢?”
我们一起笑起来。
——海南岛,还有一个名字,叫椰岛。
必须承认,海南除了男人和女人之外,还有一类人,他们的名字就叫椰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椰树,就是海南这方水土的人。他就是一个个男人,她也是一个个女人,更是海南大地上一切劳动生息的人们生活中不可分割的重要存在——以植物的形式,最特别的存在。
也因此,在海南生活的这些人,其实也都可以被称为椰子:椰树之子和椰子之子。
据说椰树的寿命会达到八十年以上。和人一样。
祝它活得更长。它应该比人活得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