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阵剧烈的恶心涌来。我又吐了。对着一尘不染的冰川雪地,我吐了又吐,吐了又吐。一边吐我一边羞愧,一边羞愧我也一边惊诧:我怎么这么能吐?怎么有这么多东西可吐?我这是怎么了?难道还晕缆车不成?
我看着脚下的雪地。现在可不能说这里是一尘不染了。我染了它。
有经验的朋友在旁边安慰着,说我是高原反应。说有一年她和朋友们开车去西藏,过念青唐古拉山口的时候,身体最好的朋友也是这样吐。哇哇地吐,吐得稀里哗啦。他们都以为是吃东西吃坏了。后来返程,又过这个山口,那个人还是这样吐。他们才明白,原来是高原反应。
“身体太好的人和太坏的人上高原,都容易有反应。你是好的。”
我笑。有时候,好的和坏的,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
7
再坐缆车返程。缆车缓缓向下,越往下我越舒服。离白色越来越远,越远我越舒服——那神圣的冰川,于我而言,原来只适合心向往之。身若至之,便如惩罚,抑或说是讽刺。
到了山底,再坐观光车回酒店。山路十八弯,坐着坐着,我又吐了。于是,一车人等在那里,等我吐——有生以来,我从没有吐得那么干净过。等到我口中腹内再无一物,我站起身,又远远地眺望着达古冰川,忽然想到冰川上被我污染过的那片白地,心里无比安详和从容。一瞬间,我恍惚有些明白:为什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会认为雪山有神。自是因为它的洁、它的净、它的高,恐怕也是因为它的沉默,它无边无际的沉默。这沉默里包含了多少东西啊:卑微的祈愿,辛酸的倾诉,孱弱的依靠,悲凉的投诚……这所有的一切,如我呕吐的秽物一般,都在它的怀抱里了。就最实际的动词意义而言,它也许做不了什么——更确切地说,它真的做不了什么。但是,它只要存在着,也便是有用。用最家常的说法,它就是我们年迈的母亲,坐在那里,等你回来。
这就是大用。最大的大用。
8
算起来,在达古冰川、冰川上和冰川下,我居然吐了三次。我牢牢地记住了这个——许多人往往会记住自己最风光的事情,而我不知道为什么,常常会记住自己狼狈不堪的时刻。似乎这才是人生的真相。似乎人生的真相,从来就是千疮百孔。而我似乎必须得记着这真相的存在,才能活得踏实。
“最近的遥远”,这是达古冰川的主题宣传语。而我觉得,它其实也是最遥远的近。于风景而言,它固然是最近的遥远。于我个人的心得而言,它就是最遥远的近啊。
看梨花,想其他
梨花在九襄,九襄在汉源,汉源在雅安,雅安在四川。雅安,这个地名以前从未听说过,在我的视野里,这是一片沉默的地域。但是到了雅安才知道,原来在这片沉默的地域里,有许多名字一直都在我记忆里亮晶晶地闪耀着:安顺场,大渡河,大熊猫……
那次笔会的日程里,梨花本来只是个附属项目。也就是从此地去往彼地时随眼一观的路边风景,是搭配主食的一道配菜。因我到得早,闲暇就比别的客人多了些,于是路过九襄歇脚的时候,便在一个茶馆停了足有小半日。那个茶馆周围漫山遍野全是梨花,于是,就看梨花。其实沿路已经看到梨花了,先是一株,两株,三株,然后是四五六七株……到了这里之后,梨花便蓦然成了一坡一坡。视线所及,全是梨花。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是用梨花来描述大雪,可是用什么来描述梨花呢?用大雪吗?不,在这温煦的春光下,不适合用清冷的大雪。那就还用梨花自己来描述自己吧,只需把“忽如”改成“忽然”:“忽然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梨花。豫北平原那么肥沃广袤,自然也生养得了这并不娇贵的梨树。但那样的土地被定格了几千年,几千年来,就种着玉米、小麦、棉花……这些和日常生计息息相关的物事,这些物事,意味的要么是粮食,要么是衣着,都是最实惠、最实在、最实用的生存必需。苹果树、杏树、桃树、梨树,这些果树偶尔也可见,却都算得上是奢侈——和衣饭相比,水果可不就是一种奢侈?而在九襄这里,这梨花,这香雪海一样的烂漫梨花,更成了对中原的土地而言难以想象的一种奢侈:大醉似的奢侈,狂欢似的奢侈,童年似的奢侈……这是奢侈中的奢侈,如最让人不管不顾的毫无理性的爱情。
梨城,这是九襄的另一别名。因了这些梨树,九襄便春是花园,夏是林园,秋是果园,冬是庄园。而此时正是最肆意的花园季。于是房前,屋后,田野里,阡陌间,白锦素缎,玉树琼葩,梨花就这么开着。我在梨花中慢慢地走着。来看梨花的人不多,也不少,他们也是那么慢慢地走着,说着闲话,唱着歌儿,偶尔拍张照片,在某棵树下一站就是半天,不知道为了什么就忽然绽放出一阵大笑……忽然,我再也不想按照日程往下走了。我想在这梨花里待下去,待下去,被她的纯净淹没,被她的缤纷淹没,被她的奢侈淹没,直至被她的凋零淹没,然后又被她的累累果实淹没——被她的整个儿生命历程淹没,然后在她的淹没中,像一朵梨花那样活着。
这脆弱的梨花,温柔的梨花,稍纵即逝的梨花,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根基的花朵,如果不是能够结出果实,简直都没有盛开的理由——可是,她开得是多么美啊。她的脆弱、纯净、温柔和稍纵即逝是多么美啊。这些美,不就是她盛开的最强劲的理由吗?人这一辈子,除了去吃充饥的果实,不也应该这么看看花吗?甚至吃果实的最本质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好好地看看花吗?
忽然想起年少时写的一篇文章:“……在路过某棵树下时,如果听到有清脆的鸟鸣,我就会驻足听它歌唱。如果看到土径旁有不知名的野花淡淡芬芳,我会俯身欣赏。有妇人推着婴儿车从我身边走过,我会使劲儿地嗅嗅空气里的奶香。每逢碰到热气腾腾的午餐车停在巷口,即使我不吃什么,也会上去看看番茄炒蛋那怡人的颜色。还会买一些精致的信纸放在抽屉里,却始终舍不得用它写信,只在上面写几句典雅的宋词。更甚的是,有时候车筐里被人掷进的广告单若是设计得好看,便也不忍丢弃,就让它在车筐里待上很久,任它像一朵花一样摇曳生姿。还曾骑车半天去看浅山上盛开的杏林,在麦田静坐许久看两个蛐蛐嬉戏,睹一只蚂蚁在草叶上散步的全程,淋着微雨看在河中旖旎的群鹅……”
回想起来,这里面的细节几乎都是无用的事。二十年过去,我依然沉迷着这些无用的事:正走在路上,忽然觉得秋叶黄得极美,就抬起头,默默地看上好大一会儿;逼仄的小巷里,两边全是名目繁多的小吃,我便放慢脚步,一一地闻过去,倾听着每一种气味的叫喊;还有,少女装离我的年龄已经是万里之遥,可我还是会不时进到那些粉嫩的衣店里逛逛,有服务员来问,我就说:“给女儿看。”心里忖度——自己想看却说给女儿看,哪里来的女儿呢?自己就是自己的女儿啊。
不禁微笑。看来这德行是一辈子改不了了,其实终究也没打算改。因为对我这样的人而言,这些没用的事,其实都很重要,顶重要,甚至最重要。就像这样的时刻,看梨花的时刻。
吃梨,是好的。和吃梨相比,看梨花,对我是更重要的。所以,我这么久久地、静静地看着这些梨花。我知道,我不仅仅是在看梨花。这世界上所有那些和柴米油盐酱醋茶无关的美丽事物啊,她们都是另一种形式的梨花。
顺着湄江河的波流
那天,船在湄江河上缓缓地行着。船下是碧波清流,两岸是峰林茶坡,不时有白色的黔式民居闪现出来。看到我们的船渐近,三三两两的乡民停下了手中的劳作,立在河边默默观看,神情既庄重又闲适。那一刻,我忽然想,年年岁岁河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在湄潭这个翠润的域名上,除了土地,还有什么事物能和这湄江河的河水一样长久呢?如果有的话,也许只有湄潭的那些民歌了吧。
第一次听说湄潭民歌,是从湄潭作家肖勤口中。作为东道主,她嘴巴不停地向我们历数湄潭的宝贝:茅贡米,湄窖酒,翠芽茶……说起采茶时人们唱的民歌,她引了几句歌词,一下子就把我镇住了。其一《糠兜跳到米兜来》:“太阳落坡又落崖,丈夫赶场不回来。但愿丈夫摔崖死,糠兜跳到米兜来。”其二《不要死我的野男人》:“凉风绕绕天要暗,老鸹叫唤要死人。要死就死我的毛老公,不要死我的野男人。”毛老公,即亲老公,也是丈夫。即便肖勤解释说这种歌都是新中国成立前包办婚姻女人没地位、和老公没感情、被老公欺凌才会有此怨毒之言,但是,如此赤裸裸地诅咒丈夫,这也实在是够狠。当然,也实在是直率得可爱。可爱的程度可与陕北民歌《兰花花》里的某个段落相媲美:“兰花花我下轿来,东望西照,照见周家的猴老子,好像一座坟。你要死来你早早地死,前晌你死来后晌我兰花花走……”
湄潭几天逛下来,才知道还有更狠的。如《生要连来死要连》:“生要连来死要连,不怕雷打火烧天。火烧芭蕉心不死,阳间打死阴间玩。”又如《生一堆来死一堆》:“昨晚和哥住一堆,今天有人说是非。咬儿咬女任他咬,生一堆来死一堆。”“咬儿咬女”这个句子把我吓坏了,以为要拿儿女拼命,有多少灭多少。后来听肖勤解释说“咬”是诽谤之意,“生一堆来死一堆”的意思就是说要生死在一起,才稍微释然。
有多狠就有多爱,有多爱就有多柔。所以就有了这些甜蜜的比喻:“哥喜欢来妹喜欢,哥妹年纪是一般。妹是金鸡才开口,哥是小马才配鞍。”又有如此绵绵的询问:“月出东山明又明,情哥坐在斑竹林。学声猫叫来通信,要妹出来吐真情。”且有了这样软软的应答:“金竹篾条打提兜,提兜好打口难收。哥要情妹说实话,叫妹怎么不害羞……”还有如此坏坏的调子:“妹子生得嫩又娇,胸前鼓起两个包。哪天落到我的手,只见肿来不见消。”
如此宽阔的世界,当然不仅是男女情爱,还有单纯优美的抒情。如《半夜起来望小星》:“半夜起来望小星,小星还在半天云。小星还在云中走,哥们还在路上行。”《恐防青苔顺水来》:“好久没到这方来,这方凉水起青苔。心想捧口凉水吃,恐防青苔顺水来。”还有如《栽葱要栽四季葱》般简洁的俗理:“栽葱要栽四季葱,栽花要栽月月红。四季葱来不怕冷,月月红花过得冬。”更有如《人别世间永不还》般的苍凉感叹:“人道老年一天天,好比日头落西山,日落西山明东起,人别世间永不还。”
后来得了一本《湄潭县民间歌谣、谚语集》,1989年出版,隶属于《中国民间歌谣谚语集成》书系里的“贵州卷”,我最先看的是书后所附的湄潭民间歌手小传。我是多么喜欢如此风格的简介啊,文理虽然不尽通顺,其中的赞美却充满诚意:“张福清,男,1923年生,不识字,洗马乡老水泉村民组农民,能唱上百首山歌,是村里远近闻名的闹师。”春夏时节,湄潭的农民在田间坡头干活儿的时候习惯请人打锣鼓唱山歌用来鼓劲,打鼓唱歌的人,就是闹师。还有这个:“黄大军,男,1933年生。黄是道教的掌坛师,讲民间故事能手,也是着名的花灯手,是本地车车灯缺一不可的法海最佳人选。唱花灯和山歌更是见籽打籽,即兴创作,并会对歌。”该是多么英俊的男人,才会是缺一不可的法海最佳人选?该是多么智慧的歌者,才会见籽打籽,即兴创作?
集子分了好几辑。除了劳动生产、男女情爱,以及用在婚礼、建房、丧葬等仪式上的民歌,还有一辑是“时政歌谣”。当头一首是《清清流水一满沟》:“妹家当门一条沟,十多年来无人修。政府领导修水利,清清流水一满沟”。还有《毛主席指示合作化》:“毛主席指示合作化,天下农民笑哈哈。贫农带头朝前走,中农随后也跟他。”再往后就是《责任制来好处多》:“责任制来好处多,不计工分不啰唆。出工不用干部喊,责任田里各做各。”歌颂合作化之后又歌颂责任制,对比得有趣。也有批评的,如《在斗大队当权派》:“那边开会站排排,在斗大队当权派。心想说句公道话,又说我是保皇派。”还有针对20世纪50年代“大跃进”时期“共产主义大食堂”的《一进食堂门》:“一进食堂门,稀饭几大盆。边边起波浪,中间淹死人。”还有那些几乎可以读出跳皮筋般节奏感的儿歌,如《一朵红花红又红》:“一朵红花红又红,刘胡兰姐姐真英雄。过去是个穷孩子,现在是个女英雄。乒乒叉!”又如《一把抓住周扒皮》:“周扒皮,五十一,深更半夜去学鸡。小朋友,做游戏,一把抓住周扒皮。乒乒叉!”
而最年轻的时政民歌,自然当属《十谢共产党》。这是兴隆镇龙凤村田家沟农民自编自演的花灯戏,在湄潭广为传唱,几乎人尽皆知。在田家沟的那个夜晚,就着熊熊燃烧的篝火,我看着舞台上的乡民用浓重的地方口音唱着《十谢共产党》:
“一谢共产党,翻身把你想,以前我们做牛马,现在人人把家当。二谢共产党,吃饭把你想,以前忍饥又挨饿,现在温饱奔小康。三谢共产党,穿衣把你想,以前穿的蓑草衣,现在毛料新时装……六谢共产党,照明把你想,以前照的桐油灯,现在电灯亮堂堂……八谢共产党,看病把你想,以前有病无钱医,现在医药能报账……十谢共产党,养老把你想,以前抚儿来防老,现在丢心政府养……”丢心,湄潭方言,放心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