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树
生我养我的那个村子,我现在很少回去了。父母和祖母先后去世,那里已经没有了我的亲人。虽然不回去,但总是会想起它,想起那里的街道、那里的庄稼、那里的老宅,还有老宅里的那棵苦楝树。
我小时候的乡村,各家的院子都分前院和后院。前院大,后院小。前院自然直通着大街,后院则顺着堂屋右侧的一条小胡同而入,是封闭式的。我家的前院种着枣树、梧桐树和榆树,后院有一小片菜园,还有那棵苦楝树。
那棵苦楝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种下的,我记事的时候已经很大了。我喜欢在树下面玩。因为后院小,苦楝树的树荫几乎能遮住整个后院,本来就很幽静的后院就显得更幽静了。我常在她的树荫下做一些隐秘的事:偷偷吃什么东西,读大人们不让读的书,或者就什么也不做,看蚂蚁上树。每次大人们要找我的时候,我十有八九就在后院的苦楝树下。
都说苦楝树的果子是苦的,我尝过,果然是苦的。
十五岁那年,父亲去世了。那时我正在外地读书,匆匆回去参加了父亲的葬礼之后又返回了学校,再次回家已经是寒假。我发现后院经常有人,不是母亲就是祖母,她们总说去后院拿什么东西,或是一根葱,或是一棵萝卜,一拿就是很长时间。有一次,我悄悄跟着祖母来到后院,发现她在苦楝树下哭泣。她抱着树,像抱着一个孩子。她呜呜地哭着,脸颊紧紧地贴在树上。
又过了几年,母亲去世。我毕业回家教书,和祖母同住在老宅里,又看见她频频地去后院。我没有再跟着她。我知道,她一定又是在苦楝树下哭泣了。因为,我也会趁她不在的时候,去苦楝树下哭泣。
再后来,祖母也去世了。我没有去苦楝树下哭泣。我关上门,在自己的房间里,大哭。
——苦楝树,是背着亲人哭泣的地方。在没有亲人的时候,什么地方都可以痛哭。但亲人在,就不一样了。我们不对着亲人哭泣,如同不对着亲人示爱。不示爱是因为害羞,不哭泣是因为心疼。是这样吗?
苦楝树。一定有很多这样的树。
苦楝树。真的是很苦的一种树。但是,也是最亲的一种树。
那匹白马
那天看美剧《破产姐妹》,看到那个落魄公主Caroline离开豪宅之后随身带走的居然是一匹马,我忍不住笑了。但笑得很短,因为想起了家里曾有过的那匹马。
1982年,我十岁。夏天麦收之后,我家分到了地,之后集体的一切都开始分,包括原来生产队的牲口。牲口是要抓阄的,我家去抓阄的自然是一家之主的父亲。那天,父亲很晚才回来,一脸喜气,说:“咱家抓了一匹马。”母亲却不怎么高兴,说:“是那匹白马?”父亲说:“是呀。”奶奶说:“它有年头了,怕是干活儿不中。”父亲说:“它肚子里还有个小的呢,春天就生了。”母亲和奶奶顿时高兴起来,一起道:“那好。”我这才知道,它是匹母马。弟弟问它在哪儿呢?父亲说它在院子里拴着呢。我们便跑出去看它。夜色里,它安静地站在那儿,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温和极了的大眼睛默默地看着我。我试探着摸它身上,它一动不动地任我摸着。我看着它的肚子,想着里面有一匹小马吗?真是神奇啊。
西厢房是一间破旧的平顶小屋,就成了马的家。我自告奋勇,一放学就去喂马,给马添草、添水,打扫马粪。我喜欢听它喝水的声音,摸着它的长耳朵,和它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和同桌又吵架了,今天语文作业很多,不小心丢了两毛钱,放学路上有男生劫道说闲话……乡村之家,大人们都整日忙碌着,哥哥和姐姐都在异地读书,弟弟太小,只知道坐在地上玩土玩沙,我常常是孤独的一个。很快,这马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无论我说什么,它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在寒冷的冬日,它鼻子里咻咻的热气吹着我的手。我还喜欢摸她的腹部,那里的皮肤十分细腻、温柔,缎子一样,特别适合抚摸。而且非常温暖。像装满了温水的保温袋。
我还骑过它好几次,悄悄地。我站在马槽的沿上,小心翼翼地伸出腿,跨坐在它的背上。小屋很低,我的手几乎很容易就摸到了房顶。我俯下身,搂住马的脖子,在它身上蹭啊,蹭啊。有两次我摔了下来,摔到了马蹄子旁边。马一动不动,等我起身,稳稳地在它面前站定,它方才默默地看着我,甩一甩尾巴……这样的日子里,老马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春天也渐渐来了。春光和暖,春风拂面。春天让人沉醉,也给我一种幻觉,似乎日子就一直会在春天里,不会改变。
但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那天,我放学回到家,一进院子就觉出了异样。我奔到小屋,马就不见了。我当即哭起来。母亲走过来,把我拉进堂屋,方才告诉我:已经把它卖了。
“它快生了。咱们不会伺候快生的马,太费心……”
“我伺候!”
“你?”母亲笑起来,“生下来,那小马驹还得调教呢。都是细功夫,咱家谁也不成。”
“为啥不早说?”
“早说你会让?”
是的,我不会让。这马已经成了我的亲密朋友,朋友能卖吗?
自从这匹马之后,我再也没有饲养过别的动物。我怕。这白马让我知道,以我的心性,我不能把动物只当成动物。它们是朋友。也因此,在我没有能力和精力去善待这些沉默的朋友的时候,我就自觉地保持着和它们的距离,以免自己陷入无奈的疼痛。是的,我承认我是一个懦弱的人,也是一个脆弱的人。
老姨
上焦作师范那年,我十四岁。那时学校还在焦作市的西北角,紧靠着山。老姨家的闫河村离学校不远,大约七八里。每到周末,我不回家的时候,就会去老姨家。
老姨是奶奶的亲妹妹,有的地方叫姨婆。奶奶三个亲妹妹,闫河这个老姨和她长得最像,性情也最近。七岁那年我突发重度胸膜炎,在焦作市矿务局医院住了三个月,医院离老姨家也很近,老姨经常送吃送喝,那时候我就知道:她很亲。
在老姨家的周末过得很单纯,除了一起做吃做喝,别无杂事。她喜欢包饺子,因我那时候不吃肉,她就给我包素的。包得小小巧巧,精致可爱。我们一边包饺子一边闲话,主要是她讲我听。她讲小时候如何和我奶奶玩耍:“逢五逢十有集,俺爷没事儿就会驾着马车带俺们去逛一圈,扯花布,扯头绳,再各人一碗羊杂碎,配一个烧饼……那时候的吃食,香。”
她讲和老姨夫相亲时如何胆怯:“不敢看他,一眼也不敢。成亲了,都有孩儿了,我问他,你相中我啥了?他说:相中你一双大眼,太会瞪人!”她的眼睛确实很大,皮肤也白,是我三个老姨中最漂亮的一个。
也讲她的三个儿子:老大怎么出息,老二和我一样是个左撇子,老三刚结婚,和媳妇三天两头斗嘴呢……说着就给我看她腿上凸出来的青色血管:“医生说是静脉曲张。唉,一身毛病,恐怕活不长了。”然后就给我看她的寿衣,一整套,是她早就准备好的。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她一样一样给我展示讲解,喜滋滋地问:“好看不好看?你看这做工,外头可买不着的。慢工出细活儿。”我傻傻地说:“其实,等你穿的时候,你自己也看不见。”她的眼睛立马瞪起来:“咋看不见?我自己试了可多回呢。没事儿我就试,没事儿我就试!我穿给你看看吧?”
她常去杨庄看我奶奶,每年小住一两回,每回住上八九十来天。姊妹两个摘豆角,做棉衣,穿竹帘,或者在大门口说着家常话。街坊邻居见了都问候她:“哟,他老姨串亲戚来啦?姊妹俩长得真像。”她笑眯眯地应答:“是姊妹咋能不像?”
她最后一次来我家住,是我奶奶去世的时候。父母早逝,奶奶是我们最后一个长辈。这样的大事没有长辈领着是不行的,她就来了。她前前后后跑着,招呼着迎来送往、茶水酒席、收礼回礼。不时拉着我们哪个姊妹,说烟发得太多了,孝布扯得太宽了,为我们省俭着,生怕我们吃了亏。偶尔闲下来一会儿,她就到奶奶灵前哭一会儿,口中喃喃道:“我的姐啊……”
我见她最后一面时,她已经有些老年痴呆,在二儿子家。我拉着她的手,报着我的姓名,她的泪水顿时盈满眼眶。我们就那么哭着,哭了很久。后来我就再也没去看过她。直到今年春节,我回老家去看大哥,他说老姨去世了。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走在路上。茫然地看着路边的村庄和行人,我想着老姨的样子。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她了。我最惭愧也最无耻的亏欠是:她在我这里只是付出,从没有得到过什么。
能给她什么呢?什么也给不了。也许,说到底,我能做的,就是铭记着她的亲爱,再把自己的亲爱传给我的后辈,让这苍凉人世,有着最朴素也最永恒的暖。
一顿家常午饭
那天,《回族文学》的编辑马晓艳陪我从天池下来,正赶上了午饭时分。她问:“想不想吃顿家常饭?”我说当然想。她说:“那就吃我妈妈做的拉条子吧,她做的拉条子很好吃。正好路过我家,我也正好看看她。”——天池脚下就是阜康县城,她家就在县城里。
然后我听见她给她妈妈打电话,问:“姐姐带真真走了没有?走了吗?是爸爸去送的吗?你一个人在家?又在伤心着呢吧?我带一个朋友回去吃饭,是口里的朋友,想吃拉条子。你简单做几个菜啊。”我在一边默默地笑。我是“口里的朋友”,这称呼好。还有,“简单做几个菜”,就是这么朴实,不来那些花哨的噱头。如果在“口里”,肯定是要说“多做几个菜,要最好的,最拿手的”云云。和新疆人处,真是不用存一点儿戒备的,他就是敞开了心思给你看。
挂断电话,晓艳给我讲,她姐姐在兰州,女儿叫真真,真真是她妈妈一手带大的,到了上学的时候老少两个才分开,一到假期就会回来,每次走的时候老太太都会抹眼泪:“舍不得。”
新村路和博峰路的交叉口,一个很静谧的小院,晓艳说到了。上得楼来,她一边敲门一边喊着“妈妈”,这情形让我突然很难过。很多年前,我也曾经是这样啊,只要回去看妈妈,都是边进院子边喊的——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
门里面没有动静,晓艳掏出钥匙,打开门。进门就是客厅,非常干净爽利。沙发,茶几,电视机旁边的红艳绢花,窗台上的碧绿盆栽……皆一尘不染。房子是有了岁月的,房子里的东西也是有了岁月的,但看到眼里却是那么新鲜和清洁——这是多么勤勉精细的手才能打理出来的啊。
老太太出现在眼前,刚才应该是在厨房里。她微微笑着对我寒暄让座,泡上了八宝茶,递上瓜果,脚步有些缓重,神情却落落大方,端庄沉着。她穿着一件灰褐色底子起着红蓝花朵的长袖褂子,头上是镂花深金色丝巾,颈上是白色的珍珠项链,腕上是一只淡青绿的玉镯。她问我从哪里来?以前来过新疆没有?又和晓艳说着某某某熟人也是河南的,谁谁谁有河南的亲戚……
我跟着她到厨房,看见做拉条子的面已经和好了,一条条地盘在那里,泛着淡淡的油光。锅里正炒着菜。问她要帮忙吗?她说不要不要,把我让回到客厅里。晓艳却洗了手,到厨房帮忙。母女两个边做边聊,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很快,饭就好了,我们坐下吃饭。四个菜,其中有一个炒牛肉,还有一个炒白菜。拉条子十分筋道。我慢慢地吃着,一边和她们聊天。
“妈,这两天睡觉好不?”
“昨黑夜还好,前黑夜不行。两腿抽筋……腿不行了,睡不着。”
“您要把身体养得好好的,常去外面走走。”
“妈想去麦加朝觐。申请了好几年了。”
“一个人就得花好几万,三四万吧。得申报。上头是有名额的,不一定能批下来。趁着还能走动,就想去一趟。”
“好几万,是不少呢。”
“孩子们给的钱。”
“都挺孝顺的呢。”
“嗯,都好。四个都是大学毕业,都工作着呢。都好。老大在美国当老师。”
“那真是好。您供四个孩子,当年是不是得欠债啊?”
“没有。日子是紧巴巴的,可没有欠债。他爸爸在卫生局开车——这房子就是卫生局分的家属院——工资不高,我在乡下种地,有粮食吃就好多了。再干点儿别的贴补家用,就不用借钱。日子一直都还好。两个大的上大学都没花多少钱,一毕业就更好了,拉扯着两个小的,给他们交学费,买衣裳……都挺好的。孩子们前些年凑钱给我买了养老保险,现在一个月能领一千多。”
“真是挺好的。”
……
突然想起晓艳在路上跟我讲,她在石河子上大学的时候,每年到了棉花盛开的季节,学校都要派学生去摘棉花。交了钱就可以不摘,而摘了就可以挣钱。有很多同学都不摘的,她每次都去摘。一摘二十多天,手被划得一条条的血道子,吃得也很差,毒辣辣的太阳晒着皮肤疼。可是想到家里,她就觉得自己不能去偷这个懒。
这就是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规矩,懂事,能体恤父母付出的辛苦,也能回赠给父母最贴心的报答。而所谓的幸福和爱,就在这付出和报答之中吧。
拉条子吃完,晓艳端来了面汤,说是“原汤化原食”。河南也有这样的说法。喝完了面汤,又坐回客厅里。我说想看看老照片,老太太便找了一堆照片过来,我慢慢翻看。有一张我翻拍了一下:她抱着她的长子,梳着两条辫子,圆润娟秀的脸庞,眼睛里透着盈盈的笑意。一望而知是一个日子过得平和丰足的美丽少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