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延庆新华营
这一次我在四十楼待的时间不算很长,大概是半个冬天,一个夏天,半个秋天。在这期间有一件大事,就是八三四一部队的进驻。只派不多的军官和士兵,也算是来“支左”吧。这是一支有悠久革命传统的部队。因此,他们的到来引起了绝大多数人,包括我在内的北大师生员工的极大的希望,希望他们能够拨乱反正,整理好北大这个烂摊子。在全校派性严重,一团乱糟糟的情况下,似乎出现了一派生气勃勃的生机。
不知道是出于哪一级的决定,北大绝大多数的教职员工,在“支左”部队的率领下,到远离北京的江西鲤鱼洲去接受改造。此地天气炎热,血吸虫遍地皆是。这个部队的一个头子说,这叫做“热处理”。实际上是对知识分子的又一次迫害。我有自知之明,像我这样的“人”(?)当然在“热处理”之列。我做好了充分的精神和物质准备,准备发配到鄱阳湖去。可是,我不知道最初他们是出于什么考虑,让我留在北京,同印地语、泰语的学生到京郊长城以外的延庆新华营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没有来得及表露感激之情就发现,原来对我是“另有任用”。
根据什么人的指示,大批判不能空对空,需要有人做“活靶子”,这样批起来才能有生气,有声势,效果才能最好。现在我就是这样一个“活靶子”。我忽然想到,在新疆时我曾看到郊游时汽车上总载着一只活羊。到了山明水秀的目的地,游玩够了,就拿出刀子,把羊杀掉,做成羊肉抓饭,吃饱了回家。我在新华营,在菜窖里搬菜。曾拉出来,被批斗过一次。我知道,我不辱使命,完成了任务。
1970年旧历元旦,我奉召回京。
完全解放
上一节的标题是“半解放”,这一节是“完全解放”。我这样写都是毫无根据的。这两个词儿都不是科学的或法律的用语,其间界限也不分明。这都让法学家或哲学家去探索吧。
仍然谈我的情况。回校以后,我有一股振奋的情绪。就在这一阵振奋中,我们都住进了三十五楼。似乎是根据一种新精神,也许是一种新规定,每个系的办公室都设在学生宿舍中,大概是想接近学生,以利于学生的“上(大学)、管(理大学)、改(造大学)”吧。上、管、改的精义就是把老师、老知识分子置于学生的管理和改造之下,提倡初年级的学生编高年级的教材。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三十五楼共有四层。三四层住女生,一二层住男生。在二层中腾出若干间屋子,是系的党政办公室。这一些办公室与我无干。我被分配在一楼进口处左边的朝外有大玻璃窗子的极小的一间房子里,这里就是本楼的门房。
我的差使就是当门房,第一个任务是看守门户,第二个任务是传呼电话,第三个任务是收发信件和报纸。第一个任务又难又不难。领导嘱咐我说:不要让闲杂人员进入楼内。本系的教职员都是“老同志”了,我都认识。高年级学生也认个八九不离十。新学生则并不清楚。我知道谁是闲杂人员呢?既然不认识,我无能为力,索性一概不管,听之任之。这不是又难又不难吗?
第二个任务,也是又难又不难。不难在于有电话我就接,没有电话我就闲坐着。难在什么地方呢?据我统计,似乎女生的电话特别多,要我每次传呼都爬上三四楼,这倒是很好的许多专家都介绍过的“爬楼运动”;无奈我一天爬上10次20次,是任何体育锻炼专家也难以做到的。我爬了几次,觉得不行,就改为到门外楼下向上高呼。这办法有一定的效果。但是住在朝北房间里的女同学就不大容易听到,也颇引起一点儿麻烦。我的能力如此,有麻烦就让它有麻烦吧。
至于第三个任务,那是非常容易的。来了报纸,我就上楼送到办公室。
来了信,我就收下,放在玻璃窗外的窗台上,让接信者自己挑取。
就在完成这三项任务的情况下,日子像流水似的过去。我每天八点从13公寓走到35楼,12点回家;下午两点再去,六点回家,每天十足八个小时,步行十几里路。这是很好的体育锻炼。我无忧无虑,身体健康。忘记了从什么时候起,又恢复了我的原工资。吃饭再也不用发愁了。此时,我既无教学工作,也没有科研任务。没有哪一个人敢给我写信,没有哪个人敢来拜访我。外来的干扰一点儿都没有,我真是十分欣赏这种“不可接触者”(印度的贱民)的生活,其乐也陶陶。
翻译《罗摩衍那》
但是,我是一个舞笔弄墨惯了的人,这种不动脑筋其乐陶陶的日子,我过不惯。当个门房,除了有电话有信件时外,也无事可干。一个人孤独地呆坐在大玻璃窗子内,瞪眼瞅着出出进进的人,久了也觉得无聊。“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我想到了古人这两句话。我何不也找点儿“无益之事”来干一干呢?世上“无益之事”多得很。有的是在我处境中没有法子干的,比如打麻将等等。我习惯于舞笔弄墨久矣。想来想去,还是出不了这个圈子。
在这个环境中,写文章倒是可以,但是无奈丝毫也没有写文章的心情。最后我想到翻译。这一件事倒是可行的。我不想翻译原文短而容易的;因为看来门房这个职业可能成为“铁饭碗”,短时间是摆脱不掉的,原文长而又难的最好,这样可以避免经常要考虑挑选原文的麻烦。即使不会是一劳永逸,也可能一劳久逸。怎么能说翻译是“无益之事”呢?因为我想到,像我这种人的译品永远也不会有出版社肯出版的。翻译了而又不能出版,难道能说是有益吗?就根据我这一些考虑,最后我决定了翻译蜚声世界文坛的印度两大史诗之一的《罗摩衍那》。这一部史诗够长的了,精校本还有约二万颂,每颂译为四行(有一些颂更长),至少有八万多诗行。够我几年忙活的了。
我还真有点儿运气。我抱着有一搭无一搭的心情,向东语系图书室的管理员提出了请求,请他通过国际书店向印度去订购梵文精校本《罗摩衍那》。大家都知道,订购外国书本来是十分困难的事情。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过了不到两个月,八大本精装的梵文原着居然摆在我的眼前了。我真觉得这几本大书熠熠生光。这算是“文化大革命”以来几年中我最大的喜事。我那早已干涸了的心灵,似乎又充满了绿色的生命。我那早已失掉了的笑容,此时又浮现在我脸上。
可是我当时的任务是看门,当门房。我哪里敢公然把原书拿到我的门房里去呢?我当时还是“分子”——不知道是什么“分子”——我头上还戴着“帽子”——也不知是些什么“帽子”——反正沉甸甸的,我能感觉得到。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我终于想出来了一个“妥善”的办法。《罗摩衍那》原文是诗体,我坚持要把它译成诗,不是古体诗,但也不完全是白话诗。我一向认为诗必须有韵,我也要押韵。但也不是旧韵,而是今天口语的韵。归纳起来,我的译诗可以称之为“押韵的顺口溜。”就是“顺口溜”吧,有时候想找一个恰当的韵脚,也是不容易的。我于是就用晚上在家的时间,仔细阅读原文,把梵文诗句译成白话散文。第二天早晨,在到三十五楼去上班的路上,在上班以后看门、传呼电话、收发信件的间隙中,把散文改成诗,改成押韵而每句字数基本相同的诗。我往往把散文译文潦潦草草地写在纸片上,揣在口袋里。闲坐无事,就拿了出来,推敲,琢磨。我眼瞪虚空,心悬诗中。决不会有任何人——除非他是神仙——知道我是在干什么。自谓乐在其中,不知身在门房,头戴重冠了。偶一抬头向门外张望一眼——门两旁的海棠花正在怒放,其他的花也在盛开,姹紫嫣红,好一派大好春光。
一个小插曲
春光虽好,我自己的境遇却并没有多少改进。我安心当门房,“躲进门房成一统”,然而事实上却是办不到的。仍然有意想不到的干扰。
有一天,我正在向门外张望,忽然看到在门外专门供贴大字报之用临时搭起的席棚上贴出了很多张用黄纸写成的大字报,下面有几十位东语系教员签的名,有的教员还在江西鲤鱼洲没有回来。内容是批判“五一六”分子的。这样的批判一点儿也不新奇,我原来想不去管它。但是为好奇心所驱使,我走出了我那“成一统”的窄狭的门房,到门外去看了看大字报。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张大字报竟是对我来的:我成了“五一六”的嫌疑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