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组词当时在国民党大后方的人士多能心领神会。国民党的检查机构也不是吃干饭的。词在《大公报》排印后,就受到当局警告。
聪明的编辑巧妙地删掉了表明创作意图的小序。但仍瞒不过内行高手眼。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原来对祖棻的词很赏识,读了这些仙人神话以后,却传话说,沈君的词很好,但像这类讽刺攻击某些人的词可以少做,因为对人对己都是不好的。这也是对作者的警告了。以文字惹来杀身之祸的还少吗?但祖棻并未理会,仍然我行我素。越到抗战晚期,反动政权的腐败,世风的靡乱,使她的入世之情愈益锋锐。那些高度机密的丑闻秽事,小民又难知其详,以仿佛恍惚的神仙眷属隐喻无权查对的历史真实,正是游仙组词的妙用。
第三节 讽刺与抨击进入了婉约的“词”
祖棻在四川的最后几年是在成都度过的。她和千帆两人只是三十左右年纪,双双被聘为金陵大学副教授。锦江之滨,武侯祠间,杜甫草堂,常有他们的踪迹。就个人生活说,似乎较前好点。有一回,女同学们簇拥祖棻到四川大学[34]后面锦江边的望江楼上,齐诵温庭筠的《忆江南》来跟她开玩笑:“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苦中也有乐呵!但更多的是对时局的忧愤,对人民的关怀。有一次,她和诗友们在万里桥畔的枕江楼小饮,席间谈到前方战士的浴血苦战,广大人民的饥饿困顿,达官贵人暴发户的骄奢淫逸,感慨良多。特别是山河残破,长期流离,使人不能自已。诗人高文愈说愈兴奋,学者刘君惠[35]失声痛哭,从中午相聚,到黄昏才散。祖棻填《高阳台》一首记其事,一时成都士人争相传诵。
酿酒成欢,埋愁入梦。尊前歌哭都难。恩怨寻常,赋情空费吟笺。断蓬长逐惊烽转,算而今,易遣华年。但伤心,无限斜阳,有限江山!
殊乡渐忘飘零苦,奈秋灯夜雨,春月啼鹃。纵数归期,旧游是处堪怜。酒怀争得狂重理,伴茶烟,付与闲眠。怕黄昏,风急高楼,更听哀弦。
1944年8月,日军攻陷衡阳。这是一次悲壮的战役。大后方震动很大。抗战初从屯溪与祖棻相伴逃难的学生叶万敏[36]在芷江战役中殉国。守衡阳的战士发誓拼死一战,有“来生相见”之语。而“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的成都现实,却与千余年前的老杜所见所闻无异。不同的是日寇侵入了国家的胸腹,比之屈原、杜甫时的战乱,更为令人刻骨铭心。祖棻愤激不可为怀,长歌当哭,写《一萼红》一首:乱笳鸣,叹衡阳去雁,惊认晚烽明。伊洛愁新,潇湘泪满,孤戌还失严城。忍凝想、残旗折戟,践巷陌,胡骑自纵横!浴血雄心,断肠芳字,相见来生。
谁信锦官欢事,遍灯街酒市,翠盖朱缨。银幕清歌,红氍艳舞,浑似当日承平。几曾念、平芜尽处,夕阳外,犹有楚山青。欲待悲吟国殇,古调难赓。
“词”是诗歌形式中格律比较严格的,它讲求平仄声韵的配置,字数,句数,语言结构也都有极严的规定。尤其是在题材上,语汇上,表达方式上,情调气质上,都有极微妙的要求。所以连苏东坡那样伟大的诗人作词,都被李清照讥笑是句读不葺之诗。祖棻在对传统词法的揣摩上,已臻出色当行的境界。她的词中的形象,有那样优美的道具与背景来烘托,而她的最深层的心理活动却往往用极寻常平淡的语言来表达。比如李后主所说的“多少恨,昨夜梦魂中”的思绪,祖棻的词则化为“除非魂梦暂相寻,昨宵梦里犹回避”,“何苦,连梦也不如休做”的曲折语言。所以沈尹默[37]等名家赞美她“真词家当行语”。千余年来,词人们在这精致的“镣铐”里,逞其奇妙的巧思,有如冰上芭蕾舞,限制愈严,技艺愈精。但是祖棻这时已不满足于前人的成就。她要冲出“小道”的词的内容局限,突破它的“怨而不怒”的禁区。她的眼光日益锐利,手段日益熟巧。她不再流连于少女情怀、思妇心绪,进而为杂文式的讽刺、揭露与抨击,为“词”开辟了又一新境。
请看她的《减字木兰花·成渝纪闻》四首与《虞美人·成都秋词》五首。
减字木兰花·成渝纪闻(四首)
良宵盛会,电炬通明车似水。凤烹龙,风味京华旧国同。
金尊绿醑,却笑万钱难下箸。薄粥清茶,多少恒饥八口家?
肠枯眼涩,斗米千言难换得。久病长贫,差幸怜才有美人。
休夸妙手,憎命文章供覆瓿。细步纤纤,一夕翩值万钱。
弦歌未了,忍信狂风吹蕙草。小队戎装,更逐莺啼过粉墙。
罗衣染遍,双脸胭脂输血艳。碧海冤深,伤尽人间父母心。
秋灯罢读,伴舞嘉宾人似玉。一曲霓裳,领队谁家窈窕娘?
红楼遥指,路上行人知姓氏。细数清流,夫婿还应在上头。
看呵!抗战多年,人民在屠刀与饥寒中挣扎,而当时的陪都重庆和名城成都,筵席上是电炬通明,一餐万钱。而靠笔耕口授的学者教师,哪里及得上那些以色事人的窈窕佳人?这样丑恶的世道,人民心中也有数!
虞美人·成都秋词(五首)
沉沉银幕新歌起,容易重门闭。繁灯似雪钿车驰,正是万人空巷乍凉时。
相携红袖夸眉萼,年少当行乐。千家野哭百城倾,浑把十年战伐当承平!
地衣窄卷初涂蜡,宛转开歌匣。朱娇粉腻晚妆妍,依旧新声爵士似当年。
回鸾对凤相偎抱,恰爱秋凉好。玉楼香暖舞衫单,谁念玉关霜冷铁衣寒?
市夸安乐人如织,故主迎新客。芒鞋短褐旧时装,今日高车大马过煌煌。
暮收香稻朝罗绮,第宅连云起。几人下箸厌甘肥,犹有万家风里未裁衣。
咖啡乳酪香初透,紫漾葡萄酒。市招金字作横行,更有参军蛮语舌如簧。
并刀如水森成列,晶盏明霜雪。朝朝暮暮宴嘉宾,应忆天南多少远征人!
东庠西序诸年少,飞毂穿驰道。广场比赛约同来,试看此回姿势最谁佳?
酒楼歌榭消长夜,休日还多暇。文书针线尽休攻,只恨鲜卑学语未能工!
这里贯穿着对美军横行和趋时之辈醉生梦死的义愤。特别还抨击了反动派特务分子对学生的迫害。
这里还有新的故事、新的词汇。如《减字木兰花》的第二首的真实历史背景是讲当时作家非常贫困,很多人生病没钱治病。国民党的某些文化官僚异想天开,故作姿态,搞了一些太太小姐们举办舞会募捐,把得来的钱去救济贫病的作家。当时民间流传笑话说,“作家的手还不如太太的脚”。第三首的创作激情起于当时国民党警察局长、特务分子徐中齐撕下假面,迫害他们认为是“左”倾的学生。他们派军队搜捕学校,连女学生也遭殴打。女学生翻墙逃走还被他们打下地来。第四首的本事是当时燕京大学校长的太太,带着燕大的女学生去陪外国人跳舞。堂堂大学校长夫人做出这种有失民族尊严和引导学生走入歧途的事,所以祖棻不顾利害地加以揭露。
“成都秋词”五首,抨击了在国破家亡的抗战期间,市街繁灯似雪,舞场偎抱起舞,暴发户高车大马,活跃在成都有名的“安乐寺”市场;美国人与高级华人、翻译等在西餐馆朝朝暮暮宴饮,华西坝[38]教会大学每年竞选“姿势皇后”,有些女学生也不念抗日战场的艰苦自励求进却羡慕虚荣,趋奉时尚,学外语也只是为了攀附洋人等丑恶的社会现象。较之历史上的偏安王朝,这里还多出了咖啡乳酪蛮语如簧。
当时大后方的诗歌,像这样揭露与讽刺美军“嘉宾的骄横”与反动派“豪门的无耻”的,从内容来说已属少见。从语言艺术来说更属绝无仅有。所以当它在《大公晚报》上发表时,敏锐的进步记者黄裳[39],就把它剪下来珍藏在箱箧中,以后伴随他到昆明、桂林、印度……又回到重庆。他与祖棻从未谋面,而是借文字神交的知己中的一个。
祖棻这些对时事的抨击,还不只是个人的行动。
那时她还有繁重的教学活动。在成都的华西大学[40]、金陵大学、四川大学,时见一些青年同学簇拥着朴素、瘦弱的她,聆听她用悦耳的吴音普通话,讲诵诗词。同学们听课到了入迷的程度。直至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回忆起她的音容笑貌,还觉得那样生动鲜活。
一些热爱古典诗词的学生,在她的指导下组织了《正声》诗社。
其中最活跃的有刘彦邦[41]、杨国权[42]、卢兆显[43]、王文才[44]、王淡芳[45]、刘国武[46]、宋元谊[47]等。热心而有高度古典文化修养的教师们,如高文、叶石荪、刘君惠、殷孟伦[48]、陈孝章[49]、杜仲陵、赵幼文、楼公凯、孙望、肖印唐、闻在宥、刘国钧,都欣然参加指导。
程千帆当然是热心的赞助人。《正声》期刊,先后出过三期。1946年后在《西南日报》出过周刊近四十期。1944年还出过一本《风雨同声集》。这些老师和成都的着名学者诗人也将学生的作品发表在《正声》刊物上。今天看来,也许有点学院气。但他们共同追求的是天地的正气,国家和人格的尊严,是中华民族的希望。前辈的道德文章给了学生终生难忘的影响。他们中有的后来参加革命,成为共产党人或领导干部,还永远铭记祖棻对他们的教导。
祖棻为《风雨同声集》作的序言中说:……昔南宋群贤,觏逢多故,陆沉天醉之悲一寄诸词。斯道以之益尊。今者,岛夷乱华,舟覆栋倾。函夏之衣冠,沦胥是恫,是者,乌足以攀跻曩哲。然其缅怀家国,兴于微言,感激相召,亦庶几万一合乎温柔敦厚之教。
祖棻当时的文学活动,颇有影响,她的女词人的名声,也愈益为人所知。她的老师汪东记当时情况说:……曩者,与尹默同居鉴斋,大壮、匪石往来视疾。之数君者,见必论词,论词必及祖。之数君者,皆不轻许人,独于祖棻词咏叹赞誉如一口。于是友人素不为词者,亦竞取传抄,诧为未有。当世得名之盛,盖过于易安远矣。(见《涉江词》第1页,汪东序)然而,事有大谬不然者,这样教书育人的好老师,这样负盛名的词人,竟被她所在的金陵大学解聘了。同时被解聘的还有程千帆教授。
这是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金陵大学的一些帝国主义分子利用国民党政府发给公教人员的平价米实物和官价的差价,从中渔利。这一对耿介的夫妇天真地以为当时的教育部会主持公道,上书揭发。谁知正落到那些主谋者手中,于是反遭迫害。祖棻在《鹧鸪天·华西坝秋感》和《鹧鸪天·华西坝春感》各四首里,对此进行了抨击,写出决心离开金大的心情。她写信给关怀她的老师说:以未能与世浮沉,同流合污,致遭忌害,而鸡虫得失,正亦无所萦怀。但求上无负于师长,下不怍于诸生,则于心已慰。
一首《虞美人》,好似她的自画肖像。她孤高自好,不逐时尚,冰清玉洁,保持一己的深衷:
朱门尽日横金锁,自爱熏香坐。画眉浑懒学春山,未恨人前时样浅深难。
颇黎枕上晶屏曲,临夜烧红烛。煎心不惜泪如潮,留得孤光一穗照长宵。
词,这一在语言与韵律上别具特色的文学形式,在祖棻手里,无论纪实、描摹、抒情、幻想、抨击、讽刺……发挥尽致,无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