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用精炼的笔墨描写失去《兰亭》后的辨才丧魂落魄。“一种不可忍受的痛苦在慢慢地蚕蚀他的灵魂。”“他只有每天痴迷地在回忆里生活,在那里他找出了过去的光荣和暂时的安慰。”“他愿意用整个生命去换取赏玩《兰亭》的一刻。”在世俗人的眼里,都感激皇帝不办辨才隐藏国宝的罪,还赐给永欣寺一座庄严精丽的宝塔,真算是皇恩浩荡。然而辨才只是“对着苍茫的暮空,流出绝望的眼泪。从那凄冷的泪光中,他看到了地狱的黑暗与罪恶”。
这一切欺骗和掠夺,都是奉圣旨之命,假高士之手而行。这是多么强烈的人生讽刺呵!
沈祖棻的祖与父世代临摹《兰亭》,精于书法,她自己毕生顶礼祖国的文化珍宝。这才使小说写出了炽热的虔诚,追求知音的痴迷和被巧取豪夺了艺术珍宝后的深沉痛苦和对权贵的蔑视。这种人生的体验,情感的相通,那感人的力量已远远越出了故事本身的范围。
一个古老的有悠久文化传统的民族,一个深谙文化精英的学者,一个热情深蕴而想象飞腾的诗人:这些条件造就了沈祖棻故事新编的优异条件,在其他几篇历史小说里都闪现着异彩。
在《茂陵的雨夜》和《马嵬驿》中,作者又加上了对女性心理的细腻体察。
她笔下的卓文君,不是那个性解放的琴挑与私奔的卓文君。她为了司马相如的消渴病,羁勒住奔马一样的热情,离居别室。但一切都逗引她思潮起伏:绿绮琴、秋窗风雨,无不令她千回百转地思念相如的恩情,关切相如的冷暖。她终于破死忘生扑向情人的怀抱。沈祖棻在篇中细腻的心理描写,在当时和其后数十年间都是少见的。
杨贵妃是不是“祸水”?这是千余年人们爱争论的话题。但《马嵬驿》完全不落此套。作者塑造了一尊东方的爱神形象。华清池赐浴后的杨玉环,“她从晶莹的温泉里慢慢地站起来,轻轻地踏上出池的石阶,静静地立着,在白玉的池边,像一座完美的玉石的雕像。她的发髻松松地拖了下来,像丝一样光亮,羽毛一样柔软,遮没了耳朵,在雪白的肌肤上更衬出了它的黑……”作者用数百字的篇幅,工笔描绘了这倾国倾城的绝代美人的全部容貌和体态,特别写出那“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星一般辉煌,水一般流动的眼睛”。那匀称的轮廓和明艳的色泽令读者联想到希腊爱神爱佛洛蒂忒(罗马名“维纳斯”)从海波里诞生的名作。然而,杨贵妃的美不仅在此。作者写出她不甘作宫廷的陈设和君王的玩物,而追求真诚的爱情;写出了她对音乐、舞蹈方面的艺术修养;写出了她为这地位悬殊的爱情所付出的血的代价——从而使千古的有情人为之一哭。
事隔半个世纪,远在民主德国汉堡的一位有情人,名叫ChristophPalrn(华名潘季陶),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读书,研究杨贵妃题材在中国文学创作中的处理情况。他写信向祖棻的丈夫程千帆教授请教《马嵬驿》的古意,千帆复信予以详明的分析。文章的传世和影响,也真非一时的热闹与否所能断定。
在《崖山的风浪》中,似乎是闺中弱质的作者谱写了南宋王朝覆灭前最后一战的悲怆交响乐。那绝望的围困,殊死的冲杀,张世杰率领残军,自晨至昏的险恶的海战;风急云涌,浓雾弥漫,陆秀夫背了帝昺投海而死的悲壮的哀歌……永不屈服的民族英魂,正是这首交响乐的主旋律。那伟大的场面,紧急的气氛,历历在目,声声在耳,真令人感到作者在构思时也会心力衰竭,仆地而僵。
这,其实是暗喻着对当时的民族危亡斗争中的忠奸的褒贬。
《苏丞相的悲哀》,则是写苏秦先后两次回洛阳家乡,从势利眼亲友前倨后恭的强烈对比,渲染人情的冷暖。那“腐烂的死尸的臭味”,令读者感慨古今的同调。
历史题材是我国永远开掘不尽的文学宝藏。但如果写得过实,有如本文注脚或插图说明,往往缺少情节的吸引力和艺术感染力;如果全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又会令人感到于史无证,不过是文人自己的宣泄。沈祖棻的这几篇历史小说,精工处几乎无一字无来历,正是鲁迅所说的很难组织的“博考文献,言必有据”之作,浮想处,不但使古人面目如生,且使他们的心思可辨。她确将自己的活泼泼的青春生命,和她的诗人的血注入到人物塑造中了。
如今,几乎每晚都看到那些才女才子编写的历史电视剧,它们也悦目逗乐。但如果老沉溺在历史误导的人物形象之中,连梁山伯、祝英台式的经典爱情故事,似乎都要kiss和bye bye,是不是也应该借鉴祖棻的一些篇章。
祖棻不是以白话文名家,但她的优雅的语言,卓越的创意,足使人品味不尽。
第三节 爱情诗及其他
朱自清将现代早期新诗划为自由诗派、格律诗派、象征诗派(见《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序言》,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10月版)。至今为止,新诗的格律还在建立的过程中。自闻一多始,冯至、朱湘、何其芳,都致力于节的匀称,句的均齐与节奏韵律的探索。沈祖棻也是喜欢在限制中显出能手,她的新诗形式也追求整齐。
有人说,中国很少西方那样赤热的献给情人的诗歌。新诗中的情人,多是理想中的情人,而非现实中的情人。面前的对象也许是一生梦幻中理想的代表。写法又是隐晦暗喻,缺少直白的呼唤应答。如闻一多的《爱之神》,冯至的《蛇》,朱湘的《答梦》,何其芳的《预言》。它们好似李商隐《无题》的苗裔。在女性创作中的爱情,正如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中所说的冯沅君式的“五四”青年,“将毅然和传统战斗,而又怕毅然和传统战斗,遂不得不复活其‘缠绵悱恻之情’”。沈祖棻的新诗,却不惮表白炽热的爱情。这在女性爱情诗中尤其鲜见。
祖棻生前唯一结集出版的新诗集《微波辞》,是一本薄薄的土纸本。那是中国诗艺社丛书之一,1940年由重庆独立出版社印行的。
署名绛燕,标价每本二角。前面有徐仲年[13]的序。那发行量肯定不大,但这些诗却不胫而走,且被人谱成歌曲。后来,她追述说:未称珊瑚入网罗,新辞一卷托微波。漫云心事无人会,早被巴渝谱作歌。
这个集子里有一些歌颂抗日战士的诗。这里引几首爱情诗。它们倾吐了火一般的热情,也刻画了小儿女的深思薄怨。
病榻
瓶花萦回着温柔的香气,
轻软的被褥也全是温柔的,
小病是有着闲适的趣味的。
绣枕边的私语是低低的,
一些询问,一瞬怜惜的眼光,
今天你是有更多的温柔的。
你的声音放得更低,更低,
听不清,什么?一个吻吗?
亲爱的,可以,但是要轻轻地。
泛舟行
像一缕少妇的辽远恋情,
今夜的湖水是太柔腻了,
我们的浆放得更慢,更轻。
藏我们的船在荷叶底下,
让你停了浆,轻轻地说着,
只有我才听得懂的话。
水波会留下我们的影子,
十四夜的月亮是够亮的,
照着我的羞涩,你的放肆。
春夜小唱
纵有南海鲛人的泪水,
该也凝成北极的冰柱了,
从你寒冷的目光中,
我学会了冬天的宁静。
灯光依旧是温暖的,
但咫尺有山河之感了,
在如花瓣凋谢的心情中,
我还能拾起褪色的梦吗?
檐雨纵能说出昨夜的故事,
但沉默是今天最好的语言,
关上你剥蚀的记忆的锦匣,
我也将那金钥匙投入海底。
纤弱温柔的私语,沉溺浪漫的恋情,矛盾碰撞中的怨怼与诀别,有哪些新诗能留下这样曲折动人的声音?简直是一个情节起伏的故事。
她曾经投入纯洁的爱情,遭遇过恐怖、焦灼、绝望、曲转、失落的心路……直到以后遇见千帆,才感到深深的契合。而青年时期的千帆,执着敏锐,甚至具有恃才傲物的气势,却又衷心倾倒于祖棻的才华。这里不仅仅是青春时期的互相吸引,而是真正找到了人世中的那一半。这一对诗人的酬唱,留待下一章再说。
她的散文《悬崖上的家》(全文见本书附录五)也用清丽流畅的白话文描绘了她所追求的生活。她愿与她所爱的人住在与世隔绝的山崖上,只留下“纯真的生活,悠闲的趣味,自由的环境,再没有哪一种绳索来束缚我们的情感,再看不到一个虚假的笑,再听不见一句欺诈的话……”
这都是她青年时期的梦。
在她为战乱、饥饿所驱迫而走出青春的梦境以后,她基本上不再用这年轻时的白话语言来写作了。
祖棻在从事古典诗词教学以后,很少写新诗了。1940年她在成都割治腹中肿瘤时,医生吴孝感,是中央大学医学院毕业的,喜爱她的《微波辞》。与她相约,病愈后,写一首诗赠他。祖棻写了一首表达她对文学事业的理想的诗,其中说:
……
但我却用彩虹架起梦的桥梁,
采摘璀璨的星斗和皓洁的月光,
用情丝和思绪系上灵活的笔尖,
当做灯火照亮每个灵魂的暗隅。
我们的世界也许是不同的色彩,
而你却爱我的每首诗和每个病人,
你的目光从虹桥凝望天上的光辉,
你说你第一次看见烟云飘渺的仙山,
从此对着你的病人忧郁的眼睛,
你却看到碧空里满天闪耀的星星。
(《赠孝感》)
这一首献给白衣战士的情诗般的颂歌,真希望也被谱成曲来歌唱!但愿白衣战士们都具有充满爱心的目光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