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多少离乱,哪会有真迹存在,不过是向拓本罢了。”对方轻蔑地笑了。
“什么话!智永禅师在世的时候,一直珍藏着,临死的时候,亲手交付给我,哪会有错呢?”
“啊!那一天的光景,我还记得很清楚,永远不会忘记的!那是一个阴冷的黄昏,外面下着雨,临危的禅师将我唤到禅榻面前,伸出一只枯瘠的手,轻轻地抚摩着我的手臂,吐出低微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我的病是不会好了!我活到这样大的年纪,又是出家的人,死了也别无牵挂,不过还有一件东西……’他说着一面用另一只手向枕边摸索了好久,颤抖地取出一卷东西来。我一眼就认出是《兰亭》。他继续说:‘这是我最心爱的东西,我将它托付给你,我很放心,我相信你一定会比我更爱惜它的。我能够托付得人,真是死而无憾了……’禅师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他的气力不够了。歇了一会,他失去了神的眼睛,忽然发出一种热烈的渴望的光,他用了最后的力,很清楚地叫道:‘辩才,将《兰亭》打开给我看!’我依他的话打开了《兰亭》,这时候,禅师的枯干、灰败的脸渐渐地红润起来,无神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生的希望,闪耀着天国的光辉,嘴角上露出舒适的微笑,在最大的安慰中他离去了人世。”
“这还有错吗?你不信,现在来看好了!”
辩才禅师亲自从屋梁上取出《兰亭》,小心地打开了放在客人的面前,得意地说:“请看吧!如何?“客人取在手中,细细地看了一会,指了几处地方说:“你看,这笔不得势,那笔也不得神,果然是向拓本呢!”
辩才禅师更不答话,劈手将《兰亭》夺过来,感到从未受过的侮辱,脸涨得通红,气呼呼地叫道:“你不懂!你完全不懂!你不许再和我提《兰亭》两个字!”
对方并不生气,轻松地笑了。
“何必生气呢?弟子和禅师取笑的,就认真么?弟子揣摩了二十年的王帖,难道连真伪都辨不出吗?这的确是稀见的神品,快取过来让我细细赏鉴一下吧!人间的乐事,还有更胜于此的吗?”
“请原谅我的粗鲁吧!你可以细细地欣赏,要知道这机会并不是容易的哩!”辩才禅师立刻转怒为喜,温和地说。同时又将《兰亭》笑嘻嘻地递过去。
客人郑重地接了过来,细细地赏玩着,一面笑着对辩才禅师说:“看到这样的神品,就像见了天人一样,真是神光四射,令人目眩心迷;它将我们从这污浊的尘世带到了另一个美的世界,使我们忘记一切了!”客人用了赞叹的语调说。
“不错,它将我们带到了另一个美的世界,但可是再缥缈一点说,那是一个梦的世界;也可以微妙一点说,那是一个醉的世界,更为恰当了。我不知道怎样对你说出它的好处。每当我想称赞《兰亭》的时候,总感到语言文字的缺乏,我找不到适当的一字一句来赞美它。我开始感觉到人类用语言文字来表现感觉情绪的可怜了。同时,我知道最微妙的感觉和最高深的情绪是只可以意会,不能拿语言表达的。我究竟怎样对你说才好呢?你看,作者的精灵不是在纸上浮动么?你能和作者的精神相接,你就能知道它的妙处了。你看见过游龙在云中飞腾么?你看见过老鹰在空际盘旋么?那是它的气势。你看见过佛相的拈花微笑么?你看见过美人的含情流盼么?那是它的姿态。
你该见过秋日傍晚霞彩的明耀?你该见过少女唇上胭脂的鲜艳?那是它墨色的妍润。你可曾见过南海的明珠?你可曾见过蓝田的美玉?那是它光芒的辉耀。你可曾有过在雪夜和知己围炉谈心?那是它的神味。你一定见过黎明时候从海底涌出来的太阳那种伟大神奇!你当然看见过秋夜高挂在天心的一轮明月那种清幽静穆!你欣赏过晴空的白云那种悠闲没有?你赞美过秋晨的青山那种淡远没有?你喜不喜荷叶上的露珠那种晶莹?你爱不爱聪明女子的心思那种玲珑?在春天,你可曾留心过临风杨柳的摇曳生姿?在夏天,你可曾领略过出水芙蓉的天然秀丽?你曾否注视过游鱼在水中的活泼精神?你曾否静听过黄莺在林间的清圆声音?春花的妩媚可曾迷惑过你?秋水的澄明可曾引诱过你?你可曾为一滴美酒沉醉过?你可曾为一曲音乐感动过?你能懂得这一切,你才能懂得《兰亭》的价值。你不嫌我讲得太玄妙,太神秘了吗?其实我能说出来的已经是平淡化了。它的玄妙,它的神秘,绝不是言语所能表现的。说了半天,你懂得这意思么?”辩才禅师眼中射出异样的光彩,像说法一样地讲了一大篇话。
“我懂!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懂得你所说的一切,所以我也懂得《兰亭》的价值!并且,我以为《兰亭》不就是这一切,而是这一切的总和。对么?”客人诚恳地回答。
“你才是真正能懂得《兰亭》的价值的人,同时,也是最能了解我的心情的人啊!”辩才禅师快活得叫了起来,跑过去紧紧地握住客人的手,他的眼中流出欢喜的泪了。
从此以后,辩才禅师的生活变得更有兴趣,更有意义了。他和姓萧的客人每天在一起赏鉴《兰亭》,临摹它,谈论它,也不再藏在梁上,和二王法帖一起放在案几间,不断地玩味它,感到最大的愉快和安慰。姓萧的客人每天到永欣寺来,辩才禅师奉为上客,许为知音。
徒弟们也都和他相熟,并且相好,已经成为入幕之宾了。逢到辩才禅师出外做佛事的时候,就留客人自己在方丈独自欣赏《兰亭》,等辩才禅师回寺之后,两个人又兴高采烈地谈论起来。
那一天,辩才禅师正在灵记桥南严迁家里做佛事,忽然齐都督派人来唤他,他也不知道什么事,奇怪极了。他尽他所能想到的去推测,也猜不出是怎样一回事。正预备去的时候,又有一位散直来催促他,说是御史要见他,叫他赶快就去。辩才禅师愈弄愈糊涂,就不管一切地匆匆忙忙随着来人去见御史。
辩才禅师一抬头,看见那御史就是他的姓萧的客人,不由得怔住了。御史庄严地说:“我是奉旨来取《兰亭》,现在《兰亭》已经取得,所以请你来……”
辩才禅师没有听完他的话,立刻觉得有一个魔鬼伸出钢铁一样的指爪,将他的心拉了出来,眼前一黑,天地立刻旋转起来,他一切都不知道了。
失去了《兰亭》的辩才禅师,像是失去了一切。在他的眼中,太阳失去了他的温暖,月亮失去了她的皎洁,从夜空的星星闪耀中也再望不到天国的光辉;小鸟唱不出一句欢歌,杨柳抽不出一根新芽;整个宇宙停顿了,一切生命消失了。他找不到生活的意义,他开始奇怪自己的活着。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衰老,死的幕在他面前揭开了。
突然的惊恐和过度的悲哀使辩才禅师有了病,但是虽然有病,究竟还活着,这就不能不想怎样活下去了。无边的空虚延长了不尽的时间,他不知道应当怎样打发日子;可怕的悲哀占住了他整个时间和空间,一种不可忍受的苦痛在慢慢地蚕蚀他的灵魂。在从前,日子是很容易过去的,并且是过得那样舒闲,那样有劲,单是赏玩或临摹《兰亭》就够消磨他整天的光阴,并且,每一个瞬间都膨胀着愉快的、活跃的生命力。但是现在,他有什么事可做呢?做佛事?那是最可咒诅的一件事,想起来就使他心痛。不是因为做佛事,他又怎样会失去他的比生命还宝贵的《兰亭》呢?一股不可遏制的愤怒的火喷出了终天的咒诅,他发誓不再做佛事了。他也不再祈祷了。没有希望,没有感激,没有安慰,又为着什么祈祷呢?他只有每天痴迷地在回忆里生活,在那里他找出了过去的光荣和暂时的安慰。他幻想着《兰亭》,他记起了关于《兰亭》的一切,哪怕是极琐屑的一点。《兰亭》是在他的记忆里最清晰的一件东西,一闭眼,甚至一凝想,就立刻浮现到他的面前来。它是那样明显,那样清楚,连一点一画的笔势都不会错。在这时候,他就用着全部生命的力量去捉住那瞬间的虚幻中的真实,像已往一样地玩味它,完全忘记了它的失去了。一刹那的幻觉给了他最大的安慰,他仿佛在死之幕前重新诞生了。但是这种幻想往往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给现实破坏了。他忽然从梦幻里惊觉过来,感觉到《兰亭》是失去了,并且是永远地失去了。他再不能像从前一样地赏玩它,而且再不能看见它了。他开始追悔在《兰亭》没有失去的时候为什么不成天伴着它,有时竟会丢了它去做旁的事?他深深地可惜那些浪费了的时间,当时为什么会不好好地享受那些时间,而放它轻轻地溜跑了?他愿意重新来过那些日子,捉住那每一个快乐的瞬间。但是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再也拉不回来。他愿意拿整个的生命去换取赏玩《兰亭》的那一刻,即使是一见它;然而不可能。他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心就剧烈地痛起来。他觉到什么都没有了,四周剩下的只有空虚,使他不能忍受了。于是,他疯狂地流着痛苦的眼泪。
日子一天一天平静地过去,永欣寺的一切都照旧,只是寺门前多了一座庄严精丽的宝塔。每当太阳将落的时候,一层茜纱似的光照映着那金碧辉煌的伟大建筑物,炫耀着锦绣一样的灿烂,闪动着珠玉一样的光芒。一阵风吹来,檐角上的铃叮当作响,奏着最和谐的音乐。
永欣寺的徒弟们以及邻近寺院的僧众都歌颂着辩才禅师的功德,并且以为皇帝不办辩才禅师隐藏《兰亭》的罪,反而赐给他许多财帛,一卷《兰亭》换了这样一座庄严精丽的宝塔,这是最幸运的事了。大家又一致地艳羡着。每天在夕阳影里,辩才禅师带着病,扶着藜杖,在宝塔前徘徊着。他在这宝塔的影子里找出了《兰亭》的余影,在那辉煌的光彩里找出自己已失去的灵魂和生命的力;于是他的枯黄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失神的眼珠也闪耀着一点生的光。但是,不一刻他又恢复了悲伤的颜色,垂下失望的眼光,深深地叹息。他对着苍茫的暮空,流出绝望的眼泪。从那凄冷的泪光中,他看到了地狱的黑暗和罪恶。
(写于1935年春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