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举几个具体的例子:如她认为对于诗中的地理方位和距离不必“刻舟求剑”。王之涣的《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有的本子作“黄沙直上白云间”,因为黄河去凉州甚远。在那里,看得见黄河吗?祖棻说:“古人写诗,但求情景融合,构成诗情画意的境界……”有时并不顾及实际情形,她引王士祯《带经堂诗话》说:“……古人诗只取兴会高妙,不似后人章句,但作记里鼓也。”
次则因情敷采,在所多有。古诗词中常写华美的装置、器物、服饰,如果据以考证历史名物,常令人生疑。祖棻在讲王瀚《凉州词》中之“夜光杯”,说是指制作精美的酒杯。她说:大凡诗歌中所用的词和字,常常有基于艺术的要求而加以夸饰的地方,为的是增加声音、颜色之美,……读时不可以词害意,信以为真。
根据诗歌来考证地理和文物,未免有败雅兴!毛主席诗词:“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到底月球距离有多远?捉鳖用什么工具?
再则诗文贵曲,亦可柔直成曲。她引袁枚《随园诗话》中语,证明这一规律。
凡作人贵直,而作诗文贵曲。孔子曰:“情欲信,词欲巧。”巧即曲之谓也。崔念陵诗云:“有磨皆好事,无曲不文星。”洵知言哉!
读唐诗名作,往往为其天回地转、浮想联翩而目瞠心折。如果只是程式化、模式化,或观点在胸,求证随后,归结一统成了八股结构,也就不必作诗了。
还有诗与政论,逻辑思维与形象思维的关系,应当正确地理解。
书中在评连类而及的黄庭坚《病起荆江亭即事》和论李商隐《贾生》连类而及王安石的同一主题的七绝时,一再说:诗和政论中间,并没有隔着一座万里长城。有的诗,本身就是政论,但,它却是用诗的语言。
逻辑思维与形象思维之间,并不曾隔着一座万里长城,要想在创作过程中将两者完全加以区别和隔离,事实上是做不到的。
这都是理论界争论未休的问题,祖棻远在此前已有这样简易豁达的通人之论。因为她不只从深知中国文学传统的三昧来说话,而且是以一个成熟、多产的诗人身份来说话。
所有这些,只是为大学本科生而作,所以周振甫[57]先生盛赞说:“深入浅出,引人入胜,确不可及,此书当再三读之。”(引自周振甫致沈祖棻书信)至于其中考定前人佚误,澄清历来的疑难,及细绎赠答体诗的源流种别等科学性的发明,就不胜枚举了。
祖棻的《宋词赏析》久被专家盛赞。这里只摘录一点关于柳永、晏几道、周邦彦、苏东坡、李清照的词作赏析。
《宋词赏析》,是1957年春祖棻为武汉大学的研究生、青年讲师吴志达[58]等讲课的讲稿。因此它的分析远不止意思的演绎,而是融入了前人的笺注、考证、词论、轶闻、佳话,加上她独特的深思、想象与描绘。她将宋人名作中的情与景、喜与悲、里与表、显与晦、此与彼、远与近,所谓无端而发、无理而妙、反复缠绵、曲折开宕之处,都阐释无遗。
尤其可贵的是祖棻具有一种在极“左”思潮泛滥时,坚持独特的文艺见解的秉性。当时对古典诗歌是否定过多的,特别是宋词中的婉约一派,更是讳莫如深。文学史以现实主义、反现实主义、人民性、非人民性的标签,将数千年流传的作家作品划定成分、站队、划线,哪里还容得下宰相公子、皇家音乐大师、浅斟低唱的文人学士!在这种庸俗社会学观点的统治下,我民族的文化传统遭到了极其粗暴的待遇。发展到“文化大革命”中,横扫一切。当代作品只推崇样板戏,历史人物则只听说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武则天,青年的爱国主义教育又何所依据?新时期以来,海外学者叶嘉莹与四川大学教授缪钺合着《灵谿词说》,详论婉约派各家,使国人大开眼界。反思到对待文学遗产的粗暴处理,带来了多少损失!而祖棻,恰在风雨如磐的“反右”声中,坚持讲晏小山、周美成、柳永及其他婉约派名家的作品,使先贤绝学,不绝如缕。
讲婉约派词首先遇到的最大障碍,便是词中用委曼缠绵的情调写沦落风尘或身居下贱的美女。特别是我们长期以来在文学鉴赏中,以现在的道德标准要求古人,而文字的宣传教育作用、人物形象的楷模作用又成了唯一无上的标准。古典作品中的传世佳作,由于种种局限,要通过这个考试是很难的。祖棻根据马列主义的经典着作,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及国家的起源》,论证了在封建社会没有爱情的婚姻制度下所造成的“正当要求的不正当表现”。所以词中“所写的悲欢离合之情往往不是虚伪的而是真挚的”,说明了它为什么超越各种差异而产生了感人的力量。祖棻指出这些是“可供欣赏借鉴的艺术品,而决非一部指导生活的教科书”。这样,也才有了研究这些在文学史上曾有过巨大影响的作家的前提。
比如对一位最有群众影响的作家柳永来说,造成有井水处就歌柳词的原因,决不止是因为他是风流浪子。他在写“羁旅行役,男欢女爱,别恨离愁”之中,得心应手地发展了词的文学语言。祖棻引刘熙载《艺概》赞柳“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于叙事,有过前人”。举出他的“语未了便转”的吞吐掩抑的情态,他的从对方设想来移位抒情及铺叙、重叠等种种艺术手法。祖棻遵从鲁迅所说:“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见《题未定草(七)》)她说明柳词的题材、情调,是苏辛以前的词这一体裁的传统。柳永还善为别类文辞,也写别种题材。他仅存的一首诗《煮海歌》,对苦难的盐业工人抒发了深刻的同情,便是证明。
又如对小晏,祖棻自己最为心折。她曾填词说:“情不尽,愁绪茧抽丝。别有伤心人未会,一生低首小山词,惆怅不同时!”在那时评贾宝玉为流氓的极“左”思潮中,祖棻可以说是第一个给了小晏应有的评价。
在几千年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中,妇女永远处于弱势。宋词的社会背景里,礼教的重压,尤其前所未有。某些具有绝顶才智的妇女,完全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甚至沦落风尘。谁能理解她们,尊重她们?从表象的浮华放荡,窥见那内心深处的孤傲高洁?一个不合时宜的贵公子,一个涉足那时代唯一能与绝代佳人公开交往的场合,这该怎么评价?他不依仗家世去攀附;他不肯照当时的文风赶时髦;他倾其所有,一贫如洗,而毫无怨怼;他对人诚信,近于天真……
比如小晏的一首《浣溪沙》说:
日日双眉斗画长,行云飞絮共轻狂。不将心嫁冶游郎。
溅酒滴残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一春弹泪说凄凉。
祖棻分析上片写出了富家歌女如行云飞絮的身份和命运,她们不得不争妍比美的酸甜苦辣的心情,又不甘心将真正的爱情献给“冶游郎”的负气;下片写似乎是尽情狂欢的生活,其实是令人无限伤感的被侮辱的生活。上下两片都在第三句陡然转折,“这样,就不仅画出了一幅比较完整的美丽、善良,并有一定程度反抗性的古代艺妓的肖像,而且激发了我们对那个不合理的旧社会憎恨的心情”。
公子晏小山“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费资千百万,家人饥寒,而面有孺子之色”,“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见黄庭坚《小山词序》)这一个历史人物、抒情诗人,正是通过他的作品充分地表达了他对那些沦落风尘的薄命的艺术家的珍惜与尊重,也鲜明地印出了自己的“痴”的形象。也许,他让我们看见了更为古老的曹雪芹。
又如对周邦彦,除了对他在音乐上的特殊造诣加以肯定外,着重分析那些慢词的结构布局,使读者听者认识那繁复的辞藻,并非堆砌,而自有它的脉络走向;那反复的嗟叹,并非多余,自有它曲折盘旋的层次。这都是文学语言技巧的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