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啦。星星就是一颗颗星球啊。水多的就是蓝色,荒漠多的就是黄色。蓝色的最妖艳,红色的最为炽烈,还有弥漫在太空中的星云,和天上的云彩似的,也都是有颜色的。
那你看过流星雨吗?春天问。据说下流星雨的时候许愿都能实现的。
当然看过。小董说。那是我上大一的第一个冬天,我和同学们一起看过双子座的流星雨,像下雨似的,一串串拖着长长的尾巴划破天空。当时星星满天,流光熠熠,一颗颗流星像烟火似的璀璨绽放,那夜景可真是醉人啊。小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就从那时起,我爱上了天文,每天我都着急地等着黑夜的来临,然后一个人上山找个偏僻的地方端起望远镜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时间长了,天上的那些狮子座啊、猎户座啊、处女座啊,我都认识,甚至叫得出每一颗星星的名字。我望着它们的时候,有时会情不自禁地对它们说话,喂,老伙计,你还好吗?你和我捉迷藏啊,瞧,你比昨天又多往北移了半尺啊。它们也一个个认识我,对我眨巴着小眼睛说,我很好啊,你呢,你还在地球啊,快来跟我们一起飞翔吧。每到这个时候,我就觉得自己也变成一颗小星星,飞离了地球,和它们一起在夜空中飞啊飞啊,飞到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那后来呢?还在飞吗?
哪里还飞得动啊!小董不以为然地说。毕了业了,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先是就业不了,我在工地上还打过一段工,就是盖高楼大厦的那一种,我当电工。成天压管子穿电线装灯这些,整天累得死去活来的,哪有心思看这些。后来考上村官了,有天晚上,我动了心思,拿起望远镜悄悄上了咱镇政府的楼顶,也就是这样的天,黑咕隆咚的,天空中有一些星星。我打开望远镜,长时间地观望着,可是怎么也看不到五彩的星星了,看不到往日多彩的宇宙了。只觉得四周冰冷冰冷的,周围世界一片漆黑,陌生的星群离我是那样遥远,我只觉得世界就像一个无边无际的黑窟窿,我自己在其中不断坠落着、坠落着,没一个底,也不知道自己要落到什么地方,我很孤单,也很害怕,内心充满了恐怖。从那以后,我就把望远镜收起来了,藏在箱底。
其实我有时也在问自己,当初决定来到这地球,到底是对还是错呢。春天不无感触地说。
两人正说着,就在这时,春天手机上的QQ响了,春天看了一眼,就扭头回短信。小董想看是谁给她发的,可春天不让,将身子扭到一边去,专心致志地回短信。望着春天转过去的身子,胖乎乎的,长长的黑发,脖子上围着一条红围巾,活脱脱像一个QQ的图标。小董再看看自己,一袭黑装,正襟危坐,和她坐在一边,俩人完完全全像一对QQ男女图标。
他对春天说:我觉得我们像一对QQ。
什么QQ?春天发完了短信转过身子。
小董拽过春天的胳膊,又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把两个手机并排一放,说:你看吧,我们俩像不像QQ的两个小企鹅呢?QQ用来传达信息,有了信息就咳一声,我们何尝不是这样呢?随时在监测着信息,然后又把收集到的信息传给领导。
才不跟你是一对呢。春天扭捏着说,扯回了自己的手。
两人静了片刻。
春天忽然问小董,你前段时间是不是谈了个女朋友?
提起这些事,小董就想起了菲菲与她妈,一时心里烦,就敷衍着说:唉,世上有一类人,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丝毫不会顾及他人的感受,不会顾及他人的尊严,总是以自我为中心地活着。我小的时候,我妈常说一句话,说驴推磨转圈时,这次在这里碰一下头,下一圈过来,它就会避一下头。可生活中就有那么一类人,碰上十回壁都不会避头的。
自我感觉好并不是缺点。春天说。
可是,好得不得了呢,好得过头了呢?好得伤害了他人呢?比这更要命的是他们竟然完全意识不到这一点。在他们心里,从来别人都是错的,从来就是别人的不是。小董话中有了气。
春天不吭声了。
小董烦乱地终止了谈话,然后将望远镜拿过来,毫无目的地张望着。向天空望,天空黑茫茫一片,那么辽远而深邃。朝四周望,到处是一片黑乎乎的,仿佛密不可透的空气包围着自己。转了几圈,他重又将望远镜对准了老钟的窑,他专注地瞅了半天,然后惊奇地咦了一声把望远镜递给了春天。
春天接过望远镜一看,原来老钟夫妻两人正在炕上逗着趣。原本老钟躺着,刘五朵坐着绣十字绣,大约男人百无聊赖了,就要将脚伸到女人的怀里去。女人不让,一掀,男人就再伸,女人就再掀到一边。如是三番,女的就作势拿一根针要扎的样子,男的虽有所害怕,但却并没放弃,而是两只脚在空中围绕着女人乱蹬着,躲针。这样耍戏了一刻,女的手落下了,男的双脚也自然落在了女人怀里。这时的女人不再掀开了,而是让男人的双脚就那么放着。那老钟躺着,脚高高跷在刘五朵怀里,悠闲自在地听着蒲剧。刘五朵坐着,依然在绣十字绣,但因为怀里多了一双脚,因此,每缝一针都要将物件举得很高……
春天看到这一幕,受了感染。她喃喃地说:他们还是十分幸福的……说着将望远镜递给了小董。
小董专注着望远镜,凝望着老钟与刘五朵逗趣。
春天说:你刚才说到了过去的星星与月亮,环境不一样,人的想法就不一样了。我在学校时认为最幸福的事就是鲜花和吃生日蛋糕。我曾经经历过一件最浪漫的事,是我们系的一个男生,他向我求爱,你知道他做出了什么举动吗?有一天,他在我们宿舍楼前的空场里放飞了99个气球,每一个气球上都写着“我爱春天”。气球五颜六色,缓缓地升向天空。这场求爱当时在学校引起了轰动,我自己被感动得一塌糊涂。觉得这是天底下最浪漫的事,我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可参加工作以后,就觉得这些事轻飘飘了。
哦?
我啊,昨晚被村长婆姨折腾得睡不着,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想了许多,你知道我想到什么了?春天扭头问他。
什么?小董扭头凝视着她。
春天咬着嘴唇,仿佛费了很大的劲似的才说道:想到了你送我的红花油……还有……你那只破了的衣袖……此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小手指小心翼翼碰到了小董的手。但只微微地一碰,马上就缩回去了。
听着春天的话,黑暗中,小董觉得她的脸肯定涨红了。听见她这么说,这么在意自己,顿时,小董心里也舒坦多了,情绪也好了许多。再说,这几天里,春天也在不断地改变着他对她的印象。她质朴、单纯,在他眼中,她就像一泓碧绿的池水,绿汪汪的,一眼能看到底,但却对他充满了诱惑,他对她的好感在不断地加强着。他说:我这几天也想了许多,想起晚上的那些短信,那个玉米簇,以及我们的探险行动等,就觉得充满了神奇,好像冥冥中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早给我们安排好似的,浪漫也罢,幸福也罢,看来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你真这么觉得?春天扭过头望着他。
难道不是吗?小董扭过了头。
两人头对着头,离得很近,小董能感觉到她的气息扑面而来,甚至有几根头发在他的脸上轻轻拂过。小董感到了她那对黑炯炯的眼睛在凝视着自己,在渴望着什么,或者诉说着什么。小董不自觉地伸出手去,在黑暗中摸索着,但就在触碰到春天手的那一刻,两人都感觉到如同一堆火似的,缩了回来。随即各自扭开头去,春天掩饰性地拿起了望远镜。
在这个夜里,在与春天的这些来来往往的点滴中,小董有个奇怪的感觉,觉得两个人仿佛黑暗里的两个小怪兽,相互小心地试探着对方,又小心地躲闪着。又仿佛是处于黑暗中的两条鱼,彼此满怀激情地游向对方,尽管不知对方在何处,但当知道对方就在身旁,终于碰见了,又哧溜躲闪开去,然后又开始新一次的摸探。
这种游戏是如此刺激,充满了诱惑,令人乐此不疲。
窑对面,戏匣子的声音忽然就大了起来,咿咿呀呀地唱着蒲剧《收姜维》。
小周郎心不服毒计用上,
他命我聚铁山上去劫草粮。
有山人接令箭出了宝帐,
我笑他,年幼人用兵不强。
因此事把令箭追回宝帐,
他不该极端行事把我伤。
春天举着望远镜,望着天空,天空黑漆漆的,许多细碎的星星在眨着眼,仿佛正在对她密语着什么。朝四周望,夜黑得像幅巨大绸子面似的,睡在上边就能压出许多褶皱来。乱看了一通,她就将镜头对准了老钟家。
快看,他们又要写了。春天举着望远镜,忽然发现了新情况。
望远镜里,刘五朵已放下了十字绣,却将黑皮包拿了出来,扔给了老钟。老钟从被子上起了身,然后打开皮包,从包里掏出厚厚的一叠纸来,随即,两人便趴在炕头头抵在一起似商量着写东西。
小董也看到了,就揶揄说:你看看,他们总不会每天都在记账吧?
嗯,肯定是告状信,我在乡上就见过许多告状信,都是这样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写在稿纸上,一页又一页,揉得皱得不成样子了。春天说。
看来这几天他们不会让我们轻松的。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他们怎么盘算的,我们都不知道。我们要小心,千万不能出娄子,要一起小心地把这件事做好。小董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就小心地伸出了手。
这一次,小董终于握住了春天的手。春天似乎躲了一下,但随即就不躲闪了,而是任他握着。他感觉到她的手热烘烘的,食指在微妙地跳动着。
五
第四天就这样结束了,小董也在村主任的墙上画了四个蓝道道。
新的一天,三人分头起了床,小董、春天、张志学一起做饭吃,春天是女人,自然就张罗着忙前忙后。她炒菜还马虎,只是不会蒸馍,所以三人就只能烙饼子吃。
到了早晨十点钟,饼子全烙好了,厚厚一叠,米汤熬好了一大锅,春天炒了两个菜,是洋芋丝与粉条豆腐,又抄了村主任家的一碟腌酸菜。小董自到村里就一直没吃过这么可口的饭菜,一边大口吃着,一边就称赞春天的手艺好。春天得到了夸奖,自是喜上眉梢,走起路来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吃过饭,张志学要到镇上去,春天听了也打算跟他一块回去,因为老钟两口子分分合合又到一起,按理说,她就没必要再留下来了。小董舍不得让她走,就试图说服她再待一两天,到后天了,两人一块回镇政府去。但春天执意要走,小董看看烟山村也不是春天的久留之地,再说,说不定春天还有其他什么想法呢,另外两人在一个镇上工作,要交往日子有的是,也不缺这一半天,就答应了。送她上了张志学的昌河车。
两人都走了,又剩下小董一个人,他的任务还没完成,哪怕他心急如焚,他还得待在这里。
小董站在窑畔上,看见老钟正跟刘五朵一起在院子里靠墙根的地方打萝卜窖。靠墙根打了个小窑,老钟钻在里边挖土,刘五朵把一筐筐土提的倒在畔上。望着老钟打的那个半圆形的萝卜窖,小董忽然就觉得和坟墓中的墓窑没什么两样。有一刻,他就忽然想到再过上一百年,不,五十年,还有人会记起今天这些事吗?还会有这些事发生吗?
就在小董百无聊赖地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那只小松鼠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出现在他眼前。它颠着长长的尾巴,在杂树丛中蹦来蹦去,黑豆一样的小眼睛不停地眨巴着。小董来了兴致,从身上掏呀掏,掏出了半块馍馍片,蹲下身子,放在手心唤松鼠来吃。小松鼠看见了,不跑了,也不蹦了,停在树丛中望着他却并不过来。小董知道它害怕,就将馍馍片放到地上,然后自己站起身来,离得远远的,关注着它。这样过了好大一会儿,小松鼠来回绕了一阵圈子,似乎觉得没什么危险了,便一跃从树丛中跳到地上来,叼了一块小馍片快速地跑了。
一面再看老钟家,老钟依旧在窖里面挖着土,刘五朵在外边将递出来的土倒掉,然后又将空筐递进去。有一刻大约她发现小董了,就站在畔上朝小董的方向一动不动地张望着。这个神态让小董想到了他与春天一起去探“包”的情景,想到了昨晚两口子将摩托停在路边在黑暗中盯着他与春天的情景。他们肯定知道自己在监视他们,心里一定充满了愤恨,就像春天说的“没有谁愿意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生活的”,但是愤怒归愤怒吧,后天下午会议就要闭幕了。也就是说,从这里出发,三个钟头到镇里,两个钟头到县里,再坐车到市里,再坐十二个小时到北京,最快的速度也得二十个小时,如果明天能坚持下来,他小董就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
白天就这样结束了。小董懒洋洋的,心里边总感觉缺了点什么,有点不踏实,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到了晚上小董开了电视,电视里依然是铺天盖地的开会新闻。小董胡乱换着台,乱看着。看着看着,就想起了春天,就打电话给她,可要不没人接,要不电话就是打不通不在服务区。打了几次,小董就气馁了,叹了一口气,心里就想开了春天。他一个人躺着把近几天发生的每一个细节回忆了一遍。他想,春天其实是单纯的、可爱的,只是自己平素怎么就没发现呢?这样想来想去,时间长了,就开始发困,两个眼皮直打架。但就在这时,手机里却传来了短信声,小董打开来看,是春天发来的:你还在村里吗?
在。看到春天的短信,小董欣喜若狂。
那两人今天有动静没?春天又问。
没发现异常。
这两天是最后的机会,很可能会出行,你要多加注意。春天说。
你还好吗?我打不通你的电话,着急死了。小董发着短信,想知道她更多的情况。但春天却不知什么原因,再也没有回她的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