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崇仁,我们看到的是古建筑的集体呈现,以及崇仁老街上可以看到的旧岁月与旧影子。从哪一个地方,都不能作为文字的入口,准确地抵达古镇的心脏。只有路边的指道碑,上书着抵达嵊县、诸暨等地的方向与里程。指道碑是石质的,碑下镇着一只石龟,或者说石龟驮着指道碑。没有一条道路,可以有准确的指向,但是曾经的曾经,指道碑作为一种极微小的公共建筑,指引了许多人到达理想之所。
黄昏如期而至,我们在黄昏收拾心情。马炜发动了陈旧如古镇的车子,我看到发动机的声音里,王榆林老师挥手的样子。他将转身离去,去守着他的玉山公祠。每个人都有生活路线,他的生活路线就是一次次地用目光抚摸旧建筑,一次次地引领外乡人镜头的入侵,一次次地在阴阴晴晴的日子里,走一条条弄堂与小巷。一路走一路走,他会走到清朝,与那时候大兴土木的场景狭路相逢。
汽车冲入雨中,把雨幕撕开。崇仁的旧象,抛在脑后,只有模糊的印记。
我分明能听到玉山公遥远的笑声,他在他建起的敬承书房里,以八十岁的高龄,朗读着春秋。
翻版的桃花源
抵达华堂,是桃花隐现的春日。华堂村口的平溪江,已经把寒意全部流完,我只看到一江的春水,在奔向下一个渡口或者埠头的路上。我和我的照相机以及陌生的目光,触及华堂村的局部。终于听到村人的一个太过简单的解释,华堂,就是华丽的厅堂的意思,以前村里人爱习画,挂满了厅堂,叫画堂,后来改成华堂。
村里人有一个人们耳熟能详的祖先王羲之,这个村庄也就是王羲之后裔的集聚地。华堂的墨风,千年以后仍然凌厉,它们破空而来,滋润了一代代华堂人的灵魂。所以现在,华堂村仍然保留着书法朝圣的习俗。我知道离华堂村不远的金庭,安放着一代书圣王羲之的灵魂。他的墓庐,接受着经年的鲜花与香烟的朝圣,也接受着雨水的洗礼。而我的目光只在华堂,我在墨风过后的一个清晨,看到的是翻版的桃花源。
在王氏宗祠里,供奉着王羲之三十六氏孙孝子王琼和他的妻子石氏太婆。
据说王琼代父充军,而石氏太婆在王琼客死后,从一不二,带着自己的孩子,勤俭度日。据说村里的九曲圳就是她建起来的。九曲圳长两里余,在村庄里曲曲折折地绕过,让每一户人家,都可以在家门口用清水洗尘。村里还有碉堡,高高地耸立在平溪江畔,可以观察远处的情况,以做防御的准备。此外,村里仍然留存着两座更楼,它们就站在华堂村前街和后街的西端,称为前更楼和后更楼。从更楼下走过的时候,抬头仰望砖木的一幢小楼,觉得那简直就是一个简易的城门,把握着村庄的交通。敲钟人在夜间巡行,他们敲更打鼓的声音,在村里人的梦境中,就是一种平安的音符。
而一座村里颇具阵容的街市,在中国南方的村落,并不多见。华堂的老街是“井”字形的,四条两直两横的街,正好组成了一个汉字。这个汉字上铺满了卵石,从四乡八邻赶来的人们,就在这些卵石上进进出出。临街的店铺,透着明清之风,让你误以为,走着走着就从一个朝代走向了另一个朝代。
可以想象得是,大同南华店的店门打开了;裕源杂货店的店门打开了;聚源声布店的店门打开了,柔顺的布匹以它的软姿态靠在木板上。一把沉默的尺子,细细丈量着飞快掠过的时光;泰源酒坊的门打开了,酒的气息溢了出来,小二戴着一顶脏兮兮的乌毡……
井字街的中心,称之为“市心街”(也叫市基)。这儿有一个古戏台,帝王将相,时常会在戏台底下赶集的人们热闹万分的时候,踩着鼓点上场。
咿呀的唱腔中,那些大镇没有的景象,却在一座墨风淋漓的村子里拉开帷幕。
我喜欢被这样的氛围所浸染,喜欢自己是一个赶集的人,拉着女儿的手,买下一个糖人,买下一架纸做的风车,买下一只泥土捏成的声音清脆的笛。这就是黑白默片里的华堂老街,我愿意是这默片的掌镜人,或者是直接走进默片,在寻梦年代里,寻找江南村庄的灵魂。
“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这是《桃花源记》开头的句子,让我能看到东晋太元年间,武陵的捕鱼人,顺着溪水把船划走,突然遇到了一片桃花林……而我也在二〇〇七年春天,在崇州的华堂,遭遇爱情一样地遭遇上了翻版的桃花源。
古典主义的鸬鹚湾
安君,其实我想说的是古代的月光。
月光从这个深秋的天空中跌落下来,扑向了不远处的水面。从临近的“小绍兴”酒馆出来,我们喷着满嘴的“花雕”气息,撞入了一抹潮湿的月光中。
睁眼望着四处古代的楼房,和从古代流到现在的一条浣纱江,我们像是误入仙界的酒徒。安君,这个深的秋,我们为什么有了一场与花雕的约会?
这是一个叫作鸬鹚的湾,说是郑旦的故里。安君,郑旦是一个遥远的美女,那个时候,她忧伤的笑容盛开在田野和阡陌,她和西施上了一辆木头做的没有尾气的车,被送往了吴国。夫差看到两个美女,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那个时候,他一定说了一声,拿酒来。这位遥远的美女,死在了苏州,她捧着自己瘦弱如黄花的微笑,缓慢地倒在两千四百多年前的一座宫殿里。然后,风起,帐幔轻摇,很久以后的一位诗人开始哭泣。然后,青的草,像遥远之地奔来的海潮一样,慢而无声地将她掩埋。安君,她临死之前,一定梦见了故乡村庄边上,在水中大显身手的鸬鹚。
其实,我真的只是想说说古代的月光。
这座村庄,曾经住满了鸬鹚和它们的人。鸬鹚和它们的人一起,站在一条条柳叶般的小船上,在江里出没。那条后来才被称为浣纱的江里,生活着一群群不同品种的鱼,鸬鹚下水叼鱼,并把鱼上交到人的手里。在这个村庄,有一个叫郑夫良的人,他是我在化肥厂上班时的师傅。他有一个长得不好也不坏的妻子,妻子在毛纺厂工作。他还有一个长着单眼皮的虎头虎脑的儿子。
他不仅认真地教会了我操作压缩机,而且还教我怎么样捕鱼。他家世世代代在江里捕鱼。在他狭小的家里,我握着一把昏暗的灯光,和他一边吃鱼一边喝酒。我们把酒喝得很婉约,有着适当的豪迈。无数次,我和尊敬的郑夫良师傅,坐在阳台上边喝边数着一寸又一寸的月光。他总会选择适当的时机叹一口气,然后说,唉,鸬鹚都没有了。他叹息的声音,那么潮湿。
其实,我真的只是想说说古代的月光。月光而已。
安君,这个秋夜我们看到了黑乎乎的影子,像站在远处的老人。名媛馆里,必定有着很多美女吧。范蠡祠里,是不是又立着那个会赚钱又会打仗的男人呢?郑氏宗祠里,有多少魂魄在寂寞地唱着古老的流行歌曲?泰山庙里,又能不能听到木鱼在叽叽喳喳地鸣叫?这是一座古老的渔村,西施故里的人们,在阳光细密如针尖的某一天,把她作为景区开发了出来。这儿,从此就是江南一驿,桃与梅的开开落落间,风与雪的飘飘忽忽间,会有像我们这样的人,跌扑着进入人间极美的景致,叫嚷着要做画中的人。
远处有苇荡,有秋虫在兴奋地拉小提琴,像走进一场梦一样的我们,误打误撞走进了古代的渔村。酒真好,让我想到古代的月光。古代的月光一流下来,与酒交融,就会有许多癫痴的人,成为诗人。一行北雁,从清冷而月意朦胧的天空中飞过,他们的长途旅行孤独而恪守规矩。一不小心跌落的雁鸣,落在了草丛中,成了诗人丢失的诗句。
安君,你就要回到你的安阳故乡,我掬一捧鸬鹚湾的秋月为你送行。其实,我真的只是想说说古代的月光。月光而已。那你说说看,我们绍兴的花雕好不好?月光,也是,真好啊。
许多时候我们都选择了沉默,比如沉默着下一盘棋,那落子的声音里,就会有了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