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背着行囊跟着外祖父来到上海时只有十八岁。外祖父比外祖母还要小一岁，十七岁。他们用十七八岁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在他们纺纱或是做黄包车夫的日子里，总会不经意地想起一个叫“高邮”的地方，那是他们的故乡。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湖，叫高邮湖，生活着成群的大雁。
那里还是一片平原，生长着葱茏的麦苗、玉米和土豆。他们是来寻梦的，他们到遍地黄金的上海寻梦，支撑一个简陋的家。就像是辛苦衔泥的燕子，为了生活必须付出艰辛。
我知道汪曾祺老先生的老家也是在那个叫高邮的苏北小县，汪曾祺的文字里有大段关于高邮的描写。我读过的其中一篇是写他父亲怎样和他一起放风筝，放风筝的年岁里外祖父和外祖母告别了油菜花大片盛开这样一种景致，到那个充满有轨电车的铃声和收音机声音的大都市里寻梦。
人总是要寻梦的。我也一样，我的寻梦和外祖父外祖母不同，试图通过文字发现美丽并且找回自己。我也有幸到过汪先生放风筝的地方，那儿的空气异常新鲜，放眼望去是大片的原野，原野上生长着包括爱情在内的所有作物。原野上还有纵横的河流，像是大地的血管。船头立着的是别有韵味的苏北船娘，用委婉的调子唱着大约是一种情歌的歌谣。这里的阳光慷慨地赐予万物，视野里一览无遗的除了庄稼还是庄稼。当我站在尘土飞扬的土街上，看到小小的菜摊，看到斑驳的土墙，看到卖烧饼的中年夫妇，就会感到一种纯朴的民风像阳光一样侵入我的肌体，这条未被污染的土街或许正是我精神的城堡。站在土街中央的感觉和站在大上海南京路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一种苍凉，一种质朴和自然，像清风一样轻轻抚平你浮躁的心境。
我知道外祖母为什么要在弄堂里思念家乡了。家乡是两个很容易使人落泪的字眼，外祖母用她历经沧桑的心境回望五十多年前她离开家乡的过程时，总会有一大段的沉默时光。外祖母在大上海一直生活在底层，尽管她也可以称自己为上海人。她是国棉十五厂的普通女工，她的丈夫是杨浦发电厂里看传达室的老头，他们的众多子女中有发达的，也有为生计而愁眉不展的。总而言之，这是一户普通的家庭，住着普通的房子，房子上有一块普通的房号，房号上写着，龙江路75弄12号。
直到外祖母闭上双眼，她也没能再去看看野花遍地的家乡。在她孤独地坐在弄堂里的时候，曾经向一位沿门卖花的女孩买下过一朵玉兰花，并且插在了自己白发苍苍的鬓边。孤独是美丽的。
岁月像一把锉刀，锉去了我们的风华，有谁会懂得大都市的小弄堂里有一位被岁月打磨得毫无光泽的老年女人的心境。她的离去，使另一位故乡同样在高邮的老年男人伤心了许久。他就是我的外祖父。有一天他选择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也坐到了弄堂里。没有电车铃声，没有旧上海曾经有过的繁华，也没有他拉黄包车在大上海的大街小巷奔走的影子。他是在思念五十多年前最苦的那段风雨路，思念五十年前的妻子穿着土布衣裳的年轻模样，还是代替妻子思念他们共同的家乡？
荞麦花儿开了，高邮的天空，还蓝吗？
安静的安昌
真正的江南古镇应该是安静的，比如安昌。
据说早在新石器时代，越族先民就在这里繁衍生息，大禹娶的是这一带涂山的女儿。安昌本来也没什么名，一直到明朝，来安昌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才使街市日益兴旺。
而我们见到的是腊月的安昌和安静的安昌。红灯笼已经挂起来了，灯笼下面来回走动的大多是外地的游客，坐在店堂里做买卖的，才是安昌或周边地方的人们，他们要卖的，除了腊鸡腊鸭腊肠这些土特产外，还卖安昌的桥、安昌的廊檐、安昌的安静和安昌的水、安昌的乌篷船。这里听不到吆喝声，这里只看到一条古色古香的三里长街，还有一街的安静。
也许安昌的早晨和中午也是有几分热闹的，就像清明上河图展现的景象一样，给人一种繁华的印象。而我们到这里时，已近黄昏，棉花糖一样的阳光懒懒的躺在临街的水中，告诉远来的人，这儿，是温软的水乡和安静的古镇。
当然也有橹声，船老大在用桨拨开水的过程中，用藏在乌毡帽檐下的目光打量着岸上的人们。当然也有人声，女人的呢喃男人的酒嗝孩子们在河沿像飞翔的鸟一样奔跑。岁月是一条河，安昌的腊月，是河畔一个小小的宁静的潭，日子在这里打了一个转，又向下游去了。
我们就踏着满街的青石板和青石板上的黄昏，一不小心走进了诗境。船老大渡我们走了一程，让人领略了什么是人间乌篷。一位车了六十年木头的车木老人，依然用六十年不变的姿势坐在陈旧的机器前，车一根擀面杖、车一个木鱼、车一个陀螺、车一个六十年的梦。一位高个子的张姓箍桶匠，微驼着背把最后的民间手艺展现给中央电视台那位骄人的女记者看。而扯白糖的，而卖茴香豆的，而炸臭豆腐的，几乎用同样的表情干着手中的活和看着来往的行人。是黄昏，是渐渐清冷天色渐黑的黄昏。
天终于全黑了，我们拐进一家小店，店门口挂满腊肠之类的东西和红灯笼，昏黄的灯光下，店老板正忙着炒菜。我们挑一张临水的桌子，坐在这条并不很宽的青石板街上。上菜，上酒，月亮升起来了，兴致渐渐高了，于是席间有了歌声，有了毫无顾忌的大叫，有了令满桌捧腹的玩笑。这时候才知道，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处所，居然用不着一丝丝的掩饰，像一个疯子一样的歌哭。
才知道之前的每一天，我们要面临的各种压力，要在不同的人前装出不同的样子，要很累地生活。这时候，突然有了那么一种让人动容的感觉，为人生不易，也为这个安静老街不经意间给予我们的纵容。
那么就歌，那么就笑，那么就哭。席间和一位友人悄悄离开，拐进一条弄堂。突然之间，发现一条长长的石弄。从标有“穗康钱庄”字样的弄堂进去，看到了许多建筑的下半部分都是用巨大平整的石块砌成的。清冷冷的月光一泻如瀑，四处再没有一个人，这个时候，才感到像是一个急急的行者跑步回到了远古，才感到，这个地方，多么像一位诗人浪迹的地方，多么像一个游子想要背着包袱回到的娘家。如果真是那样，游子该在一地的青石板上跪倒，跪这个古朴安静的小镇曾经给予他生命中的安逸和宁静。
离开安昌，已经很晚，店老板带领老婆、女儿和儿子，做送客状送我们离开，并说一些欢迎光临的时髦用语。外地来此演出的越剧团正好收了班，在收拾着行头。看那些脸上着重彩的演员们，年纪不大却染上了风尘，一程程辗转，安昌只是他们生命之旅中的其中一站而已。突然想，他们一定也累，他们的笑容在我眼中，就显现出一种疲惫的美丽来。我们选择离开，一路上听见的，是我们几个人自己的脚步声。走出安昌，才知道我们重将回到原来的世界。而来了安昌，竟不知安昌历史和好的景点，只知道，安昌淡淡的味道。
其实知道安昌的味道就已够了，我知道我们的日子又将回复不平静，我们的日子其实也不可以平静。只好把从黄昏开始的安昌，当作是人生之中喝了温热老酒之后的，一个梦罢了。
安静的，安昌。
从前
如果有一天你会到南京路的人流中去，切身地感受一下，你会觉得自己只是一只忙碌的蚂蚁。这世界太大，而我们又太渺小，都市的天空下，我们感到的是一种繁华中的苍凉。
坐在晃荡的地铁车厢里，那个晃动着一双秀足、口里嚼着一块香口胶的女子，忽然让我想到从前。她的目光很散淡，像一只早晨的鸟，随便地落在草垛或是屋檐上。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她应该穿一袭得体的旗袍，款款地从黄包车上下来，逛百货商场或去大戏院看戏，手中捧着一只小巧的纸袋，纸袋里盛着还有余温的糖炒栗子。
祖母在她八十岁以后老是喜欢讲起从前，讲起她做大小姐的辰光。祖母的牙掉了不少，说起话来漏风，丝丝的杂音中她说起她父亲的酒坊和米行还有当铺，以及他的威严。祖母的娘家是一座叫枫桥的小镇，当然不是姑苏城的枫桥，而是浙北的依山傍水的小镇。街上铺满了青石板，祖母的童年就在青石板上度过。她说起那个威严的老男人，我应该称呼他什么？其实我与他根本没什么相干，只是血缘上有一点点的关联。所以这些发黄了的旧事，被我称作是老掉牙的从前。祖母大去的时候，长明灯的灯影中，我看到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盛开着明明灭灭的笑容。她分明刚刚回了一趟从前，去了一趟枫桥小镇，重温了一番年轻岁月和情爱往事，所以她才会面带笑容。作为她的长孙，我没有哭，我只是站在她面前，替她再想一想从前。
那个悠闲女子换了一种姿势，但依然晃荡着一双秀足。她下车的时候，一只黑色小包在她的背后一晃一晃的。我忽然想，许多年后，当她住在高层公寓里，像一只笼中的鸟一样，牙齿掉了不少，头发稀疏了，她会想起从前。
她的从前，大约就是我现在见到的样子了。
现在，无疑就是将来的从前。我们在时间的道上奔跑，有些像一只疲惫的鸟。从前只是电光石火般的一瞬。美丽和哀愁让它像一片落叶，浮在清明的水面上渐渐远去。早晨醒来喝牛奶的时候，我们已经摊开报纸看股市行情和供求信息了。人们注定从开始到结束都是忙碌，有很多时候感觉到累了，才想到从前是既贫乏而又美好的。如果我乘的地铁它不知道停，一路开下去，开到一个叫“从前”的小站，我下车的时候，一定会看到木质的站牌，一两棵树和孤零零的鸟巢，一定会触景生情而流下一些感伤的眼泪。
我的从前。
我在人民广场下了车，那里阳光普照，人们的脸上盛开着笑容，我把自己会进人流，我就是一只走出了从前的苍凉的蚂蚁。
大屿山秋雾
罗先生说，去看看吧，去看看大屿山秋雾。
于是就去了。大屿山离香港机场约一小时路程，狭窄但却干净的山路曲曲弯弯。其实大屿山只是香港的一座小岛，以前到大屿山必须乘船，现在香港用雄厚的资金打造了一座座让我记不清名字的长桥，汽车可以直达大屿山。
是秋天，云很淡风很轻，却不是浓重的深秋。汽车在疾驰，两边树木向后退着，我突然听到了久违的牛哞，看到了一座小小村落。罗先生说这里的居民不再种地，他们有许多人在香港工作，而生活在这方土地上的牛，无人看管了，成了真正的野牛，它们才是大地上悠闲的主人。花开花败，潮起潮落，我看到母牛和小牛从树丛里蹿出来，用温情的眸子注视着一闪而过的我们。
我突然想，如果我是一个步行者，我会不会停下来和这头大屿山的牛聊上半天，然后看日头懒洋洋地落下，看云彩变幻与隐现。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汽车已经驶出很远，一座大雄宝殿映入眼帘。
我知道灵隐也有大雄宝殿，但是大屿山的这座寺院更为安静，游客稀少，寺旁没有商店酒楼，也没有卖工艺品的小摊。所以这样安静，是因为寺院里生活着的和尚尼姑们，不允许人们在这儿经商开店。下午三点多，秋雾就开始笼罩这座寺院了，人就像走在云朵里一样。我抬头，只能看到寺院对面小山头上，一座无比巨大却轮廓依稀的释迦牟尼像，注视着东方之珠香港这块土地上的芸芸众生。有尼姑向擦肩而过的我合十问安，有居士行走在寺院的清静小径上，边走边用纤长的手指捻动着佛珠，有尼姑坐在一棵桂花树下，露出恬淡的笑容，那么安谧与从容地听着MP3。我才知道，这儿的清静，是修身与养心的好所在。黄昏来临时，我忘记了踏上归途，心中无比宁静，这时候转念一想，才觉得往日自己肩上的压力是何等沉重，而我们注定都是逃不出红尘所累的凡俗之人。我们的心态，容不得我们削去烦恼丝遁入空门，就连桂花的香味，也不可以花稍多的一些时间去细细闻一闻、品一品。
车子离开大屿山，把宁静与桂花的清香，把这海边秋雾与远离城市的牛哞抛在身后。遥远之地滚动着佛音，让我突然有了许多的感慨，感慨我们在垂垂老矣的时候，这尘世间的得失与错落，又如何算得清楚。即便是花去一个又一个下午的时间，我们算得清的，也只是凡间的一笔琐碎的蝇头小利，而我们年轻时是何等努力地去争取这一点不算是东西的东西。
一路无语，心中却开阔了许多，像是在心地上栽下花栽下草栽下春风一样，像是心地上有大屿山野牛在悠闲吃草一样。然后灯光开始越来越多，我知道香港最热闹的地方就要到了。果然信佛的罗先生告诉我，这儿是旺角，这儿是尖沙咀，这儿是浅水湾，这儿是九龙，这儿是庙街，等等，那么多的名字加起来，统称为灯红酒绿。
大屿山秋雾，一直在记忆里缥缥渺渺。回到小城后的无数个静夜，我始终都能听到那由远而近的牛哞，告诉我，生活在城市一隅的人们，只有在静夜的月光下，才能闻到记忆里渐渐淡去的桂花清香。
起风了，真凉。
芙蓉村腊月
吉普车沿着楠溪江一路奔走，像一匹在草地上奔跑着的没有目的的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