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与汪静之、冯雪峰、应修人在美丽的西子湖畔热烈地歌咏爱情时,潘漠华在“湖畔”四重唱中,就显得比较特别。他总是不经意地会流露出一种青春的惆怅,一种“人间的悲哀”的忧伤,所以,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曾指出,在“真心专心致志做情诗的”,“湖畔”的四个年青人中,“潘漠华氏最凄苦,不胜掩抑之致”,而且他的诗风“最是稳练、缜密”。
不像其他三位诗人那样以微笑环视人间,歌咏自然、爱情之美。他的诗歌大多以缠绵、凄切的感情和音调,表达出对故乡、对亲人的思念之情,咏叹对母性的爱慕,宣扬人间真爱,以及表现“对于被损害者和弱小者的同情”和自我、生命、人生意义的思考。如《小诗二首》:“脚下的小草啊,/你请恕我吧!/你被我蹂躏只一时,/我被人蹂躏是永远啊!//七叶树呵,/你穿了红的衣裳嫁与谁呢?”潘漠华的这种对自然、对生命的审视和思考,并非顾影自怜的哀叹,而同样是建立在对大地的深爱,对劳作于大地的人们的生存境况和前途命运的忧患之上的。如同他在《雨后的蚯蚓》中所歌咏的那样:
出了茶店,过了雨路,又进了酒店。
我不愿筑新坟在自己的心头。
雨后蚯蚓般的蠕动,是我生底调子。
我底寂寞!寂寞无比,悲哀无边。
愿海潮是我身底背景,火山是我身底葬地。
雨湿了相思的路?我底爱人!我底爱人!
与冯雪峰选择雨后的蚯蚓一样,所表达的情感是土地性的,是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人的生命、前途、命运的执着思索。
这种情形在艾青的诗歌创作中,就更为突出,更具时代的阔大性。如他的《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一诗: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风,
像一个太悲哀了的老妇,
紧紧地跟随着
伸出寒冷的指抓
拉扯着行人的衣襟,
用着像土地一样古老的话
一刻也不停地絮聒着……
…………
中国的苦痛与灾难
像这雪夜一样广阔而又漫长呀!
这首诗写于抗战爆发不久,诗人以忧郁的笔调,诉说了处在战乱中的国土和人民的苦难,抒发了忧国忧民的感情。诗中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塑造,寄寓着艾青愿与祖国、人民同甘共苦的心意:“中国,/我的在没有灯光的晚上/所写的无力的诗句/能给你些许的温暖么?”对于艾青来说,祖国的多灾多难,人民生活的艰难困苦,是他心中“悲愤”、“忧郁”的根源:这不是躲在象牙之塔里卿卿我我,无病呻吟,而是将个人的思绪链接着整个国家和民族。因此,在艾青的诗歌创作中,“土地”的意象意味着自己对生于斯,长于斯的这块深厚的土地的深深的热爱之情: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艾青:《我爱这土地》
“土地”意象的构筑,显示出艾青的心始终是关联和对应着整个国家、民族这个博大的世界。这是他诗歌创作最根本的精神动力。他的成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实际上也就是献给“土地”——“母亲”的恋歌,但这又不单单只是个人感恩式的赞美、歌颂,而是赋予“大堰河”这个永远与生他、育他的大地、村庄、山河同在的“精神保姆”以永恒、无限的意义,使之成为他个人,乃至全体中国人民的精神关怀,成为不懈地奋斗的力量源泉。因此,在艾青的诗歌创作中,与“土地”意象相关联的就是他不懈地追求光明、追求理想的“太阳”意象。《太阳》、《向太阳》、《黎明的通知》、《吹号者》、《火把》等诗歌,都展现出了他的这种思想境界和精神情怀。
怀着对“土地”——“母亲”的深厚情感,艾青的诗歌创作总是流淌着对祖国、人民的前途与命运的时代忧患之情。艾青所处的时代,正是中华民族遭受最苦难、最残酷,也是反抗最激烈、最悲壮的时代。他总是感受到自己肩上担子的沉重,自己有一种不可推卸的历史使命感和责任感,他要以诗的方式,表达自己对祖国、对人民所怀有的深厚的忧患情感。
他说:“我们是悲苦的种族之最悲苦的一代,多少年月积压下来的耻辱与愤恨,都将在我们这一代来清算。我们是担待了历史的多重使命的……我们写诗,是作为一个悲苦的种族争取解放、摆脱枷锁的歌手而写诗。”出于这样的创作动机,艾青的忧患意识,其时代性的特征是十分鲜明的,始终都传达出中国——这古老而丰厚、坚韧的土地经受着命运的严酷打击,而又坚强不屈的心声:虽然“悲哀而旷达/辛苦而贫困”(《旷野》),但是,即使是绝望则也要“依然睁着枯干的眼/巴望天顶/落下一颗雨滴”(《死地》)。艾青在浩荡的忧患情感抒怀中,赋予了生他、育他的祖国大地——母亲以沉默而坚韧的民族性格和时代精神:
没有一个人的痛苦会比我更甚的——
我忠实于时代,献身于时代,而我却沉默着
不甘心地,像一个被俘虏的囚徒
在押送到刑场之前沉默着
我充满着,为了有足够响亮的语言
像初夏的雷霆滚过阴云密布的天空
抒发我激情于我的狂暴的呼喊
奉献给那使我如此兴奋,如此惊喜的东西
我爱它胜过我曾经爱过的一切
为了它的到来,我愿意交付出我的生命
交付给它从我的肉体直至我的灵魂
我在它的面前显得如此卑微
甚至想仰卧在地面上
让它的脚像马蹄一样踩过我的胸膛
——艾青:《时代》
诗人以他全部的激情来拥抱祖国、拥抱时代,他坚信能够站在新旧交替的时代门槛上,用自己热忱而富有坚定信念的歌唱和深厚的忧患意识,支撑起民族的时代大厦的栋梁。他说,时代的“每个日子都带给我们启示、感动和激动,都在迫使诗人丰富地产生属于这个时代的诗篇”,因此,“属于这伟大和独特的时代的诗人,必须以最大的宽度献身给时代”。
他是从浙东这块厚重而坚韧的土地走出来的诗人,是大地之子、是时代之子。艾青全部的创作,都献给了生他、育他的祖国大地——母亲,献给了民族前进的历史和时代。正如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样:“艾青的诗作向我们展示的巨大历史内容,包括诗人在广阔的历史文化背景下,他与时代生活息息相关的丰富、美好的心灵世界,以及诗人融合了中国与世界、历史与未来,融合了审美经验、审美感受与审美理想的伟大时代的诗情。它可以说是诗人心中的历史——非常诗意化的历史,非常形象化的历史,它是与历史教科书上的历史不一样的历史,或者说,它是充满诗性真实的‘史诗’,则是最准确不过的了。”
不仅如此,在艾青的诗歌创作中,作为一个深切地感受到祖国、民族苦难的诗人,他还不仅仅从最直观的感性层面上来抒发自己的忧患情怀,而是将艺术的触角深入到生命哲理的层面,通过对民族魂灵的探究,从中引申出对整个人类前景、命运的深切关怀,也即由对土地、母亲、太阳等意象的构筑,引发出对生命宇宙、精神宇宙的强烈关注。如同他在《生命》一诗中所抒发的那样:
我知道
这是生命
让爱情的苦痛与生命的忧郁
让它去担载罢
让它喘息在
世纪的辛酷的犁轭下
让它去欢腾,去烦恼,去笑,去哭罢
它将鼓舞自己
直到颓然地倒下
这是应该的
依然,我的愿望
在期待着的日子
也将要用自己的悲惨的灰白
去衬映出新生的跃动的鲜红
没有对生命哲理的透彻认知和理解,就不会有这样洒脱的生命情怀。艾青的诗歌创作就是这样,从浙东这块土地中走出来,以全心身拥抱土地、母亲、祖国、民族的方式,一步一步地走向生命哲理的最深处、走向灵魂的最深处,从而使自己的诗与生命都获得了不朽,获得了永恒,同时也使整个诗歌的“坚韧”美学风格,与整个民族生命相对应,显得格外的沉郁、凝重、厚实和阔大。
透视整个浙东作家的创作,我们不难发现,他们的创作所呈现出来的“坚韧”特质的美学风格,蕴含着五四新人文理性精神的内涵,同时也凸现出了现代知识分子特有的主体忧患意识,以及新文学所推崇的“崇高”形态的审美理想。他们立足于浙东故土,关注和审视中国社会和现实人生,深刻地揭示出国民的思想状况、生存境遇、心理性格等方面的特征,以唤起他们对现代文明的认同和现代价值观的确立,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进而推动整个民族的现代化。因此,我们通过对浙东作家创作内涵和美学风格的总体认定,就可以确定他们对中国新文学发展所作的历史贡献,确定他们在中国新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
第二节 浙西“柔性”文化与新文学的柔婉风格
钱塘江以北的广袤区域,特别是环太湖流域,通常被称为“浙西”区域。该区域的文化与古越之地的文化,在文化性格和文化形态上存在较为明显的差异。一般来说,浙西地域文化带有比较鲜明的江南文化那种纤细、柔美、秀婉、精致、典雅的审美特征。自古以来,人们都认为浙西区域的江南,山川秀美,“风气清淑,俗务儒雅,士兴文艺”,且“俗尚侈靡,其士多明秀俊伟”。如以松江地区(现为上海市管辖的一个区)为例,相关文献对该地区民俗、民风、民情、民性等特点的记载,就有这样的描述:惟松江山秀水明,物产绕裕,故其俗喜清而尚侈,士生其间非有松风梅雪之瘕,终老于丘壑,则斥田园,系珠璧,沉酣于绮罗丝竹。
松江地区与嘉兴、湖州地区相邻,许多习俗、民风颇相同,或相近。相关文献记载,嘉兴、湖州等地“土膏沃饶,风俗淳秀,文贤人物之盛,前后相望。百工技艺,与苏杭等”。又:“吴兴山水发秀,人文自江右而后,清流美士,余风遗韵相续。”
南宋以前的杭州,其风俗也具有这种特点。欧阳修曾说杭州是“其民富足安乐,其习俗工巧,邑屋华丽”。曾任杭州知府的苏东坡,对杭州的风俗更有亲身的体会,他说杭州是“室宇华好,被服粲然,然而家无宿舂之粮”,而“其民老死不识兵革,四时嬉游,歌鼓之声相闻”。
这种地域文化的特点,作为地域文化的基因,往往是以“集体无意识”的方式,影响到该区域的各个方面,特别是精神文化领域,形成该区域特有的人文风情和人文氛围。浙西区域纤细、柔美的人文风情和精致、典雅的人文氛围,对浙西的学术、文学艺术等方面的影响,也是十分明显的。章太炎在《訄书·原学》中谈论地域文化对学术的影响时指出:视天之郁苍苍,立学术者无所因。各因地齐、政俗、材性发舒,而名一家。
寒冰之地言齐箫,暑湿之地言舒绰,瀛坞之地言恢诡,感也。故正名隆礼兴于赵,并耕自楚,九州五胜怪于之变在齐稷下。地齐然也。
夫地齐阻于不通之世,一术足以概量其国民。九隅既达,民得以游观会同,斯地齐微矣。材性者,率特异不过一二人,其神智苟上窥青天,违其时则舆人不宜。故古者有三因,而今之为术者,多观省社会,因其政俗,而明一指。
浙西学术似乎没有浙东学术影响那么大,但浙西之学也形成了自身的鲜明特点。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指出:“世推顾炎武氏为开国儒宗,然自是浙西之学。”同时,他对顾炎武为代表的“浙西之学”与黄宗羲为代表的“浙东之学”进行了比较,指出:“学者不可无宗主,而必不可有门户,故浙东、浙西,道并行而不悖也。浙东贵专家,浙西尚博雅,各因其习而习也。”可见,受浙西地域文化的影响,浙西学术多呈“博雅”之风格形态。
在文学艺术方面,浙西区域纤细、柔美、秀婉、精致、典雅的风格特征就更为突出了。古人云:“江南音,一唱直(值)千金。”可谓是清音袅袅,令人回味无穷。唐代的嘉兴籍诗人顾况,其诗作就曾被后人评论为“偏于逸歌长句,骏发踔厉,往往若穿天心,出月胁,意外惊人语,非寻常所能及,最为快也”(《皇甫湜序》)。祖籍非浙西,但出生在嘉兴的唐代着名诗人刘禹锡,其诗创作就以清新、明朗、秀婉、开阔之风而着称。江南秀美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是十分深刻的:
忆得童年识君处,嘉禾驿后联墙住。
垂钩钓得王余鱼,踏芳共登苏小墓。
此事今同梦想间,相看一笑且开颜。
——刘禹锡:《送裴处士应制举》
江南的生活是飘逸、温婉而富有诗意的,尤其是童年的印象,更是在诗人心中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在文学史上,清代还形成了着名的“秀水诗派”,这个诗派的主要成员也是由嘉兴籍的诗人组成。钱仲联在《梦苕庵诗话》中说:“清代诗风,浙派为盛。浙派尤以秀水为宗,开其先朱竹垞。”在《三百年来浙江的古典诗歌》一文中,钱仲联又清晰地梳理了“秀水诗派”的来龙去脉和风格特征:
继朱彝尊之后而形成的秀水一派,其名称见于金蓉镜的《滮湖遗老集》。自朱氏晚年学黄庭坚、金德瑛,进一步专法江西,以生硬为宗,钱载出而局面越加开拓。王又曾、万光泰、诸锦、祝维浩、汪孟鋗、汪仲玢环绕在钱载的周围。钱载子世锡、王又曾子复,能传父学。朱休度接钱载之传,以授钱仪吉、泰吉兄弟。秀水诗派可说是盛极一时。
后人多称“秀水诗派”具有“诗宗江西,而去其生涩,宏肆类竹垞,雅洁俪秋锦……自成馨逸”(《晚晴簃诗汇诗话》)的特点,诗歌创作的总体风格是清逸、秀雅的,如王又曾的诗《经天姥寺》:天姥峰阴天姥寺,竹房涧户窈然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