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人类借助先进的科学技术,工业生产,似乎可以容易地走出动物本能的束缚了,却没提防,回身又跌进了机器附庸的陷阱。另一方面,商业魔力的无孔不入,更彻底地变世俗生活为简单的商业生活,让我们变成了彻底而简单的被动消费者。在这种情况下,人的灵性难以舒展:我们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生命没有了新鲜、活力,没有了莫名其妙,也没有了意外惊喜。虽然安稳丰足,却是浅薄中的安稳丰足。即使有产业化的大众传媒,我们可以拥有无限多的外部世界信息,这只会使问题变得更严重。因为大众传媒能给我们的信息都是人为加工过、滤选过的二、三手的东西,并且普泛化了;因而其个性,生命活力是伪拟的。
只用这种东西喂养我们的精神,让我们感到很优雅,却是虚假的;心灵世界很丰富,实则仰人施舍,生活的架势很铺排,却也单弱。温柔乡里的舒坦,是梦醒时分,我们会更觉得四野茫茫,一片凄凉。
因而,今天我们每个人的文化人格,其根本姿态仍然该是反抗:反抗动物本能及机器附庸的束缚,反抗世俗原则及传媒伪拟的磨洗。要记住,真正有价值、支撑生命的文化人格一定包括自己的主动创造在里面,必须用自己的个性体验丰富滋润它。我们要自觉意识到这一点,我们的幸福人生才有可能。
应该说,旅行是所有人都会有的生命梦想、愿望。或者把这种愿望、梦想寄托在少数人身上,这就有了职业旅行家。这也就是旅行的意义。
三、旅行的本意就是走路
本来,我们俗世中人平常日子多是局限于一个确定的空间。也就是说,这种情形中我们的生命只是一个维度——时间的展开。就算家里——外头——家里,天长日久走熟路,也就和在一个点儿上打转区别不大。而且是越转越紧缩,越转越挤压。因此,我们出来旅游就是要借助另一个维度——距离、空间来有力地舒展开我们的生命。那么,旅游经历的距离越长,空间越宽广,这种舒展生命的力量也就越大,这种游历带给我们的精神满足也就越丰富。但是,所谓精神满足、生命舒展都是一种自我直觉、自我确认,是我自己感觉、认定自己变得视听敏锐了,灵性活跃了,感情弹性了,思想自由了,心胸广阔了,人格展开了。是自己身内发生的变化,不是外在的旁观。因而,拉动我们发生这种变化的力量,也只能是在游历中我们直感到的、体验到的真切的距离与空间,而不是理论上的物理事实,不是地图上的标示。即使是我们在读书、看电视时想像的距离、空间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如此说来,真要享受旅行的美妙,体认旅行的意义,只有徒步行走,也就是走路了。只能用自己的双脚去亲吻大地,用自己的感官、自己的全部身心去亲和大自然:眼中的山光,耳畔的鸟鸣,鼻底的草香,风吹鬓发的温柔,踉跄双腿的沉重。
只有这样沦肌浃髓过的自然,只有这样自己直感体验到的距离空间,才会有这种舒展自己生命的力量。而乘坐交通工具太间接、太局促单调,就很难有这种力量。
我们说旅行经历的距离越长、空间越宽广,这种舒展自己生命的力量也就越大。那么,怎样形成这种长距离、宽广空间的完整一体的直感体验呢?只好一步步地走过来。比如说乘坐火车吧,我们白天可以双眼一直盯视着窗外,得一点距离空间感,到晚上我们的盯视却不得不停下来了,而火车多半不会为我们停下来吧。这样子一天内形成的距离空间感总有限,而隔天看到的距离空间又很难连接成完整一体的直感。说到底,我们在相同时间内,乘坐交通工具与徒步行走经历的距离空间,因为速度的不同,在感觉上是差不多的。也就是说,我们直感体验中的距离空间,更多地决定于时间,而不是速度。坐一天飞机感觉的,与走一天路感觉的距离是一样的。如此,使用交通工具快速经历一个长距离、宽广空间,这只有物理学意义,或世俗行为的功利价值,在旅行中却没有舒展生命的心理意义、精神价值。
这样的说法能不能成立呢?我们知道:美国建设有多处纵贯几千英里的山径公园,各地的健行俱乐部、联谊会、山径协会、山径学校、山径节等等,更是名目繁多。余纯顺风雨八年徒步中国,他常说:“走路是一种享受”,“走路的过程就是一种修炼。”他说:“我的通达天宇之路就在我走遍中国、走遍西藏所经历的千山万水之中,我因此而获得快慰和升华。”也许这不是矫情。那么,我们就会理解旅行的本意了。
四、旅行等于强力加同情加梦想
要出门旅行,需要一定的财力、体力保证自不待言,可也只是必要的条件之一,不能成为触动我们上路的充分理由。如果不是职业性的、不是被动地跟从时尚,既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无奈逃避,对于大多真正的旅行爱好者而言,要让自己的旅行成为一次文化之旅、心灵之旅,必然会有微妙复杂的人格动因、精神动因。要有对他人生活的同情,对自己生命的梦想。
因为有同情心,才能放落自我,多一些设身处地,多一些人间真情、人生价值的发现、理解,也就多一份生命的喜悦。这是旅行根本的魅力所在。我们在旅行中,总会不同形式地得到他人的帮助,也会随时随地帮助别人。这使我们为人情的温暖而感动,为自己的善行而得到某种精神满足,也让我们由此反省人世的苦难与坚忍,生命的丰富和光辉,这也就是旅行的精神动因。
当然,这里的同情,主要说的不是那种俯临式的怜悯,而是感同身受,而是深心的触动,是面对人生的风雨同舟,休戚与共。这种同情是广阔的胸怀,无边的容纳,不论何时,对于何地的诚实生活只有激赏、赞叹、敬畏。有这样广阔的精神世界,这样广阔胸怀的人,必然不满足于升斗小民单调重复的生活,必然要去寻求更高、更大、更渊博、更神异的世界。或许在今天,仍然只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历沧桑事,识百样人,才能给我们这种满足。否则,若是对他人生活没有同情,根本就是不感兴趣,不能或不必从他人生活中悟解人性之丰富,生命之欢喜,我们干吗还要走出家门?真的走出了家门,我们又能找寻到怎样的旅行意义呢?
因而,只有极富同情,也就会极其敏感,一个旅行者才会与山川草木、晨昏风雨、风俗人情、历史遗迹发生深深的心灵呼应,一路行来一路感动,逗引我们不断走下去。
鼓动、吸引我们一路走下去的,起码还该有另一个动因,就是一个旅行者对自己生命满怀的梦想。中国当代旅行家余纯顺八年间孤身徒步走中国,最终是倒在了旅行途中,让人为他唏嘘不已。但是,我们阅读他留下来的两部着作,字里行间闪动的则是他“久已有之的梦想”(珍宝岛、大理),“渴望”(长江),“向往”(孔子故乡、泰山日出),“神往”(东北地域、大顶子山),“愿望”(杨子荣纪念馆、与鄂族人一起打猎、鸡足山),“仰慕”(张骞的归宿地),还有“久已注意”的普兰,“很久就计划”的长白山天池,“梦寐以求”的乌苏里江,更有多年“企盼”、“盼望”、“愿望”、“念头”、“梦想”、“梦魂萦绕”的西藏(所以他五次徒步走进西藏)。说到底,余纯顺孤身徒步走中国,一步一步走了八年,本来就是他“少年时的夙愿”,他本来就是要“前去追寻那儿时的梦呵”!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与动物只受本能驱动不同,我们人类的很多行为本来就是受梦想的驱策,最具有反本能的文化意味的旅行更是如此。“是梦想,还是死亡?”这或许不是一句玩笑夸张,如果这里的死亡是指人的心灵、精神。因为排除了梦想,我们剩下的一点心理活动该多么可怜了。恰恰在梦想中,深埋着我们个性的智慧、情感、想像、欲望。因而,梦想吸引的旅程才可能是我们人格召唤的旅程、心灵召唤的旅程。恰恰是梦想中充满了飘忽变幻、充满了悬念等待,因而梦想是走在人生之旅最前头的侦察兵,不断试探的狐疑,接连发现的喜悦,坚强推进的豪迈;正是这种无穷的魅力吸引我们走上道路,吸引我们走向无尽的远方。
旅行的本意就是走路,因为只有在走路过程中,我们才能获得舒展生命的力量,也就是走出动物本能的狭隘,变得更人性。而只有由同情加梦想牵动的旅行,才会是充满生命感兴、精神关怀的旅行,也才成其为文化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