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
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张爱玲《天才梦》
时光的列车往前开,我们倚在岁月渐老的座位上,看着车窗上映着自己的脸庞,一条条皱纹在缓缓地蔓延,回过头去看,过去的林林总总依旧清晰。岁月有时恍惚得犹如一场梦,梦里的风景不会全都记得,只有某些街道、某些商店,是这场梦的一些特殊标志。
1949年的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时代的巨变,人们在最初的时候肯定会有一些彷徨和不安,但是这样的彷徨并没有存在很久,人们的生活出现了新的气象。
作为一个作家,张爱玲的生活并没有很大的转变,每天仍然是读书看报,和姑姑住在一起的张爱玲,偶尔还会带着不爱交际的姑姑出门看场电影。有的时候,张爱玲会格外注意银幕上的那些小小的胶片噪点,她觉得这些噪点就像是生活里的瑕疵,烦乱但是无伤大雅,甚至还有着一些岁月琐碎的意味在里面。这时的张爱玲过着有些一成不变的生活,但是她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到旧书店淘旧书是姑侄俩最大的爱好,也许不爱多言的女子都有这样安静的喜好,到旧书店去,鼻子里都是纸墨的老旧味道。那些书本都带着泛黄的痕迹,或许还有一星半点的霉斑和水渍,但是这并不影响这本书的价值,甚至书本上那些因为翻阅太多而产生的老旧痕迹还很讨人喜欢。书本的价值在于“旧”,如果一本书一直都是崭新的,那么它反倒失去了味道。
张爱玲和姑姑就最爱待在老旧书店里,花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去淘书,然后满心欢喜地将书籍带回去细细品读,外面的事情怎样发生或者怎样结束,这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作家,除了写字看书,其余的好像都和她没有什么关系。
在1948年的时候,张爱玲就用“梁京”这个笔名在上海《亦报》连载《十八春》,这是一部长篇小说,背景不过就是乱世,几个平凡的众生男女,世钧、曼桢、叔惠、翠芝,都是城市中的普通人,都有着普通的痴缠爱怨,但是就是这样的普通打动了无数人的心灵。
有一位女读者在报纸上读到曼桢的悲惨境遇时,当场摔了报纸,声称“恨不得两个耳刮子打在梁京的脸上”;还有一位读者通过报社的熟人打听到“梁京”的地址,千里迢迢地来到张爱玲的住所门口,声称自己就是“曼桢”;甚至很多读者都来信请求“梁京”不要让曼桢再继续这样的悲惨人生!
《十八春》这部小说将张爱玲的语言特点完美地展现出来了,欲说还休的婉转,精妙绝伦的叙述,这些文字连在一起,就像是一张铺满了彩色玻璃块的窗子,当阳光照射在上面的时候,会发出灿烂夺目的颜色,即使是在沉沉的夜晚,也有着醉人的炫目流彩。
性情可以决定这个人的艺术情趣,也许这就像是一种色彩一样,比如提起秋天,人们就想到金黄和收获,提到天空,人们就想到蓝色和宽广。而张爱玲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在她的笔下,有着太多伤感的颜色,这些伤感都透着颓废的华丽,就像有些发锈的月色。
张爱玲在当时那样空前高涨的政治热情中保持着自己的一点个性,但是时代的大潮难免会撩拨到身在其中的她。没有人能够抽离历史,如琥珀一样独自活在真空中。就像是交响乐一样,每一个人都要在这场演奏中担当各自的角色,就算你准备吹奏出来的声音小如蚊蚋,一开口你也会觉得自己的声音洪大高昂!
这样的背景下,张爱玲有一些惶恐,她想找一份工作,但这有一些困难,因为她的身份,没有单位能接受她。那个时代的身份超越一切,弟弟劝过她去教书,但是她深切地知道,在学校里,政治运动更是如火如荼。
不,她不能忍受这样的待遇,张爱玲把自己的种种际遇都回想了一遍,最后,她决定:重回香港!
香港大学要复校的消息对于张爱玲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她马上写了一封信寄给香港大学校方,询问自己能否继续之前中断的学业,很快对方就给张爱玲回执了肯定的答复。
临行之前,为了避免给姑姑带来麻烦,张爱玲与姑姑约好,这一去便是永远地不再相见,永远地隔绝联系。纵然姑姑对爱玲有太多的不舍,但是,她看着去意已决的爱玲,知道她绝对不喜欢过着这样刻板的生活。姑姑把自己珍藏的一些珍贵的家族相片交给爱玲保管,她希望自己的侄女在外面漂泊,至少看着亲人的照片还会有一些牵挂。
离别的场景总是相似的,一个拥抱,再互道一声珍重,眼眶里的热泪就像是一句美丽的旁白,滋味百态。
道别了姑姑,张爱玲重新回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城市——香港!从上海到广州,再从广州到深圳,然后,过了罗浮桥,就是香港。
这个城市依然还是那么的热烈,海浪拍打着沙滩,蓝天白云,树影码头,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异邦人,周围的景色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这个城市确实是有了不一样的改变,张爱玲站在街道旁边,轻轻地走向了另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