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既是偶然,相逢更是意外。两人一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一是“女为悦己者容”。心灵上的吸引是世间最美妙的事物——刚刚还是莲花的径自开落,转眼已是“早有蜻蜓立上头”了。微风吹拂而过,莲叶何田田,放眼望去,身在其中的人都懂得——景色这边独好。
既是为礼尚往来之故,更是应“红颜知己”之约,次日胡兰成便回访了。
这次的心情不像上回,忐忑难安,带着对未知前途的未卜与冒险之心,是焦急而担忧的,连天气都是阴阴地应和着;这回胡兰成心里有足够的底气,也知道张爱玲在家中等候,断断不会再闭门谢客。且上次晤面尚有满腹话语未能说完,因着天黑之故不得不中断,这次又生了满心的话要倾诉,心里又是焦急又是喜悦。
张爱玲的来访就像是他高中了状元一般,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了。尽管今日也一样是阴云天气,沿途的风景在平日里看来不过是冬去春未来的萧瑟与荒凉,但当下竟无端地平添了许多的喜庆与春色,似乎天地万物对于他而言都是喜笑颜开的了。
这次的来访途中,胡兰成对张爱玲的看法已同第一次相逢之时大有不同。之前只觉得她是个怯怯的、未成熟的小女孩,各处比例也是极不匀称的,然而经过那五个小时,胡兰成面前的那个小女孩已是高大了许多,甚或可说是伟岸的了,无论是身高、思想,还是才情。
原先在他看来那极不相称比一般男性还要高出的个头,现在却成了她的才思比一般男作家还要高出一头最好的见证;原先他还难以接受的奇装异服,现在对他来说是她富有创造力的产物;原先她的手足无措、扭捏青涩,现在则是内敛、才不外漏的安静个性的象征。
总之,世间事物大抵这样,情人眼里出西施。爱你时,一切美好;不爱时,世界灰暗。彼时的胡兰成虽不能说已爱上张爱玲,但爱慕之心已是渐起,毕竟以前接触的那么多女人里面,能引起胡兰成内心共鸣的,只有张爱玲一人。虽然张爱玲的相貌对他来说并不那么合意,但他也明白人无完人,鲥鱼味美而多刺,海棠色艳却无香。才情如此之高,亦可弥补所有其他一切的不合意了。
张爱玲则为了胡兰成的到来,也是颇费了一番工夫。先是对姑姑的不满多加解释与安抚;再则是精心地打扮了一番,不像昨天贸贸然地便去了,正所谓女为悦己者容。除此以外,还特意戴上了嫩黄边框的眼镜,“越显得脸儿像月亮”了。
胡兰成见到如此装扮的张爱玲,又是一番惊奇,仿佛昨天的回忆还没来得及咂摸出味儿来,今天的伊人却又是别有一番风味了,一时都还来不及回神。
然而这次的晤面胡兰成却是紧张的。一是昨日已见识了张爱玲的才情,言谈之间断不敢掉以轻心,稍有错漏亦是败笔;二是环视了张爱玲的家居装饰,简约而不简单,颜色鲜亮而刺激,“阳台外是全上海在天际云影日色里,底下电车当当地来去”,实有贵族之风范;再加之也听闻张爱玲家族显赫,系名门之后,相形之下自己不过是出生于农村的一介书生,向来自恃的才情在她面前又全无胜算,心里难免有所落差,几乎是不自信的了,于是便稍显拘谨。
这样的不自信在后来他夸赞张爱玲房间的布置时仍然有所流露——三国时刘备到孙夫人房里去竟然胆怯,而张爱玲房里亦有这样的“兵气”。不过这样的拘谨很快便被言谈的欢洽给冲散了,两人很快便又进入忘我之境。
这回,胡兰成问起了张爱玲的家世,而张爱玲仍是一如既往地不设防,将自己所知道的都和盘托出了。这边诉说完张爱玲的家世之后,那边胡兰成也将自己的遭遇细细道来——自然,多说职事,而绝少谈及自己曾经染指的女人。
谈及此次入狱,方知张爱玲原来是同苏青一同到周佛海家相谋营救之事的,于是对张爱玲更增好感,几乎是感动了。问及为何如此“天真”,张爱玲的回答却意想不到地引出了她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因为我也被囚禁过,所以深知其味。”
不一刻,张爱玲便将自己被生身父亲毒打并囚禁半年之久的经历诉说给胡兰成听了,引得胡兰成又是惊又是怜,兀自难安,叹气感喟。
两人虽都是经历囚禁,但性质却是大相径庭。一个是监狱,虽失自由,但无人动刑,免于皮肉之苦,且一干好友人脉在外奔走相救,当局亦是审时度势,爱才惜才;而一个却是被至亲之人毒打之后囚禁于至亲之地,生病数月无人问津,姑舅意欲相救未能得成后再无行动,剩下何干老弱亦是难以相救,最后总还是靠了自己胆战心惊地逃了出去。
对此,胡兰成亦是心知肚明。他几乎都能想见,那种在逼仄的空间里,病恹恹有气无力,难以行走又无人问津的苦楚。外面的世界与自己是毫不相关的,连天空亦只是同一方天空,毫无变换。雨日是阴森的,哪有听雨的情趣;晴时亦只是绝好的讽刺,外面世界熙熙攘攘,囚禁之处却只是萧疏的阳光;天空里连日隆隆的飞机轰鸣声,也只是更显得自己形单影只;连平日最爱的月光,也成了张牙舞爪的阴森可怖的最好陪衬。
世界是全然失却了颜色的,只剩了对囚禁之遥遥无期的绝望,对生的绝望,对亲情乃至人世间感情的绝望,“即便是在最亲的亲人之间,不但会发生形同陌路的冷漠,也会发生极度的仇恨”。
这对张爱玲整个的人生来说无疑是造成深刻的无法磨灭的印记的,痛楚的印记。大约《半生缘》里曼桢被姊姊、姊夫囚禁的那一段可以写得如此动人心魄,也是因为有这样的亲身经历吧,同是囚禁,同是抱病,同是被最亲的人伤害。
生命果如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于是,胡兰成对张爱玲更加又是怜爱又是佩服了。
我们大都有这样的体会:一旦两个人之间不再止于客套抑或说是礼节性的谈话,开始互诉衷肠互表身世,把自己人生中最不愿意对人提起的往事都和盘托出之后,这两个人的距离瞬间便近了,同性之间或成兄弟姐妹,异性之间或成知己情侣。世间之事,大抵如此。
张爱玲对胡兰成的这一番诉说,使得胡兰成心里竟生出无端的异样的责任感与使命感来,仿佛面前这个女子,是需要自己花大心思去保护的。胡兰成立刻觉得庄严与神圣了。
张爱玲的身世勾起了胡兰成对自己往事的回忆,于是他也对张爱玲细细表其自身的经历。其中亦提及后来使他的人生观发生重大转折的玉凤之死与生母之死:“对于怎样天崩地裂的灾难,与人世的割恩断爱,要我流一滴眼泪总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时的啼哭已还给了母亲,成年后的号泣已还给玉凤,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
张爱玲对于人情的淡漠与胡兰成的“如天地不仁”自是两种性质,就连张爱玲自己后来也说:“你是对人生易生感激,却难得满足。”但在当时两人正惺惺相惜之际,这无疑是拉近两人距离的有力武器。
哪怕是在后世之人看来,两人亦多共通之处——同是才思敏捷,绝无仅有;同样的对于事情的看法没有既定的成说,全凭兴之所至;同属不能归类,只能单列的作家,又不仅止于作家,难以将其定性;同样的对人事的淡漠;同样的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生。这或许也算是对“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的一个注解吧。
两人互剖心事之后,只觉得对方就是所要找的人了,完完全全地将对方引为知己了。只是可叹的是,张爱玲如此真实,毫无隐晦与保留;而胡兰成虽也谈及自己的身世,毕竟多有隐晦——两相比对,真真要为爱玲叫屈,真是一个活生生的“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然而飞蛾扑火之时的感情,又哪顾得了这许多呢?只是奔着这亮光与温度,便义无反顾了。这便是张爱玲了,一如她一贯所坚持的,无目的的爱才是真正的爱。
胡兰成走后,张茂渊只做了这样一句评价:他的眼睛倒非常亮。再无其他。
这之后,两人更是频繁往来,互通书信。当日回住所之后,胡兰成便提笔写了一首充满热诚的诗给张爱玲,而张爱玲的回复则更动人:“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之后胡兰成更是隔日必定去一次张爱玲的公寓,相谈既甚欢,便全无去意,连张茂渊都快沉不住气了。她找张爱玲谈话,劝诫她,但又全然没有用,于是渐渐地变得“不大说话,像大祸临头一样,说话也悄声,仿佛家里有病人”。
两人渐渐地都开始“喋喋不休”了。苏青曾对胡兰成说过,恋爱要用眼,而不是嘴,但此情此景中的胡兰成哪里还记得这样的话语,只顾得与张爱玲诉说不尽。张爱玲则更是絮絮不休。大约人都是这样的吧,沉默时兀自地沉默,且外部世界愈是喧嚣,他愈要与之抗争似的不语;待到觅得知音,便像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之音不觉了。
张爱玲过去二十多年来的沉默与压抑,现在像寻找到了出口似的爆发了,她像个得胜的小孩子一样,将生平里经历过的大事小情全都从尘封的时光隧道里拦截下来,双手端端地捧到胡兰成面前,叫他看。
他若是看了,并且因之多说了几句话,她便要开心很久,像个得胜的小孩子一样。
她是那么容易满足,乃至于后来两人恩断情绝之后,有一夜她忽然梦到了他:“当时的彩色片还很坏,俗艳得像着色的风景明信片,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迎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他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遥远成影片的回忆尚能让她快乐至此,当下胡兰成就在身边的喜悦便可以想见了。
她渐渐地不光是说,还将自己平日里珍藏的“玩具”都拿出来,一一陈列在胡兰成面前,连带着诉说它们古老的历史。
两人的谈话也早已从客厅挪到了张爱玲的闺房,房门是紧闭的。虽然家里各间的房门向来是主张闭合的,但一开始张爱玲还是觉得窘,姑姑也是皱着眉头怪他天天来。但到后来慢慢地也便习惯了,习惯于两个人封闭的空间与一开始便不知何时能结束的时间,习惯于永远只看见胡兰成的半侧面,“看着他背着亮坐在斜对面的沙发椅上,瘦削的面颊,眼窝里略有些憔悴的阴影,弓形的嘴唇,边上有棱”。
时光流逝,并不久的日子,时间却是要按着秒来算的。时钟的声音嘀嗒嘀嗒,渐渐地将张爱玲心里所有的武器都卸下、软化,一如孙夫人最终将满房的兵器移易。指针一圈一圈地轮回,张爱玲的防备、自尊与骄傲也一件一件地脱落,到最后终于是赤条条地一丝不挂了,只剩了一颗鲜红饱满的心,在胡兰成面前兀自扑通扑通地跳着,越来越快,越来越乱,连张爱玲自己都觉得惊讶。
他终于彻底地将她俘获了——当初不动声色便可以轻易地在胡兰成那里攻城拔寨的她,渐渐地吃力起来,及至双方平手,及至胡兰成坚壁清野,不为所动,及至胡兰成频频扰乱边境,及至他可以轻易地攻城略地,所过之处,民不聊生,及至张爱玲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胡兰成的空城计最终是唱得成功的,这倒不是因为他的琴声有多高深,而是因为对手太天真——她本可以一举进攻,使他全军覆灭,然而她没有;她本可以全身而退,保存兵力,然而她亦没有;直至最终她中了埋伏,丢盔弃甲,毫无抵抗之力了,便也心甘情愿,心悦诚服了。真真是兵败如山倒,不错的。更何况张爱玲的兵,都是些最要不得的娘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