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庆生辰妯娌分颜 怄闲气大家得病 (2)
反唇倒舌讲接待他,不过是一餐现成茶饭?这也罢了,为何又讲我趋承着财主媳妇,撒屁也是香的,为他生辰大惊小怪,办酒待亲,极其势利?你自想尊躯贫苦煞,也是爹妈养的,岂没一个生辰?从不见什么亲戚送些礼物来相贺,反嗔我今日为婶婶生日开筵设席。自古道:礼无不答。难得聂亲妈费了钱钞,安得不接来一叙?你怎么暗恨要寻死害我,恁般狠毒,终不然做婆的害怕,反来求你?我把你这尖嘴薄舌的泼货不要慌,拼一个你死我活,才得罢手! ” 张氏冷笑道: “ 呵,呵,巧言不如直道。这些话,我愿对凌妈妈讲来。我进瞿家门也曾过了几度生日,公婆从不曾破费了半文。今日婶婶寿诞,却如此热闹,委实心下不平,讲了几句,婆婆着恼,要与媳妇作对。俗言道:早死早托生,依然做后生。张氏也不惧的,只是凌妈妈可恶,如何搬我家是非,使我姑媳不和?若到阴司,必要寻这老猪狗抵对! ” 郁氏嚷道: “ 你看泼妇人借名骂我。那凌妈妈昨晚酒散就辞别而去,怎讲他搬是弄非? ” 张氏跌脚道: “ 是了,是了,昨日巧儿进房唤我,毕竟窃听了说话,添言送语,使婆婆知道。这巧儿奴才倚着家主婆势利,挑弄口舌,其实可恼! ”
聂氏站在郁氏身旁劝解,一闻了此言,不觉两颊通红,怒从心起,厉声道: “ 姆姆恁样欺人!古人道得好:打犬看主面。巧儿是我的人,怎么就轻口骂他? ” 张氏道: “ 这奴才不该传言寄信,挑两下怄气。骂了他,你待怎的?终不成打下了夫人官诰。 ” 聂氏道: “ 吃黑饭,护黑主。你既讲婆婆势利,牵枝带梗讲着我,缘何巧儿不要过话?没些面情,破口便骂。若这奴才骂你,你待何如? ” 张氏道: “ 竹节也分别上下,奴才们敢骂兀谁?你莫要倚着豪富,便自欺人。我家虽系匠作,寒族中也有为官做吏的,莫要轻看了他。我父亲若肯熬清受淡吃薄粥时,也颇颇做成家业,不受人的轻藐! ” 聂氏大怒道: “ 你与婆婆斗口,我早膳也不用,在此劝息。你骂我丫鬟,我以妯娌情分,止将理讲。你怎地隐言骂我? ” 张氏道: “ 虽然婆婆重你,也要从公判断。
那一句儿是骂你处,恁样虚空吊我? ” 聂氏道: “ 我虽是一女人,也读几行书过。你这般藏头露尾的刁话,比那骂詈还狠毒几倍哩! ” 张氏道: “ 不与你争,你且讲那一个字是刁话? ” 聂氏道: “ 我还你那刁钻处。你讲张匠作若肯熬清受淡呷薄粥时,也不贫苦。分明是讥诮我爹爹插号唤做聂一撮,从鄙啬悭吝做成的家业,岂不是当面骂我? ” 郁氏跌足道: “ 儿讲得透彻,这明明是舌底拳棒,狠,狠,狠! ” 张氏笑道: “ 婆婆又是护短的言语,那 ‘ 聂一撮 ’ 尊号乃四海闻名的豪杰,岂止我一人晓得,缘何反讲我舌底拳棒? ” 聂氏道: “ 这雉鸡乖皮里针的巧处,谁不参透?便是聂一撮混名,无非是 ‘ 贫啬 ’ 二字罢了。强如那偷了人家佛肚中金灵圣儿,被那家子搜将出来,打得做鬼叫!若不是我家妈妈劝释,如送入公厅审出满贯赃来,兀自要发配远方哩! ” 张氏听了,怒道: “ 你讲偷佛肚中灵圣儿的贼,明白是骂我爹爹,好欺人,好欺人! ”
聂氏笑道: “ 呵,呵,我是讲那偷灵圣子的好汉,和你家爹爹何干? ” 张氏嚷道: “ 好矫强聪明的话儿,我也不与你斗嘴。
俗言道:拿贼见赃,捉奸见双。你只还我那一家是失主,谁见我爹爹做贼? ” 聂氏道: “ 不要忙,我还你一个出处。旧年四月初六日,敝邻冯老妪因家下有一尊古佛金身坏了,唤城内一位装佛匠补漆贴金。谁想那人盗了古佛的心肝五脏,被冯老妪瞧破了,唤家僮将那人打了一顿脖子拳,只要锁了送官。我家母亲善言劝释,问他姓氏,他讲姓张。现有失主,难道是假的不成? ” 张氏气得暴跳,大哭道: “ 好了,平空地指好人为贼!
就去叫我家爹爹来和你面对。倘是造捏出的,这番不得开交! ”
聂氏道: “ 好扯淡,我又不是失主,面对怎的?只怕那人见了冯老妪,面皮上有些红白。 ” 张氏气倒地上。开口不得,顿足乱凌。郁氏见了,反没做理会处,合家男女都来相劝,家僮急往花园报知。瞿天民笑道: “ 婆媳妯娌争闹,这是最难解纷的事,我也不管,汝速到佛楼上去与太太讲知,自然争竞息矣! ”
家僮忙奔入佛阁上来,只见元氏坐在佛座前,闭着两目,暗暗念佛。家僮叫一声 “ 太太 ” ,元氏开眼,见是家僮,问道: “ 你上来做甚么? ” 家僮将安人婆媳相争缘由讲了,又道: “ 相公叫我来请太太去劝闹,作速便行。 ” 元氏道: “ 我昨夜多吃了半箸子饭,搁在心里,不得下去,整整醒了五个更次。天晓来,正要寻睡,耳边厢只听的沸沸瀼瀼喧嚷,却原来是他姑媳们费嘴,待我去,待我去! ” 令家僮搀扶出轩子里来。郁氏正在那里喃喃地骂,一见婆婆来到,慌忙厮唤聂氏向前 “ 万福 ” ,那张氏犹自在地上打滚啼哭不祝元氏先唤聂氏道: “ 我儿,你新婚尚未弥月,纵姆姆有些言语,也须忍耐,不必恁地饶舌。 ”
聂氏答道: “ 是,太太分忖,不敢再辩。 ” 元氏道: “ 好个达事新人,快进房去梳洗。 ” 聂氏唯唯连声,踅转身进去了。元氏又对媳妇道: “ 老安人,你平日间最有涵养的,为何今日如此发怒? ” 郁氏答道: “ 张氏这泼妇人背面骂我势利,又讲我几多的短处,因此媳妇冒渎他一场,他反在此撒赖使诈哩! ”
元氏哈哈笑道: “ 安人讲的是甚话,岂有姑媳们诈赖之理?媳妇即是儿女,焉可怀毒认真。凡做大的,装聋作哑。是一妙法。
况安人向有积病,侵晨空腹,这般怄气,倘有差池,教我老景看谁? ” 郁氏含泪道: “ 谢太太金言,敢不从命! ” 元氏道: “ 安人若听我言,请归房用了早膳睡睡何如? ” 郁氏连声道: “ 是,是,是。 ” 也回房去了。元氏移一步向前,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来搀扶张氏道: “ 我儿起来,快不要恁样淘气,若使外人见了,甚不稳便。 ” 此时张氏见婆、婶都进去了,止撇他睡在地上,也觉没趣,见元氏来搀扶,他就顺水推船,一骨碌爬起来道: “ 孙媳自站起来罢,何劳太太劳神。 ” 元氏一面替张氏拭泪,劝道: “ 我儿自到我家来,聪明孝敬,知高识低,谁不道你一声 ‘ 好 ’ !今日婆婆偶听旁言动忿,与尔唧哝,你便这样高声大嗓啼哭,外观不雅。我与你婆婆退后的人,光景有限。
你等青春年少,正要撑家立业,替父母丈夫争气,后边日子甚长哩,怎行这老乞婆撒赖的事?我儿,你是伶俐的人,反而思之,自觉何如? ” 张氏道: “ 太太所言,深为有理。孙媳已知做小的狂妄,但婆婆重富欺贫。底事护着婶婶,将奴百般辱骂,个中怎生忍耐?故此晕倒啼哭。 ” 元氏道: “ 阿呀,妯娌总属一家,何分贫富,这句话你就讲差了。快不要恁地,进去,进去! ” 张氏无言可对,低头含泪眼,径转卧房中。这一场闹吵,幸元氏解散。郁氏令丫鬟扶太太入小阁里,吃罢茶果,依然往佛楼上诵经去了。有诗为证:幽居兀坐习三摩,骨肉操戈奈若何。
片语折衷姑媳服,仍归经阁诵弥陀。
这郁氏从与大媳厮争之后,便觉心烦肉颤,气喘头疼。不知这病体甚时痊可,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