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她的人,往往说她是一朵如梦白莲,绽放在盈盈一水间,冰清玉洁,出淤泥而不染;可熟悉她的人,知道她骨子里是一枝翠竹,即使在悬崖峭壁的恶劣环境也坚韧不拔,宁折不弯。
正是这样的性格使然,徽因在处理人际关系时,并不像对待图纸上的繁复标注和线条那样得心应手,吴荔明女士就在怀念她的文章中提道:“……二舅妈林徽因是‘刀子嘴豆腐心’,别看她嘴巴很厉害但心眼好。她喜怒形于色,绝对真实。”
可是大风过境后,继续焕发勃勃生机的,往往是随风倒的杂草,真正刚强坚挺的树木,才最容易倒下。徽因这样真实,这样不谙世事,使得那些无法透过她略带倔强的外表欣赏到她内心的聪慧和才情的人们,看不到她身上任何的优点。1983年,有人采访一个跟她接触颇多的领导,那位领导对她的才华和毅力十分敬佩,可是提到她的为人处世,却只是简单地提了一句:“林徽因有点不善于团结同志。”
这个满腹才气的精灵仿佛是为艺术而生,为真理而生,为科学而生……但是,她绝不是为圆滑处世而生。她深恶痛绝一群女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八卦家长里短或柴米油盐,她对家务的厌恶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一点,即使是欣赏她全部的老金都无法否认。
她在昆明时,家境困窘,她不得不亲自做家务,在给别人的信中,向来神采奕奕、不轻易服输的她发出了这样的哀鸣:“我一起床就开始洒扫庭院和做苦工,然后是采购和做饭,然后是收拾和洗涮,然后就跟见了鬼一样,在困难的三餐中间根本没有时间感知任何事物,最后我浑身痛着呻吟着上床,我奇怪自己为什么还活着。这就是一切……”
徽因自幼接受西方教育,对西式生活有所向往。她虽然在婚恋观上有其传统的一面,但她知道女人也可以同男人一样追求更高的精神层面的生活。用中国传统的“三从四德”、“相夫教子”的教条思想来束缚她的自由;用“温良恭礼让”的条条框框来掩盖她的光芒;用缝衣做饭、零星琐碎的家务来捆绑住她思想的天马行空……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比杀了她更让她觉得难过。
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时,林徽因曾经跟她的同学吐露过心声:“在中国,一个女孩子的价值完全取决于她的家庭。而在这里,有一种我所喜欢的民主精神。”
正因为与传统观要求的女性标准如此背道而驰,加之她对于主妇间毫无营养的拉拉杂杂的公然鄙视,以及如此多优秀男子对她众星捧月的呵护……她被当时的很多女性排斥和忌恨。同样地,她也无法和那样的女性有什么精神层面的交流。
可是上帝怎么舍得他倾注了大量心血的宠儿在任何方面有所遗憾和空白。就在她从东北回到北平不久,上帝便为她派来了一位金发碧眼的天使,她们相识于一个秋季的画展——窗外,金黄的银杏树叶正努力地一点点将自己铺满大地;室内,她和她相见恨晚,拉着彼此的手感受着对方,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似的热情。
借用张爱玲一段脍炙人口的话——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嗯,你也在这里吗?”
你也在这里吗?这个刚刚迎来生命中第二个孩子却满脑子仍是奇思妙想的东方女子,看起来温和似杏花雨、似杨柳风,骨子里却激荡着强大的精神能量,只待有一个人能与她激起共鸣。
你也在这里吗?这个刚刚从地球另一端来到“有城墙环绕的古老的东方城市”的西方安琪儿,随着新婚丈夫跋涉千山万水,和之前所有朋友都相距千里,只盼有一个人能与她心照情交。
是啊,既没有太早,也不会太迟。她们就是最娇嫩的花,风霜还不曾来侵蚀,秋雨还未滴落,青涩的季节又已离她们远去。她们在最绚烂的花期遇见彼此并相知,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她的出现使徽因的这个秋季不再萧瑟寒冷,她说她对徽因是“一见钟情”,这个上帝派来的天使就是来自美国的费慰梅。
费慰梅(Wilma Canon Fairbank)是美国最负盛名的中国问题观察家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的妻子,他们夫妇的中文名字都是思成所起。慰梅绝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她的父母身份显赫,父亲是生理学教授和哈佛大学医学院院长,享有国际性的声誉;母亲则是受人尊重的学者,同时也是一位酷爱旅行、思想开放的作家,兴趣广泛,且在原子能问题上甚有造诣。父母在学术上的诸多成就和对幼小慰梅的全面培养,使得这个美国姑娘在艺术方面表现出超乎常人的天分——这,也正是她和徽因如此契合的一个原因。
不管怎样,这两个对艺术和美都非常敏感又内行的女人,在最短暂的时间发展出了最深厚的友情。在每一个余晖没有散尽的傍晚时分,慰梅骑着她的自行车穿街走巷,来到熟悉的梁府门前,直接穿过内院来到客厅她们最舒适的角落,徽因已经同往常一样,备好了两杯热茶等着她。她们的身体被禁锢在这个小小的角落,可她们的幻想和灵感却挥动着轻灵的翅膀,飞越了千山万水,穿梭了古往今来。
那时的夜风那么柔和,送来一缕缕花的幽香,她们之前所看所感所经历,那些没能同其他人诉说的一切,仿佛这个时候才找到了听众,纷纷涌向对方,又被对方讲述的一切精彩纷呈所包围,在彼此的精神世界尽情遨游。
她们心灵的交融给徽因带来了极大的安慰,她在写给慰梅的信中,用一种热烈的情绪说:“我从没料到,我还能有一位女性朋友,遇见你真是我的幸运,否则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和享受到两位女性之间神奇的交流……”
徽因对慰梅的感情很复杂,不仅仅有女性朋友间的友谊,还有对徐志摩的追思和对早年时光美好回忆的怀念。同志摩的情谊,是徽因值得一再回味的往昔。他以一个导师的身份出现在她的世界,向她展开英国的诗歌和戏剧的宏大画卷,对她后来的文学之路有着极大影响。对于这样一个人的突然逝去,她心里的巨大空白和落寞可想而知。这时慰梅的出现,对她来说,可能真算是上帝赐予的礼物。
这一点,慰梅有着很清楚的认识:“我常常暗想,她为什么在生活的这一时刻如此热情地接纳了我这个朋友?这可能同她失去了那不可替代的挚友徐志摩有点关系。在此之前的十年中,徐志摩在引导她认识英国文学和英语的精妙方面,曾对她有过很深的影响。我不知道我们彼此间滔滔不绝的英语交谈,是不是曾多少弥补过一些她生活中的这一空缺。”
徽因少女时期在英国度过,留学时期又在美国。那时,她的父亲还健在,家中诸事还并不用她伤神,现实社会还没给她任何压力……这样的花季,西方世界开明和平等的气氛使她就像一条终于一头扎入水中的鱼儿,那个时期她充分享受过自由的快乐,甚至还因为这个和思成闹过不快。所以,当她再次用久违的英语口语和别人交流时,内心那种隐秘的喜悦仿佛将她带回了那段无忧无虑的豆蔻年华。
和其他学者们的辩论对她来说,可能更接近一种理性的思考得出的科学结论,那时的她是睿智的、闪光的;可是和慰梅的交流是闺密间的讨论,那样感性的、肺腑的语言,对她来说可能更适宜进行精神层面的交流。这时的徽因如同将自己的锋芒收敛在蚌壳之内,凝成美丽的珍珠,而她自己就被这盈盈的珠光笼罩,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徽因和慰梅的交往,是建立在艺术的高度上的。同为艺术专业毕业的女学生,她们有着太多共同的爱好和审美。慰梅喜欢水彩画,她的作品明朗柔雅,其中没有色彩强烈对比的颜料的堆积,更全然找不到痛楚和绝望的影子。这种在绘画上追求的精致完美,同徽因在文学领域和建筑领域一直追求的优雅的美如出一辙。
在慰梅的笔下,她不吝用最好的词语来形容徽因的艺术才华:“她的神经犹如一架大钢琴的复杂的琴弦。对于琴键的每一触,不论是高音还是低音,重击还是轻弹,它都会做出反应。或许是继承自她那诗人的父亲,在她身上有着艺术家的全部气质。她能够以其精致的洞察力为任何一门艺术留下自己的印痕……”
“年轻的时候,戏剧曾强烈地吸引过她,后来,在她的一生中,视觉艺术设计也曾经使她着迷。然而,她的真正热情还在于文字艺术,不论是口头表达还是写作……”
但倾盖如故的友情也不要求两个人完全一致,正如思成和徽因的结合:思成理智,徽因感性;思成讷于言,徽因敏于行……徽因以她滔滔不绝的言语和笑声平衡着她丈夫的拘谨。
而慰梅,从画风到性格,都要更透明、温和一些,这与徽因的犀利截然相反。两对夫妇相识后不久,费正清请梁家夫妇去山西游玩,在8月山西她们的“夏日行宫”,慰梅深刻认识到了她和徽因的不同之处:这次碰到的一些事,我们感觉都不太好,可是她在这时候就会大声咒骂起来,这对从小受到父母教育要“随时保持风度”的我来说,颇受刺激。我开始怀疑,她面对现实而大声抗议,我为了保持风度而消极在等待它过去,到底谁对?
从慰梅给梁、林的传记《梁思成和林徽因:一对探索中国建筑的伴侣》中也可看出,对这两个和她相知相交很深朋友的整个回忆,慰梅在传记中并没有任何突出自己的地方,也没有流露出更多的个性。作为徽因唯一交往如此之深的闺密,慰梅对徽因的描述和评价并不够特殊和深刻,很难满足读者旺盛的好奇心。
文如其人,慰梅本身也是一个给人以温厚感觉的人,徽因在同她的交往中,更多是在倾诉。旁观者清,慰梅相比徽因,无论是才华、家境还是身份地位上,都并不低人一等,可是她始终安然屈居徽因光芒的阴影之下,不争不抢、不出风头。她注定不像冰心那样,会因为忌妒写出讽刺的语言。从某种程度上讲,她更像老金,在面对徽因的滔滔不绝时报以微笑和掌声,欣赏徽因的每一个优点,以自己的沉静衬托着她的锋芒毕露。
若说她们的友谊只建立在那些年的谈天说地和共同游历上,未免有些浅薄。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极为难得。徽因在昆明艰难岁月里,慰梅为她寄过支票,那些钱付清了梁、林夫妇在昆明盖的三间房子的费用;在李庄的困苦日子,慰梅托人捎给徽因的奶粉,这些贴心的营养品使得病中的徽因提早恢复健康;回到北京后,梁家夫妇又收到了慰梅首次出版的关于山东省武氏墓地汉代浮雕的书,从精神上鼓舞徽因勇于面对病魔……太多太多零零碎碎的帮助和支持,慰梅却并没在她的文字中夸大自己对徽因的作用,甚至直到徽因后期做了手术,术后的西药都是费家夫妇从美国捎来的。
徽因的离世并没给她们的情谊画上休止符,在慰梅的世界里,徽因永远那么活泼、开朗,那么多的文字都是为她而写,那么多的回忆全部来缅怀这个富有才情的东方美人。2002年,白发苍苍的慰梅迈入另一个世界,我们无法看到徽因是如何含笑来迎接这个久别多年的老友,但是我们知道,慰梅的葬礼程序单内页,不只有她自己年轻时的照片,旁边还印着徽因的一首小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