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菲想出宫,想出宫寻找那个让她心中莫名烦躁的人,却知,她是不能,因为,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哥舒达的视线之内。
于是,她暂时稳定了心神,然后镇定的送哥嫂去了城外的别院。
别院门口,琉菲止住了脚步,哥哥冰冷的眼神,让她不寒而栗。
她明白,哥哥并没有真的原谅她,或者说,哥哥在痛恨自己的无能。
琉菲不知道,琉云现在有多么痛恨自己没有武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一个靠着妹妹苟活的男人,让他深深的自卑,自责,让他不敢面对琉菲,所以,他懦弱的选择了逃避。
五个丫鬟,荔枝和杨桃留在了宫中,其他三人,跟在琉云夫妻身边。
哥舒达送来大量的史料典籍,请他帮忙编辑宋史。
朝代更迭之后,每一个继任者都会做一件事,就是把前朝的历史,有选择的记录下来,留存给后代子孙看。
琉云没有拒绝,他认为,这不是在给哥舒达做事,他还是宋人,自己写史,总好过于那些西罗人的胡编乱造。
哥舒达命工部在琉家别院附近盖了一处大院,用来协助琉云写史籍。
琉菲借口孩子想念舅舅,舅母,隔段时间,便带着他们前来,琉云不知是因为太沉迷于史籍的编纂,还是因为真的想念两个孩子,渐渐的,他不再反对琉菲进门,不再反对和她同桌吃饭,不再不理她,只是,他们之间,始终存在一道看不见的隔膜,这道隔膜,让他们之间,都在刻意逃避着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人之间的隔膜,也在逐渐的变薄,变成透明,变成空气,变成虚无,变成气泡消失。
有时候,琉菲就想,这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她马上就三十岁了,三十岁,不能再像以前如小女孩似的,耍赖,撒娇。
岁月,几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是送给了她一些沉静的妩媚,一颦一笑,都是那样的高贵优雅,令人着迷。
面对着她的时候,哥舒达越来越难以自持,好几次,他想凭着武力要了她,事到临头,又退缩了。
开始的时候,他陪着琉菲,带着孩子们去别院,然后,他和琉菲等在院子外面,两个孩子进去。
再后来,是琉菲母子三人进去。
再后来,他们一起进去。
进去之后,初期,琉云是不见他的,他也只是和宁黛聊聊天。
和宁黛接触久了,宁黛对他的印象大改,竟然说服了琉云和他接触。
他们的见面,没有客套,没有礼节,琉云的脸上,总是冷漠如冰。
渐渐的,他们开始交谈,琉云嘴上对他没有半点好言语,心里却喜欢起来。
他是不赞成琉菲和青音在一起的。
琉菲和青音是师徒关系,师徒怎么可以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有违伦理道德,进而,他对青音的人品也看低了几分,是以,宁黛虽然对他说了很多青音的好话,琉云依然对青音不能抱有好感。
哥舒达不一样,他虽然是个皇帝,在琉云面前却永远温恭知礼,谦逊有加,谈论起学问,处事观点,丝毫不逊于琉云,若非琉云那道难以逾越的心结,他一定脱口承认琉菲与他的事情。
哥舒达在朝中渐渐的安排任用了一批宋人为官,虽然都是一些没有职权的文职,却赢得了很多文人墨客的好感。
听从宁黛的建议,哥舒达在京城办了几家官学,不论贫贱,不论种族,只要向学者,均可入学。
宋人本就好学,很多平民子弟初时持着观望态度,心里却很想去读书。
哥舒达放下皇帝身价,亲自请了一些声名卓著的大儒授课。
一时间,观望的人,鄙夷的人,都变了心思,到官学去读书。
官学读书的好处,不一而足,最大的好处,莫过于一年四套衣服,笔墨纸砚全免,成绩优异者,还有奖励,开科取士,也会优先从他们中选择。
虽然所学课程添加了很多西罗的成分,一些人到底气愤难平,大多数人却选择了随波逐流,进了学。
大宋虽然军力不及西罗,卫国,国库上要比两国加起来还要多,哥舒达不费一文,就赢得了民心,自然是喜不自禁。
连带着,他对琉云夫妻更加尊敬,即便是琉云呵斥他的时候,也不见有半分的恼怒。
琉云自是不知道,这个主意是自己的妻子出的,对他的印象到真的越来越好了。
他不得不承认,哥舒达的治国能力,远远高于宋皇。
西罗人进城,哥舒达为他们安排好了一切,西罗人占据了京城中最好的位置,城外的土地,大多也都归了西罗人。
哥舒达却没有让他们无止境的圈地,因为宁黛在郊外百姓怨声载道的时候,托人给他带话,想要见他一面。
那时候,他们尚在将军府居住。
哥舒达秘密约见了宁黛,宁黛给她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他从未听过的朝代发生的事件,那也是一个和他们相似的民族改朝换代涌入京城之后发生的事件,为安置诸王、勋臣,和官兵,他们在在京畿地区大量圈占土地,史称圈地令。
三次共圈占土地约二百三十三万五千四百七十七晌零九亩(十六万余倾,一晌约六亩),圈田所到,田主登时逐出,室中所有,皆其有也。妻孥丑者携去,欲留者不敢携。其佃户无生者,反依之以耕种焉。
圈地后,很多农民田地被占,流离失所,部份地主或农民投充到庄园,或流亡他乡,造成大量流民、乞丐的出现。
哥舒达立即明白了宁黛的意思,下令停止圈地运动。
马背上的西罗人,是不会种地的,他们圈地之后,令荒草疯长,农民流离失所,长此下去,其结果定然是官逼民反。
禁令发出之后,虽然引起波动,但哥舒达的雷霆手腕,让大臣们不得不放弃了反抗,圈地引起的浩劫就此结束。
哥舒达出台一系列的政策巩固统治,譬如说召集流亡农民,开垦因战争导致荒芜的土地,并承诺五年内不征收钱粮,不派遣徭役。
就这样,大宋的百姓逐渐淡忘了他们原来的皇帝,西罗国的字眼,也不那么刺耳了。
琉云感慨着世事无常,倍感身心无力。
宁家的生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宁黛的三位兄长一同经营着生意,即便是西罗的生意人来了,他们的生意依旧很是红火。
现在三人已经掌家,家中一切事物,都是宁黛的兄长说了作数。
他们一直和宁黛不断走动,宁黛的一切,他们非常关心,尤其是大哥,经常到将军府送些吃喝穿戴,顺带和琉云聊聊天。
后来他们搬到城外的别院,依然没有断了联系。
琉云不常出门,天天泡在书海里,真个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大哥来了之后,就和他聊一聊外边的变化,兄妹二人的劝说,潜移默化的改变着琉云的心思。
终于,琉云决定上街走一走。
琉云特意换了一身淡装素服,不带一个从人,策马进了城。
其实,琉云早就认清了现实,只是,心里总会有一个声音叫嚣着,不肯承认罢了。
他的父亲,是名扬天下的大将军,他,曾经也是宋皇的股肱之臣。
而今,物是人非,他在意的不是曾经的浮华,而是身死后的名声,就算不能留名青史,亦不能遗臭万年,让后代子孙永远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
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各色的人,各种的语言,让这座城市有了和以往不一样的风情。
西罗的贵族,已经成为这座城市的主宰。
琉云感到有些饿了,这才醒起早上出来的没有吃早饭。
从前的他,是绝对不会毫无形象的在路边摊吃饭的。
他把自己的马拴在路边的树上,就坐在了路边摊的凉棚下,声音微微有些嘶哑,“老伯,来一碗面。”
很快,飘着两片绿叶的羊肉面端了上来,这是经过改良的西罗风味,有一股辛辣的味道,很适合凉秋的时节。
“老伯,你不是京城人?”吃饱了的琉云并没有离去的意思。
面摊的摊主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须发白中带着灰,高颧骨,红黑的脸,写满了沧桑。
他微微点点头,手下并没有停,直到闲下来,才坐在琉云对面,“公子,你是不喜欢我们西罗人?”
“没有。”面对这样一个老人,琉云说不出讨厌的话。
老者了然一笑,双目洞明,“公子,无论是宋人,还是卫人,或者是我们西罗人,都是父母精血所生所养,并没有不同。公子或许觉得西罗人占了你们的土地,但大宋强大的时候,何尝不是攻打我们,欺凌我们。这样打来打去,受惠的也只有……”
他指了指天,没有说出来,然后接着说道:“公子,我的儿子在军营里做个小官,所以,我们举家带口来了京城,只是为了能天天见到我的儿子,别的我不知道,每天在我这里吃面的,都是一些穷苦老百姓,所以,我们都是一个想法,无论谁做皇帝,只要有我们的活路,就是好皇帝。”
老者的一席话,如同寺院里一记悠远的撞钟声,重重敲在琉云的心上,他沉默良久,才站起来同老者告辞。
一天的时间,他都在京城里不停的走着,他希望自己能够听到反对的声音,他希望看到有人还记得他们的皇上尚在遥远的西罗草原上。
他失望了,直到他走出京城,那匹马驮着他回到别院,看到的都是他不希望看的,或者说很久以前就希望看到的,他的矛盾,积聚在胸口,想要爆发出来。
终于,他倒在了别院门口附近。
这匹马,很是通灵性,它长声嘶鸣,引来了家仆。
他们跑出来,背着琉云进了院子。
琉云病了,他昏迷不醒。
哥舒达带着琉菲和御医来探望他。
御医却说他没有事,只是他不想醒,他就这样一直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已经是第五天了,五天不吃不喝,就是铁人也扛不住,宁黛虽然没有病倒,脸色却和床上的人一样,面色苍白,颧骨突出,瘦弱的好像风一吹就倒的纤竹。
琉菲心痛如绞,这样下去,他们夫妻二人性命难保。
不由分说,琉菲命厨房熬了小米粥,强迫嫂嫂喝下,然后强行撬开琉云的嘴,准备灌进去。
倏忽间,琉云睁开眼,吓了琉菲一跳,手一抖,粥碗掉在地上。
“哥,你醒了……”
“琉菲……菲儿……你,以后,哥不会再怪你了。”短短的一句话,琉云说了足有盏茶时间,琉菲红着眼睛,频频点点头,其实,她根本没有听清琉云在说些什么。
早有丫鬟上来捡起碎碗,然后快速扫干净地面。
“再端一碗粥过来,快点!”
刚刚苏醒的琉云,身体很弱,琉菲不敢让他多吃,只喂了一碗粥,又赶紧让御医过来诊脉。
御医伸手搭脉,微笑着点点头,示意琉菲到外间说话。
琉菲跟着御医走出来,御医低声道:“娘娘,令兄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以后再不能受到任何刺激,所以,千万不要有大喜大悲的事情刺激他,尽量让他保持心境平和。”
琉菲吁出一口长气,压在心中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
半个月之后,夫妻二人经过调养,虽然不能恢复如初,也好得七七八八了。
琉菲这才放心的回了皇宫。
这天,哥舒达刚下朝,琉云就遣人来找琉菲。
琉云说,让哥舒达和琉菲明日到别院去一趟。
琉菲听到哥哥主动相邀,心中莫名,哥舒达却是兴奋地差点蹦起来,他知道,自己大概如愿了。
正好明天不用上朝,哥舒达决定带着琉菲和两个孩子,当晚就过去。
琉云显然是没有想到,哥舒达他们当晚就会过来,看到两个孩子对哥舒达的亲昵态度,似乎胜于琉菲,琉云心中略有安慰。
“菲儿,你带着孩子去找你嫂嫂。”琉云支开琉菲母子,和哥舒达面对面坐在了书房的椅子上。
“哥舒达,你应该知道我找你来的目的吧?”
“嗯,大哥,你承认我们了,对吗?”
“是,哥舒达,你很聪明,如果不是介于你的身份,我早就打算承认了你,但是,我要你保证,对小菲是真心真意的,而不是因为她的美貌。”
哥舒达郑重的回答:“大哥,你放心,我不是因为菲儿的容貌才爱上她,以我的身份,比她年轻美丽的女子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但是,我只想要她,这么多年,我的心里只有她,如果不是因为她……”
哥舒达没有说下去,但琉云已经明白了。
琉云的心情很复杂,但他是兄长,爹爹已经不在人世,他有责任让妹妹获得幸福。
她是一个女子,背负着诸多骂名,孤单的带着两个孩子,倒不如真的嫁给哥舒达,单凭哥舒达对她谨守礼仪这一件事,就可看出,他是真的爱琉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