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起来,黛玉刚一醒转,绯烟便捧了热水进来,笑着道:“雪雁姑娘还没起来,不如由奴婢服侍姑娘梳洗罢。”
黛玉随和点头,含笑应了下来,绯烟便上来伺候,因知道黛玉并不外出,又相处了两日,知道黛玉素爱清雅,便只选了一身淡紫色的轻罗云裳,服侍黛玉穿好,方打开梳妆匣,取过玉梳,将黛玉的三千青丝挽成简单的归云髻,以几枚零星素净的珠翠为饰,除此之外,只横挽一支碧玉八宝玲珑长簪,再在粉颊上淡淡施了一层胭脂,远离浓妆华服。
候打扮整齐,绯烟低垂着眉眼,恭声问道:“林姑娘觉得如何?”
“很不错,”黛玉眉眼细细,悠然生波,笑吟吟地道,“只是有一点,我不太满意。”
绯烟听了,脸上不由露出慌张之色,定定看着黛玉的衣饰、头发,连忙道:“还请姑娘指点,奴婢立刻改过来。”
“姐姐且别着急,”黛玉带笑看着她,温婉道,“姐姐心灵手巧,这些饰物、发式,我都是极喜欢的,只是姐姐的态度,太拘束了些,唔,是不是因为我天生一副凶狠样,让姐姐瞧着觉得害怕?”
绯烟这才明白,心里越发喜欢这个温婉淡泊的女子,连忙摇头道:“姑娘这话从何说起,雪雁受了那么重的伤,姑娘不但不嫌弃,反而还呵护备至,试问这样好的主子,能有几个?由姑娘对待雪雁的态度,奴婢便知道,姑娘不但容色生得和善,人也是个极诚挚的,奴婢心里,对姑娘只有尊敬,只是担心自己服侍得不好,对不起姑娘,才有些慌张,还请姑娘见谅。”
黛玉听了,便笑向她道:“姐姐夸赞了这么多话,倒叫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拍了拍她的肩膀,旋即道:“行了,将话说开了,以后姐姐就随意一些罢,不然,倒叫我瞧着心中不安。”
绯烟点头应了,慢慢放松下来,与黛玉说说谈谈,倒也颇为投缘,两人的关系,也比其他三个宫女要亲密得多。
正说着话,雪雁端着托盘,慢慢走进来,笑着道:“今儿个起晚了,没赶上服侍姑娘梳洗,只能伺候姑娘用膳了。”
黛玉听了,只是宽和一笑,沉吟须臾,却又摆手道:“天气这么冷,一个人吃,没什么意思,不如去湄郡主那儿,再一起吃饭罢。”
雪雁、绯烟听了,一起答应下来,连忙收拾一番,服侍黛玉穿了貂皮小袄,方陪着步出水榭,前往水湄所住的静怡轩。
此时已近新年,朝云宫虽然幽静,却也日渐透出喜庆的气氛,一众宫人忙着把居室打扫一新,又在亭台楼榭、曲廊复道悬挂玲珑吉祥灯,张贴“福”字,甚是热闹,黛玉边走边看,甚是自在。
及到了静怡轩,可巧水湄正要用膳,见黛玉过来,甚是欢喜,抚掌道:“我心里正觉得闷呢,姐姐来了正好,省得我一个人用膳无聊。”
黛玉点了点头,温婉应了,雪雁不觉失笑,向水湄道:“郡主这话,与刚才我们姑娘的话倒是不谋而合,可见真是心有灵犀了。”
水湄也不觉笑起来,随即心思轻转,颦眉叹道:“林姐姐的性情品格,我都是极喜欢的,心里只盼着能与姐姐长久作伴,只是不知有没有这样的福分。”
她说得甚是平静,内中却暗含深意,黛玉脸上一红,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答,默了好一会儿,方才道:“妹妹想说什么,我心里很明白,也很感激妹妹的心意,但正像昨天下棋时我说的那样,人生在世,一心不能两用,现在的我,只是一心顾念着与贾家的恩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听了她的回答,水湄自是一脸沮丧,却隐约掺杂着淡淡的欢喜,眼前这个女子,心里只思量贾家的事情,既是这样,那么,直到此时此刻,还没有哪个男子,能走进她心底。
黛玉解释完了,也不想再多谈,便笑了一下,撇开话题道:“妹妹这里,与水榭相距虽然不太远,我走过来,却觉得有些饿了,不如还是先用膳罢。”
闻言水湄虽然有些不乐意,却也不能就此罢了,转首看向身侧的侍女,扬手道:“准备两份早膳,即刻送过来。”
侍女答允下来,起身出去,片刻之后再回转,分别给两人奉了一玉盏莲子燕窝粥,服侍两人吃了。
用完了膳,黛玉、水湄同在窗下坐了,因觉得无所事事,便取了针线刺绣,不时说几句闺阁女孩的悄悄话,倒也颇为悠闲。
如此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突听得有宫娥在外间道:“有公公过来,说皇上下了旨意,让林姑娘即刻去正殿接旨。”
水湄听了,不由一脸震惊,怔怔望向黛玉,咬着唇道:“表哥这是什么意思?他有什么话,传一句口谕就行了,何必下旨这么郑重?”
黛玉倒是一脸镇定,估摸着必定是册封郡主的事情,看着脸色大变的水湄,心知她必定也如昨天的自己一般,生出了误解的心思,因叹了一下,安抚道:“妹妹别着急,不会出什么事的。”
说着,旋即笑了一下,扬声向窗外道:“行了,我知道了。”说着,便放下针线,理衣向外走,水湄虽然仍旧疑惑,却也不能多问,忙也随了上来。
及到了那儿,便见站了满满一殿的人,见黛玉来了,一同看了过来。
负责传旨的内侍名唤戴权,虽然是李稹的贴身侍从,但因李稹与黛玉说话时,总是让宫人离得远远的,因此,竟是直到现在,才正视看清黛玉的面容。
但见珠帘卷处,有绝丽的佳人盈盈走近,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螓首琼鼻,肤如凝脂,行走之间,仿佛弱柳扶风一般,浑身上下,并没有什么华丽的饰物,却生生让人觉得气质脱俗,清贵异常。
以戴权的身份,见过的妃嫔佳丽自是不在少数,然而如今见了这个丽人,方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觉暗自赞叹,果然是极美极特别的,难怪能得皇上看重厚待。
如此沉吟了一回,戴权方陪笑着作揖,低眉顺眼道:“这位想必就是林探花之女了,果然气度非凡,咱家活了这么多年,像姑娘这般出众的姿容,还是第一次见到。”
黛玉听了,依旧一脸的云淡风轻,看不出一丝沾沾自喜,淡静地道:“只是蒲柳之姿而已,公公过奖了。”
福了福身,不卑不亢地道:“公公特意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戴权神色颇为恭敬,带笑颔首:“圣上有旨意,请姑娘接旨吧。”
话音一落,房中众人皆敛了衣服,跪下接旨,戴权面南站了,取出袖中的明黄锦帛,敛了神色,先念了一段赞誉林家祖德及林如海功劳的场面话,重点却在后面几句:“忠臣英年早逝,其女天姿聪敏,知书达理,温婉灵淑,德才兼备,却孤身无依,朕深悯之,特推恩册为郡主,封号‘明蕙’,享县君俸禄,钦此!”
念完,候黛玉谢了恩,起身而立,戴权收起宣旨时的严肃,含笑看着她,欠身道:“恭喜姑娘,唔,咱家唤错了,现在应该称郡主了。”
朝云宫的掌事宫女素琴最是稳重敏捷,忙先赶上来道喜,又同一众宫人跪下,行礼贺喜,笑着道:“参见明蕙郡主。”
黛玉虽然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但因心中本不在意这些名利之事,不过是因难却李稹之情罢了,因此倒是一脸从容,抬手让众人起来,又让素琴取了银子赏了,送戴权和其他内侍出去。
候房中静下来,水湄方才展颜,携了黛玉的手,言笑晏晏地道:“难怪姐姐镇定自若,原来早就知道表哥的用意,害我还担心了好久,怎么不先告诉我?”
黛玉散漫地弯下眼,淡淡笑道:“我并无欺瞒之心,只是,皇上昨天才说这件事,何况,终究只是个虚名罢了,哪里值得拿出来说嘴?”
水湄听了,眉目间便浮现出一丝感叹,笑着说:“姐姐受封为郡主,金尊玉贵,却依旧一脸淡定,心志果然淡泊,只是,表哥从未亲自下旨册封郡主,倘若这样的消息传出去,必定会引起轰动。”
旨意传出,果然引得六宫侧目,合宫妃嫔佳丽,纷纷命人打听黛玉的身份来历,虽然无法得到确切的讯息,但因见皇帝过于厚待,不免都附和起来,除元妃之外,高高在上如皇后,卑微至最末等的更衣,无不打发贴身宫婢来贺,并送上极精致的厚礼,你来我往,几乎将朝云宫的门槛踏破。
黛玉性情清冷,本不喜欢这些迎来送往之事,见了这副荣耀景象,心里依旧淡淡的,并不觉得欢喜,好在之前李稹传过口谕,各样应酬之事,由掌事宫女一力承担,不许麻烦黛玉,所以黛玉的日子,倒也安静怡然,并没有受到多大干扰。
大约是因时近年关,朝务繁忙,李稹分不开身,便没有过来,却不时打发内监过来,送上各样吃食,嘘寒问暖,甚是关切。
如此过了两天,已是除夕,依照宫中规矩,是皇家家宴的日子,因是重要场合,水湄也不能马虎,端坐在静怡轩里,由侍女为她描画细眉,薄施粉黛,点上绛唇,黛玉闲来无事,只在一旁闲看。
妆罢,水湄对镜自照了一会儿,觉得无错后,方才站起身来,正要与黛玉辞行时,突有内监进来道:“太后娘娘听说皇上亲自下旨,册封了一个明蕙郡主,因说之前从未见过,又念着郡主独自守岁,未免太冷清了,因此传了懿旨,宣郡主同去饮宴。”
黛玉不觉一怔,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水湄见状,自是明白她的心意,忙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林姐姐别担心,姐姐生得好,太后的性子,又最是和善,必定会善待姐姐,绝不会为难的。”
黛玉凝眉静下心神,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妹妹稍等,我即刻去水榭换衣服,与妹妹同去。”
水湄含笑点头,应承下来。
因是除夕,按仪制,宴席设在后宫正门第一殿——紫徽殿,此殿是皇宫最高处,依水而建,大而空阔,铺陈富丽,每逢佳节新年,或有外邦使者进京觐见,必在此处设宴。
此时已是入夜时分,紫徽殿燃起无数盏玲珑万福宫灯,流光溢彩,仿佛白昼一般,雕梁画栋与碧水池中的倒影相互辉映,令人心神恍惚,几疑是瑶池琼筵。
黛玉拾阶而上,款款步进正殿,心中无波无澜,分外淡泊,既不觉得喜悦,也没有半点畏惧。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其实冥冥之中,命运的车轮已经启动,牵扯着她的人生轨迹,走向既定的宿命。
一切早已经注定,由不得她来选。
因是除夕,此时紫徽殿里宫灯点缀,明亮如昼,每样陈设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华美而精致,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几疑坠入仙境。
依仪制,殿内依主次设着玉案长桌,帝后并肩同席,太后南向升宝座,诸位太妃分坐两侧,恭敬相陪。
御座之下,则是近支亲贵、妃嫔和命妇的宴桌,虽然宫规严谨,男女大防不可废,但因为今天是辞旧迎新的好日子,取“普天同庆”之意,自然不必太拘束。
盛世繁华,一地锦绣如醉。
在一众宫娥和水湄的带领下,黛玉徐缓步进,便见殿内山珍海味罗列,金杯玉盏交错,还来不及看清殿中众人的面容,便有道道目光投到自己身上,好奇中带着一丝探究,疑惑里隽着一点戒备,种种不一。
黛玉暗自撇嘴,脸上却甚是淡然,目不斜视地行向御座,旋即不急不缓地敛了衣服,拜了下去。
须臾,有一把沉静平和的声音徐缓飘入耳中:“免了,你就是皇上亲自册封的明蕙郡主?”
黛玉从容谢恩,盈盈起身,答道:“回太后,正是民女。”
温软婉转的吴侬软语,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落入耳中,殿中之人起先一怔,待回过神来,只觉得为之醉倒,竟有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
“端庄娴静,进退从容,倒也不错,”太后目光中浮现出赞许之色,扬唇一笑,声音却甚是淡静,“抬起头来,让哀家瞧一瞧。”
黛玉应允一声,从从容容地抬起头,明眸盈盈流转,一清如水,矜持中凝着端庄,清婉里隽着淡泊,静静对上不远处太后的目光。
但见端坐在宝座上的太后,头上戴着耀目的珠冠,衣饰华贵大气,容色端庄高华,并不十分美艳,然而一双眼睛,却沉着而深邃,似乎可以包容所有情绪,喜怒哀乐滴水不漏,又仿佛能看透人心,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肃穆,让人望而生畏。
黛玉心头略有凛然之感,却并不觉得害怕,只是静静与太后对视,脸上的神色淡然自若,没有回避,没有惧怕,没有谦卑,有的只是淡泊、宁静及从容。
见她如此从容,太后心中暗暗称奇,却故意不开口说话,只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打量她的品格气度,黛玉盈盈玉立,亦不曾垂下目光。
两人对视之时,满殿人的目光,也都追随而至,但见那少女云鬟雾鬓,面如桃瓣,目若秋波,眉心以细银粉、胭脂勾勒成梅花花瓣的形状,胜过花钿的生硬璀璨,与两鬓的珍珠流苏相映成趣,当真是我见犹怜,妆容甚是清减,却并不素淡,只让人觉得婉约别致,别有一番清丽秀雅。
她穿一袭浅粉色的锦绣轻彩宫装,绣着黄蕊白瓣的梅花,如真花一般大小,栩栩如生,纤腰以鹅黄色的腰带束住,琳琅立于明光之下,映入眼帘,其人如初春绽于枝头的含苞樱花,纤尘不染,呵气能化,让人油然生出心疼呵护之情。
她只是静静站着,便让人觉得容色绝丽,风姿绰约,然而眉梢凝着清浅的颦纹,淡淡的轻愁,朦胧似有还无,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高华气度,令人见为之心折。
在场的男子中,除却李稹、水溶之外,都是第一次与黛玉相见,眸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惊艳之色,继而心弦拨动,倾慕不已。
众人之中,忠顺王李穆的目光深邃而锐利,心动之余,还有些悔恨,当初在北静王府时,他便听说过这个女子的绝世诗才,却在听了水溶的一番言语后,慢慢消解了心情。
入鬓长眉一轩,心头落下无声的叹息,倘若当初就知道,这个女子有如此姿容,那么,无论她出身如何,际遇如何,自己也必定会使出一切手段,将她娶进府里。
那些妃嫔、王妃、诰命夫人的神色,则是截然不同的,眼帘落处的少女,容色绝美,气质脱俗,仿佛是从书页上走出来的水墨美人,纤弱而柔软,曼妙动人如斯,以自己的姿容气质,如何能与之比拟?
如此细细一想,众女子便觉得又羡又嫉,看向黛玉的目光,也就分外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