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殿中气氛沉闷压抑,黛玉胸口一窒,却又无可奈何,毕竟,有些人,有些事,无论如何,终究还是要面对的,逃不开,避不过。
心中一边默叹,一边款步上前,黛玉垂眸行礼,从容道:“见过皇上、皇后、元妃。”
无论有多少恩怨,礼仪终究不可废,这一点,她绝不会忘记,她绝不会,先失礼于人,哪怕,那个人是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元妃。
语落,皇后、元妃皆变了脸色,目光中骤然投射出几丝怨毒,倒是李稹神色淡定,慢慢站起身来,微笑道:“林郡主这么早就赶回宫,辛苦了。”说着,便抬手虚扶了一下。
黛玉依言而起,还未说话,皇后从鼻子哼了一声,撇嘴道:“皇上这话,真不知该从何说起,林郡主有北王爷相护左右,能有什么辛苦的?倒是臣妾一心为皇嗣着想,忙活了半夜不说,还被皇上责骂,真真委屈死了。”
听了皇后的话,李稹皱了皱眉,眯眼看着皇后,许久,终开口道:“皇后若是觉得疲乏委屈,朕即刻命人将你送回寝宫休息,可好?”
皇后脸色发白,呼吸微微一窒,她不过是心中不平,才抱怨一句罢了,顺便提醒李稹,黛玉与北静王之间,实在关系匪浅,没成想李稹听了,不但毫不在意,还要将自己撵走。
敛了眉眼,皇后强压下心中的怨怼,细声细气地道:“臣妾不过是白说一句罢了,没什么要紧,皇嗣的事是大事,臣妾身为三宫之首,岂能不在场?”
李稹微微抿唇,那笑却不抵眼底,竟让人看出一丝森然来,声音也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正因为皇后母仪天下,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朕才不愿累着皇后。”
皇后听了,虽然气愤至极,却不敢露出来,忍耐着道:“多谢皇上关心,臣妾还撑得住,不必回去。”
李稹轩了眉,沉声道:“朕已回宫,一切大事,朕自有主张,皇后执意不走,到底是什么意思?莫非皇后以为,以朕的能力,竟无法处理凤澡宫之事?”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了。
皇后不由慌了神,脸色更白,看了看楚楚动人的黛玉,权衡了半日,到底不愿放弃,死死咬着唇道:“皇上的英明圣武,臣妾从未怀疑过,只是圣人也说过,偏听则暗,兼听则明,臣妾无论做什么,都是希望皇上好,皇上该体恤一二才是,如何……”
话未说完,李稹已经不耐烦起来,拂袖道:“皇后想如何,朕并不想了解,但朕向来令行禁止,一言既出,岂会收回?”
言罢,便转身看向身边的内侍,摆手道:“你们没听清吗?还不请皇后回寝宫歇息?”
内侍甚少见到李稹露出神色俱厉的形态,不由吓得脸色雪白,仓皇上来相请,皇后的背脊不可见的摇晃了一下,虽然有一肚子委屈和不甘,却无法说出来,目光飞快望黛玉身上一带,理了理衣袖,终于还是起身去了。
这里李稹负了手,回头来看黛玉,脸上的冷酷之色便慢慢淡了下来,皱着眉道:“昨日郡主随北王爷匆匆出宫,不知在何处落脚?住得可习惯?”
黛玉眉眼恭谨,欠身一一答了,李稹叹了一口气,复又道:“昨晚朕回宫时,询问之下,才知道郡主已经离宫,侍婢被送到暴室,好像吃了些苦头,朕已经命人将她送回清芷水榭,交给素云照看,也宣了太医,应该并无大碍。”
黛玉听了,忖度雪雁的伤势,不觉潸然泪下,闭眼道:“多谢皇上体恤,明蕙感激不尽。”
两人你来我往,旁若无人地寒暄,元妃早已恼了,手指狠狠掐进肉里,几乎要滴出血来,口中叫道:“臣妾不敢争什么,但昨夜皇上亲口应承过,说要还臣妾一个公道,如今林郡主回来了,皇上却只管与她说话,连皇后都遣退了,皇上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稹听了,回身看向她,默了半晌,方淡淡笑道:“元妃又开口了,昨夜元妃又哭又叫,朕还当元妃没有力气了呢。”
他的语气淡漠而疏离,虽然看着元妃,目光却彻如冰雪,心神也仿佛到了远方一般,连一贯的客套话“爱妃”二字都省略了,直接唤封号,足见他待自身,已是毫不在乎了。
元妃心中又惊又怕又愕,窒了一会儿,才道:“内中详情如何,皇上都是知道的,当时只有三人在场,林郡主是唯一有嫌疑的。林郡主一进宫,便得皇上青睐,昨夜又能迷惑北王爷,令他放下一切,携她逃出宫,足见林郡主的心计手段。皇上对林郡主的看重,臣妾心中有人很明白,但臣妾进宫服侍皇上多年,总算也有一些情分,皇上还是那个孩子的父亲,如今,臣妾不过想求一个公道罢了,皇上也不能答允吗?”
李稹静静听了,负手而立,眸色深幽如层层暗夜,只是不语。
黛玉忖度不出他的心思,咬一咬唇,抬头望向他,眸色一清如水,口中道:“皇上明辨,明蕙并没有……”
“朕知道,”李稹微微颔首,见她脸上有些慌张,不待她说完,便开口道,“朕从未怀疑你,纵然朕不相信这世上所有的人,不相信自己,也不会不相信你。”
他一袭黑锦色尊贵服饰,宽衣广袖,神情冷淡,却在看着她的时候带了一抹柔和,舒出一口气,继续道:“细微之处见性情,当初朕与郡主初相识时,郡主连几瓣落花都心怀怜惜,心思单纯善良之处,无人能及,朕更知道,郡主是难得的性情中人,虽然郡主不说,但朕知道,对于朕,郡主一直心怀感激,元妃肚中的孩子,虽然与贾家有牵连,却不止是贾家的依靠,更是朕的子嗣,郡主顾念着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会下毒手的。”
黛玉不由一阵怔忡,蓦然之间,有一抹汹涌莫名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将她全部的心绪湮没,分不清是释然,还是感动。
说到底,昨天那件意外发生得太突然,太诡谲,她本也没有确凿的什么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所能依靠的,不过是苍白的说辞罢了。
他说,他信她。
纵然他失去的,是一个皇嗣,纵然满宫流言四溢,纵然皇后与元妃联成一线,他还是,不曾怀疑她。
这就够了,有他这句相信,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担忧,所有的抑郁,都可消散了。
乌云渐消,心中温暖异常,她一早就知道,后宫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可是,在这个地方,也不止只有勾心斗角、波云诡谲,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让人觉得,这个世界,还是美好的。
这样想着,黛玉险些落下泪来,怔了许久,终于屈膝道:“多谢皇上信任。”
元妃简直有些目瞪口呆,她一早知道,李稹心系黛玉,所以才会选择在李稹回宫前,将黛玉逼上绝路,却不知他一回来,竟会离谱到轻而易举地将黛玉从这件事情中撇开,不由心中又痛又急,扬起泪眼朦胧的脸颊,失声道:“皇上竟这么相信她,那么,臣妾的那个孩子,难道白死了吗?皇上年少登基,这些年下来,也算有些名声,如今,难道,皇上为了维护林郡主,便要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吗?这样做,旁人会怎么看皇上?臣妾的委屈且不说,只怕过了今日,皇上的英明,便会立刻毁于一旦。”
李稹一哂,薄唇勾勒出淡淡的纹路,漫然道:“所谓贤皇还是昏君,不过是世人的评价罢了,朕并不在乎,不过,朕心中却明白,林郡主是女子,她的名声,是不容人诋毁的,昨日朕无法护她平安,今日无论如何,都需还她一个清白。”
他说到这里,向元妃的方向走近一步,一字字地道:“你知道林郡主有多善良吗?朕听闻,她在贾家受尽委屈,连进宫也是被你逼迫,曾允诺无论她心中对谁不满,只要说出来,朕绝不会说一个不字,可她从未提过你的名字,更别说让朕对付你,而她亦知道,朕早已经将你置于一旁,就算你生下的孩子是皇子,朕也不会多看你一眼,元妃你自己说,她若是下手,能得什么好处?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
他这样从容道来,言词之间蕴着沁人的寒凉,及对黛玉无尽的维护怜惜,元妃只觉得心中一灰,有些惊骇,也有些无法置信,然而一言一语盈于耳际,由不得她不信。
自古无情帝王家,这句话,她早就知道,可是,自她嫁进皇宫,所见的君王,一直都温文尔雅,沉稳大气,却从不知道,有一天,自己会看到,这个帝王,如此狠绝的一面,纵然,自己陪伴他多年,为他怀了孩子,在他心里,一旦抛开了,竟是一文不值。
无情至斯。
不,他不是无情,他的眼里,有了真心喜爱的女子,便将所有人都看轻,看淡,乃至于,看为虚无。
命运在黛玉进宫之时,已经全盘逆转。
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无可奈何,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