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连天,刀剑破空长鸣,楚国大军所到之处,掀起阵阵腥风血雨,雪国大地无一幸免,一片纯白的冰雪的世界,飞雪溅,斑斑点点的红白相间,腥味弥漫在雪国的上空,厚重的冰雪纷纷降下,不一会儿,便把染血的大地给掩盖了。
白雪,红血,如此循环……
雪国大殿上,一片混乱,斐帝言一身新郎喜服,下摆绣工精致的龙腾空欲飞,今天本是他的大喜之日,楚王还真会挑时间!
“禀报皇上,楚军的大炮开进雪国境内,只要不降服,便斩立决,我军的军心就快要不稳。不仅如此,楚军在十里外不断发炮轰炸宫殿的护墙,眼看就要波及前殿宫门,情况实在危急,皇上,属下斗胆请皇上先释放燕将军,调动燕军团来护驾,燕军只听燕将军的指挥啊。”来报的人说得急,说得恳求。
聚集在殿堂之中的一些大臣又慌又怒:“楚王实在是卑鄙,两军交战,不伤无辜,楚王这么做简直欺人太甚!”
“是啊,太残忍了,楚王残暴不仁,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皇上,不如先释放燕将军,燕将军一定有办法解决目前的危机的……”
众大臣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请奏要求释放燕剑枫。
斐帝言一言不发地陷入了空前的沉默之中,耳边不断回响着大臣们提到的三个字——燕剑枫!他把拳头捏得死紧,几乎要拽破喜服的袖子,这该死的燕剑枫,该死的楚王……
忽然,他站起来,朝着玉阶下的大臣大喝:“够了!燕剑枫冒犯新皇后,意图谋反,罪大恶极,你们谁再敢提释放燕将军的事,就是同党,罪及问斩!”
暴怒的喝声响彻整个宫殿,大臣们都缩了缩脑袋,即使心中仍有一些话要说,却只敢憋回去,大气不敢出一声。
看着一个个面呈菜色的臣子,却没有人站出来说要上战场,斐帝言心中的火焰更是腾腾升起,他走下玉阶,冷冷地扫视着这群人:“朕要御驾亲征,你们留在宫里给朕好好保护着皇后,少一根毫毛就要了你们的命!”
“报——皇上,不好了不好了,皇后她……皇后……”一名太监上气不接下气地连滚带爬地闯入大殿。
寒雪?斐帝言忽觉得心头闪过不祥的预感,他一个箭步来到太监面前,一手揪住太监的衣襟:“快说,皇后发生什么事了?”
“皇后……皇后消失不见了,奴才们到处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皇后的人。只有皇后留下来的一封信,是给皇上您的。”
“把信拿来!”斐帝言抽过太监手中的信笺,欲打开的时候却停顿了动作,拿着信笺的手暗暗有些发抖,他在害怕,害怕看到里面的内容。
终于,他一鼓作气打开信笺,是她娟秀的字迹,然而当他看清楚内容的时候,他震退了两步,深受打击地白了脸……
【皇上,对不起!寒雪自知辜负了您的厚爱,其实我留在雪国唯一的目的就是报复燕将军,但是要对付燕将军,只有皇上是最好的……棋子,我利用了您……】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寒雪……朕那么爱她,她不可能会这样对待朕的,不可能……”斐帝言失了神,自言自语地喃喃着。
“朕要去见她,朕要当面问清楚她……”
激动地撕毁手中的信笺,斐帝言像一阵风一般卷出去。
当他来到后宫,看到满地疮痍的破布碎丝,他几乎要疯了,不是前殿遭殃吗?为什么后宫会这般混乱……随手抓来一个乱窜的宫女,他急问:“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皇后呢?”
宫女哭哭啼啼:“皇上,刚刚有人潜入后宫,见人就杀,守卫们都被调到前殿去防守,这里没人管……皇后跟着他们走了!”
“你的意思是说……皇后自己跟他们走的?”斐帝言压抑着种种杂乱的心情,扣住宫女的肩膀,眼睛赤红着,问得缓慢,问得无法几乎要抓狂。
“是的,皇后跟着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走的,皇上,皇后是楚国派来的奸细!那个男人还说是来带皇后回家的……”宫女说得很激动,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在混乱中,她躲在角落里,却听到皇后跟黑衣男人的全部对话,原来皇后不是善良的仙女,是来灭亡雪国的巫女!
缓缓放开宫女,斐帝言彻底崩溃了,她竟然从一开始就在设计他,利用他,把他当作棋子,她……怎么能够这么狠心地对待他,他是真心爱她的啊。
脑子轰隆隆地响,他分不出是轰炮的震响,还是自己心弦绷断的巨响……
噩耗一桩接着一桩。
在他恍惚的时候,天牢的守卫急匆匆地奔过来:“皇上,燕将军他……他已经自杀身亡。”
燕剑枫死了?斐帝言直挺挺的躯干顿时有些虚软,他颓然地靠向一边的廊柱,伸手无力地揉了揉眉心,连说话也觉得吃力:“告诉朕,最后一个见燕将军的人是谁?”
即使早已经猜到,但是他还是抱着一点希望,哪怕是一点点都好,他也不会感觉到自己是这么的失败。
“是……皇后。”守卫支吾着。
世界彻底毁灭了,斐帝言只觉得头顶上的飞雪像一片片黑色的毒霜朝他席卷而来。
许久,斐帝言抬头望着苍茫的天壁,眼睛迸射出爱恨交织的银光:“给朕备马,朕要亲自指挥燕军抗击楚国。”
战场上,金戈铁马震山河,厮杀喊声撼天地。
寒雪在战营内坐立不安,不想去听外面的一切,然而那一声声濒临死亡的惨叫像是赶不走的幽灵缠着她不放,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不断鞭策着她的心。
终于,她再也忍不住站起来,往外走,就在她伸手要先开帐帘的时候,楚亦潇迎面走进来,两人打了个照面。
“你要去哪里?是不是肚子太饿等得不耐烦了,你看,我已经给你带来你最喜欢吃的雪莲糕点。”楚亦潇伸手揽过她,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她的视线,同时带她进去里面,不让她看到外面的腥风血雨。
寒雪有些惊讶,喉间感到有些梗:“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雪莲糕点?”
是的,她感到受宠若惊,也许,在内心深处,受伤的阴影太深,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经忘记了对他的期待是什么样的感觉,也忘了最初的热情。
将糕点放到案几上,他按她坐下,笑盈盈地轻点她微皱的秀眉:“我问金嬷嬷的,看来我这个当丈夫的太失败,所以上天才要我承受这么久的相思之苦,不过幸好,现在你已经回到我身边,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望着他柔情款款的目光,脸庞的冷硬找不到蛛丝马迹,一切都那么温馨,温馨到她忽然感到想哭,如置身在梦中,她像迷了路的女孩伸手紧紧握住他的手,眼底浮上氤氲,嗓音飘逸着恍惚:“王爷,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他凝视着她带着不确定的脸,心痛的感觉蔓延全身,他给她的伤痕如此深,深到她甚至不敢去相信他对她的感情了吗?满腔的心疼几乎要将他湮灭,他咽了咽灼酸的喉咙,伸手抵住她的唇瓣,嗓音带着柔情的嘶哑:“嘘……叫我潇,我比较喜欢听到你唤我的名字。”
只是刹那间,她看到他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水光,模糊不真切,但她肯定自己确确实实看到了。心,在这一刻终于安定了,她的眸子渐渐漾起水样的润泽。
他真挚涌动的黑眸,让她无法自已地微微哽咽,只是,这低泣中带着苦尽甘来的微笑,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潇,你再说一遍……爱……爱我好不好?”
激动地紧紧拥她入怀,心柔软了,他叠声暗哑:“我爱你,爱你……以后我天天说给你听,听到你烦了倦了,我还要说,说到天荒地老也要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天荒地老……
在心中轻喃,她合闭起眸子,任感动的泪水滑落,往日的种种苦楚似乎已经不再重要,纠缠已久的心痛奇迹地消失,原来,她对他不曾忘怀,只要他一个眼神,一句柔情,就可轻易将她击溃,为恨而伪装的冷漠崩溃了,晦暗的心灵犹如云开见月。
她真的等到了吗?他们当真可以不顾外界的一切,不管恩仇,不管家恨,两心相印直到天荒地老吗?
狂风萧萧,冷雪肆虐,都被隔绝在厚重的帐帘外。然而,正在发生的浴血悲壮依然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禀报王,雪国的皇帝御驾亲征。”帐帘外突然而来一道报声,打破了帐帘内的浓情蜜语。
寒雪闻言,惊住了,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依稀间,她又听到从战场传来的悲惨喊叫,扯住她原本善良的心弦,燕剑枫的死深深刺激着她,那种无法负荷的沉淀感又席卷了她。沉痛地闭了闭眼睛,她退出他的怀抱,眸中带着恳求——
“潇,你可不可以停战,别再打了,已经死了那么多人,我们回去了好不好?”
温柔地轻拂她的发丝,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你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命人来服侍你,打战的事你就不要放在心上,我去一下很快回来陪你。”
他敛下黑眸,站起来撇开视线,不忍看她有些哀求的眼神,知道她善良的天性,但是他绝不想饶过曾经想动她的念头的男人,雪国的军队曾经逼得她走投无路,逼得他们的孩子无辜枉死,他无法不恨。
“不……”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不让他离开。
楚亦潇有些激动地反握住她的手,黑眸的嗜血阴冷让她心惊:“我不能放过他们,为了你所受的委屈,为了我们的孩子,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但是送走我的人是玉雪臣,不是他们啊。”
她喊出心头的怨,无法不怨啊,她曾经那样欣羡着玉雪臣的亲切,几乎把他当成亲人,可是他却侵犯她,把她当礼物,她也是人,有七情六欲,也会感到羞辱难堪,更会感到痛苦,被迫来到雪国,她抛弃了爷爷的教诲,抛弃了妇德,抛弃了她的清高,周旋在两个男人中间,勉强自己语笑嫣然,每当夜深人静,却只能任道德啃咬她的心,耻笑她丧德败行,只有把所有的痛苦化成毁灭性的恨,她才能够说服自己继续活下去,一切的一切,她无法不恨。
是的,她如愿逼死了燕剑枫,可是她却丝毫没有感到报了仇的安慰,只感觉深深的罪责,柳王爷死了,燕剑枫也死了,雪国面临着生死浩劫,很多无辜的人死在战争中,还有很多人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她却安然地站在一边观战……
仿佛感应到她无法释怀的怨,楚亦潇轻吻她的手背,深情地望着她,柔柔地笑了,这笑却让她感到更加心惊胆战:“我已经把瀚国给灭了。玉雪臣用你来换他的江山,我就把他的江山夺了,我要让他永远都活在错误的痛苦中。”
寒雪呆呆地看着他因嗜杀而变得有些狂乱的眼神,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疯狂了?他说,他把瀚国给灭了?他竟然疯狂到不顾瀚国曾经也是他的心血了吗?也不顾那些曾跟他出生入死的瀚国士兵们了吗?他……
无法承受这样的消息,她虚弱地看着他,身子脆弱地颤抖,连声音也破碎:“你灭了瀚国,是因为我吗?”
感觉到她不对劲的神情,楚亦潇略一思考,便掌握了她的思维,他话锋一转,变得正经而严肃:“寒雪,不要乱想。天下一统是发展的自然趋势,只有统一天下,才能不会再有国家之间的战争,才能真正太平,老百姓也才能世世代代享受这种没有战争纠纷的平静。战事既然已经发起,就只能拼到最后,否则雪国一定会回来寻仇,到时候战阵就只会绵绵不休,所以雪国一定要征服。”
他说的圆满,仿佛无懈可击,然而却无法说服她内心的谴责,她无力地摇着头,不能接受:“潇,不要再杀人了,我不想看到你的双手再沾血腥,我不想再看到有人牺牲,那参战的士兵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他们有生存的权利,他们活着不单单是为了打仗,他们在家里还有妻儿朋友,算我求你好不好,放过那些无辜的人,别再作孽了。”
“你说……我在作孽?”楚亦潇深受打击,无法接受她痛喊出声的指责。他可以忍受天下的人说他残忍,却承受不了她一丝一毫的指控,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啊,她不喜欢他帮她发泄仇恨吗?
“是的,我们都在作孽。”她无法自已地泣不成声,生命是脆弱的,她曾经几次在生死的恐惧中徘徊过,如今为了她无法泯灭的怨恨,她把这股濒临死亡的恐惧扩散到无辜的人身上,她实在不该。
他搂她进怀,终是无奈地叹息:“别哭,好吧……那你希望我怎么做?战争是双方的事,就算我愿意罢手,雪国也不见得情愿放弃啊。”
感觉到他妥协,寒雪几乎要喜极而泣,深怕他改变主意,她急忙说:“只要雪国肯鸣金收兵,我们也退兵回家好不好?你说要带我回家,回去……看我们的孩子。”
“好,只要你不哭,我什么都答应你。”他深深地凝望她含泪带笑的眼眸,烁亮得照耀了他的心,只要能够再看到她的眼睛恢复柔情的亮光,只要她重新对他展现微笑,他愿意倾尽一切。
战场之上,两军对垒,形成暂时和平的对峙情势。
楚亦潇高坐马鞍上,一双黑眸夹杂着寒芒,淡淡扫视着一身斐帝言,当注意到斐帝言身上的红装喜服之时,眸底掠过一丝隐怒,却被压抑得很深。
“斐帝言,念在寒雪的份上,今天本王不再攻打雪国,从此也不会侵犯敝国,两国谈和怎样?”楚亦潇话说的铿锵有力。
斐帝言听罢,突然仰天长笑,尔后,他愤恨地瞪着楚亦潇:“笑话!我们雪国害怕什么,楚国抢了我的皇后,我发誓誓死夺回属于我的新娘!我也发誓一定要割下你楚亦潇的人头来祭奠我雪国死去的将士们!”
无法协调的对峙在沉默中一触即发……
寒雪再也忍不住从楚亦潇的包紧的披风下露出脸,她隔远望着斐帝言,殷殷切切:“你们不要打战了好不好?”
看到熟悉的美丽脸庞,斐帝言又是激动又是悲哀,她如此柔顺地偎在楚亦潇的怀中,没有一丝的勉强,这一幕刺痛了他的眼,拧痛了他的心,他惨淡一笑:“寒雪,你知道吗?本来我已经计划了等我们拜堂之后,我就宣布解散后宫,从此只对你一个人好,只看你,只……爱你,为什么你要背叛我,为什么……”
说到最后,斐帝言像是无法接受事实,激动的目光几乎要把她吞噬,他的眼神,带着无法掩饰的悲哀和愤怒,还有一种让人望之而感到不忍的神色。那样的眼神,那股灼烈到几乎要把人燃烧起来的情感,却带着多少不甘,多少沉沦,多少挣扎,多少怨恨……
寒雪紧紧咬着唇,几乎要咬出血,她却感觉不到疼痛,斐帝言的爱恨深沉地传递而来,那是一种因爱而绝望到极致的怨恨,是那么陌生,却又如此熟悉。
她哭了,眼泪默默地流下,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这泪滴砸到手背上,如此的沉,几乎穿透了她的灵魂,她无法言语,只能泪眼斑驳地看着斐帝言。
楚亦潇感觉到她无言的悲哀,他更加扣紧她的软腰,抬手怜惜地抹掉她的泪痕:“我不喜欢看到你哭,尤其还是为了别的男人,我会生气,但是更对心疼,好了好了,别哭了,你再哭我马上下令攻过去……”
“不……”寒雪才要出声,却已经来不及……
斐帝言将他们之间的亲昵看在眼里,妒忌得要发狂,他双目赤红,红得妖冶,他只想把他们拉开,只想杀掉那个楚亦潇,失去理智,他举剑向天:“上!把楚军都给我杀个片甲不留!”
雪军得令:“杀……”
战争一发不可收拾,没有人再能够控制这场失去了理智的争斗。寒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士兵在她的眼前倒下,看着血流很快漫浸了皑皑白雪,看着濒临死亡的人在雪地上痛苦地挣扎几下,便僵直了身体……
“不……不……别再杀了,别杀了,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天啊,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害的,啊……”
终于,她受不了地捂着耳朵,发了疯地尖叫出声,眼中只看得见一片血红,淹没了她的所有。
楚亦潇焦急地安抚着她:“寒雪,别看,听到没有,把眼睛闭上,寒雪……”
她却仿佛听不到他的声音一般,失了心魂地尖喊着,无法承受眼前的这一幕,无法唤醒她的神志,他惊慌地不知所措,迫不得己之下,楚亦潇焦灼之余灵光一闪,伸手在她的穴道上一点,她便失去了知觉地躺倒在他的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他深深吻着她的额头,黑眸中满溢着担忧,心中懊悔着,他不该答应让她跟着来的,如果他强留她在战营里,她就看不到这血腥的一幕,他真该死,把她留在身边,却还是不能为她撑起一片平静的天。
战争一副不可收拾,生灵涂炭……
楚元元年立春,雪国被灭,成为楚国的附属。雪帝不甘受辱,自缢在不曾让人收拾过的新房之中,隔天才被人发现他毫无气息地躺在喜房的床榻上,红绸布飘荡,让人唏嘘。
从此,天下一统,楚国称霸,定都原狼族的王宫所在地,史改称为寒宫,据说是楚王以心爱的女子梅寒雪的名字为依据所题的字。
冬去春来,似乎时间总是在不经意之间便从指间悄悄流走,蓦然回首间,几多欢笑几多愁,人事早已飞远。
嫩草茵茵,小花摇曳。锦绣河山万象新,春意盎然勃生机,万物吐绿,只是初春的薄霜流连不肯退去,在枝头留下了它那晶莹剔透的光泽,在春日煦光下,旋转着霓虹七彩的光芒。
清晨,春雪带着寒意侵入身心,轻轻罩住荒落了的瀚宫,冷清一片。
玉雪臣一身朴素儒装来到昔日通往早朝殿的回廊,伸手拍去栏杆一处的落雪,掌心触碰到冰冷的霜雪,透骨的寒意传至心脏,他呼吸窒了一下。
举目望去,荒无人烟,被春雪的折光刺了眼,他微微眯起,眯眼朦胧中,他似乎看到往日瀚宫的热闹,看到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在忙碌着,看到不染尘埃的栏杆闪闪发光。
往事不堪回首……
寥落的宫廊一角,寒雪无法置信地捂住嘴巴,那满脸布满胡须,沧桑落魄的男子真的是以前温润如水的尊贵瀚帝吗?
那个总是眼神温和却又不乏精明的皇帝,如今却两眼迷茫地望着前方,变故何其残忍,竟然能够将一个意气风发高高早上的人折磨成此刻寥落的模样。
环顾着四周冷清萧条的宫殿,寒雪顿感一股虚无飘上心头,昔日的种种在眼前拂过,当繁华落尽之后,竟然让人感觉有如走了一个轮回,即使不甘,却也无力再去纠缠往日。
回眸看向一直站在身边的男人,她的话语难掩有丝怅然:“潇,我们走吧。”
楚亦潇深邃的眸子映入她不胜感伤的脸,他伸手揽她入怀,用他宽厚的胸膛,承载住她所有的伤怀,薄唇轻叹,柔和又霸道:“早知道你又不开心,我就不应该让你来。我保证没有下次了,以后你乖乖地忘记这里的一切,我只许你看我一个男人。”
听似严厉的话,却让她感到窝心,这个男人,没有太多的甜言蜜语,有时候甚至拙于言辞,还总爱说反话,以前也许会感到伤心,现在却开始有些明了,原来他有时候只是别扭。
马车“得儿得儿”在跑道上驰骋着,重新回到旧日的楚王府,已然物是人非事事休。
一步一步走在王府的小道上,寒雪的目光眷恋地流连在每一处的景物,这里,曾经记载了她所有的希望,也曾经毁灭了她的一切,连同她的心,也曾一并埋葬过。
命运真是会捉弄人,在她想要放弃一切美好憧憬,决意在罪恶中沉沦的时候,却又在中途的分叉路口把她推向另一条道路,那条道路,竟是通向她来时的地方。
在跟着后花园跟前院的门口处,她却停下了脚步,隔着一道高墙,眸光的焦点不知放在何处,只是双眸渐渐染上了水雾氤氲。
楚亦潇也停下前进的脚步,心知肚明穿过这道门的里面有着什么,他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刺痛,转眸向她,唇角一抿,止不住的疼惜硬是被他佯装严肃的语调给掩盖:“你看你,又哭了,我看还是把你带回寒宫。”
他说完就要拉她走,寒雪急了,她吸吸鼻子,恳求地望着他,一双翦瞳荡漾着醉人的柔弱:“潇,不要这样,我不哭就是了,我真的好想再看看我们的孩子。他一个人在这里一定很孤单,我要去看他。”
“那好吧,你得答应我不许再让我看到你的眼睛有一滴水,不然我就不带你回隐城看爷爷。”楚亦潇故作思考一番才答应,却又正经地提出条件,只是再严肃的话都无法掩藏他眸底那抹浓浓的宠爱。
他说……他要带她回去隐城看爷爷?他叫她的爷爷作……
寒雪又惊又喜地看着他,真的吗?他不仅要带她回隐城,还是愿意承认爷爷?她不敢相信地激动着,内心的震撼跟惊喜冲击着她,让她竟然发不出一个声音,只能直直地望着含笑柔情的黑眸,他眼神中,寻找不到一丝丝的勉强。他真的释怀了吗?
她的心事太明显,他不点破,只是轻松地笑笑:“傻瓜,我当然要带你回隐城,不带你回去,我怎么去向爷爷提亲,让他老人家把最宝贝最美丽的孙女嫁给我当娘子?”
“嫁给你?我们不是已经是夫妻了吗?”寒雪有些茫然。
他俯身在她的唇上一吻,吻住她的疑问,唇齿相接之际,他柔情暗哑:“那不算,我们还没有正式拜堂,你知不知道我长这么大,还没有拜过堂,难道你不想为我弥补这个遗憾吗?”
退开温热的唇,他定定地凝视着她,一贯笃定的眸光竟然开始有些动荡,夹杂着紧张,期待,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深情。伸手拂上她显得有些呆愣的脸,他低低地诱惑:“告诉我,你愿意?”
她愣愣地伸手抚上自己的唇瓣,上面似乎还留着他的余温,看到他几乎屏息凝神一般慎重的脸庞,与他眸对眸,看进他的眸底深处,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
许久,她点头了,笑了:“好,我答应你,我们一起回隐城请爷爷同意我们的婚事。”
听到她的回答,他如释重负地松懈下肩膀,感觉僵硬的肌肉有有了活力,他情不自禁地又偷了她一吻:“我喜欢看到你现在这样乖乖地答应我任何事,那样我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我以前不乖吗?”她感到有些好笑捂住嘴唇抵挡他的不正经,嗔道。
见她露出小女人娇态,语笑嫣然,浅浅的酒窝露出来,星眸亮得一闪一闪,他不由得看得有些痴了,动情地一把揽过她,他轻吻她的发鬓:“走吧,我们去看孩子,我想孩子最想见的是一个开开心心的娘,母子连心,只有当娘的开心了,孩子才会开心。”
明白他的用心,她偎依靠向他,感觉他有力的心跳时时刻刻伴着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了一直微笑的力量。
回到隐城,看着那繁华的市集,感受着隐城的巨变,跟记忆中相差太远,寒雪感到惊奇,这真是落后贫瘠的隐城吗?
繁华处处可见,人们的衣装服侍焕然一新,不时经过的巡逻军队更是银甲装束,威风凛凛,她几乎看不到一丝往日的落魄。
放下马车的窗帘,她回头看向坐在身边的男人,嗓音有些激动:“这些都是你做的吧?你是如何办到的,这里曾经那么偏僻,那么落后……”
他顺手把她带进怀抱中,笑答:“这里之所以落后是因为太偏僻,而偏僻,则是道路不通造成的,我只是建了一条直通大道,商人们自会过来,你没有发现隐城的风景很美,民风很朴素吗?这样未被开发的地方正适合当神秘的旅游胜地,好奇心人皆有之,老百姓们当然会好奇养育出你这位绝代风华的王后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仙境地。”
轻点她的琼鼻,他乐于看她惊喜的表情,从今以后,他只会不断地给她创造惊喜,不让她再有闲暇去回忆那些不愉快的过去。
“你笑话我。”寒雪佯怒地坐正,离开他的怀抱。
一路上,柔情蜜意不断,当接近梅庄的时候,寒雪意外地叫停了马车,她目光复杂地望着依然庄严的梅家,有丝感伤,却没有了再走进去的想望,那里,已经没有了她回去的理由。
“你不想回去看看吗?”楚亦潇有丝不解。
寒雪转首朝他露出无奈地微笑,说得释然:“不了,我只想去看看爷爷。”
不回去,也许对她跟二娘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能够看到梅庄依然如昔,她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来到爷爷的墓地,她几乎无法遏制地想要流泪,爷爷的坟墓上长了嫩草,开了小花,一旁,有奶奶的坟墓,也开满了花儿,春风拂过,两座坟墓上的小花相互点头,仿佛在诉说衷情。
望着周围宁静的环境,寒雪眨去眼中的氤氲,跪下在地:“爷爷,寒雪回来看您了,您可想寒雪?”
楚亦潇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墓碑,当看到“梅正风”三个字的时候,他感到心境一片平和,不怨也不恨,所有的仇恨似乎已经离他远去。眸光流转,视线落在她下跪的身影上,他的黑眸涌上无限的深情,怜惜地轻叹一声,他缓缓跪下在她旁边,轻拦住她的肩膀,再看着墓碑的时候,目光变得坚定。
“爷爷,请您把寒雪嫁给我,我发誓一定会永远疼惜她,爱护她,给她幸福。”
说完,他慎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寒雪看着,望着,感动充斥胸口,无法言语……
等了很久,楚亦潇不见她有任何反应,转头看向她,却看到她有些失神,他的剑眉不觉拢起,心中隐隐感到不安,他开口询问,带着一丝心慌:“寒雪,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想跟爷爷说你会幸福吗?还是你不相信我会给你幸福?或者不相信我会一直一直爱你?还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你告诉我,我会改……”
她伸手抵住他的唇,泪眼朦胧,不一会儿,她放下手,轻轻吻上他:“潇,我爱你。一直都爱……”
终于又听到她的爱语了,他激动得无以复加,再也无暇去管其他,天地间,他仿佛只听到她清清柔柔的声音,只看得到她充满柔情的眼眸,他用力抱着她,几乎想要把她揉入身体里,薄唇紧紧贴住她的莲唇,温柔又不失霸道地摄取她的甘蜜,吻得忘我……
坟墓上的小花儿在春风的吹拂下,花瓣片片飘起,荡浮在半空中,形成一幕美丽的花海。
寒宫,喜气洋洋,四处挂红。
寒雪端坐在喜房的床榻上,耳边不断回响着外面的锣鼓声,还有人潮贺喜的嬉笑声,她的唇边勾起一抹微笑,却笑不达眼底,今天,是她跟潇的大喜日子,她终于跟他拜堂成亲了,他们是名真言顺的夫妻了,他是天下的王,她是他唯一的王后,她等到了一世夫妻一双人的深情,可是……这幸福,它的代价却如此大。
这幸福,是踏在多少逝去的生命之上?为了她,他几乎踏平每一个国家,为了她,柳飘风失去了宝贵的生命,这是她心中的最痛,她欠柳飘风的,太多,太多,恐怕一辈子也还不完,她何德何能让柳飘风这样为她……
同样听着外面的敲锣打鼓,金嬷嬷却笑得合不拢嘴:“雪妃……哦不,王后,你听听外面多热闹,你知道吗?天下的人都在为你们庆贺呢,这是举世无双的婚礼啊,嬷嬷真替你高兴。”
“是啊是啊,小姐……啊不是,是王后,小英也替王后感到高兴,真的很高兴,为了王后,王真的很用心,不仅命人把小英带回到王后身边,还把小主子也带回了寒宫,为小主子建了一座很漂亮的陵墓,还下令让石靖跟顾大夫那两个欺负过王后的老不休从此守着小主子,哼!算便宜了他们,这样赎罪的方式简直太便宜了,小英真不明白王后为什么要替他们两个求情,让王把他们杀了岂不是更泄心头之恨!”
小英端着喜糖走进来,喋喋不休地附和着金嬷嬷,还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自从她被王重新安排回到王后身边,她就已经从金嬷嬷口中得知了小姐过去的种种,她气哭了好几天几夜,那口气现在还没有下呢。
“嗯哼!小英,今天是王跟王后的大喜日子,你少口没遮拦。”金嬷嬷轻声斥责,眼中无奈,这个小丫头被以前的王后给惯坏了,总是这样说话不经大脑。
寒雪的声音隔着喜帕传出:“算了,金嬷嬷,小英没有恶意。”
声音依旧柔柔婉婉,只是心里却早已不再平静,她只是不想再看到有人因为她而死去,一切的悲剧都该结束了,现在四海升平,老百姓安居乐业,潇把国家治理得很好,她怎么忍心让他再染罪恶。
喜房内,静默了一会儿,忽然又响起金嬷嬷跟小英一同请安的声音:“奴婢叩见王。恭祝王与王后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楚亦潇挥挥手遣退她们,然后微带酒意地摇步走到床边,看着她盖着喜帕,静静地坐在他们的新床边上,他的心涌起极致的幸福感,他们终于是夫妻了!
“寒雪,我终于娶到你了,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多久了吗?等到我几乎以为自己要长白发了……”他像是醉言醉语,语调亢奋着。
“潇,你不想为我掀起盖头吗?”寒雪打断他自说自话,嗓音无限温柔。
如梦初醒,他拍了拍额头,完全没有了平日的微风凛然举止之间有丝孩子气:“对对对,我要为我的新娘掀起盖头。”
说着,他坐到她身边,伸出的手竟然有些颤抖,他专注地望着喜帕,缓缓掀开,她妆点娇艳绝伦的脸映入眼帘,一双水眸流转的净是风情,他不由得醉了,想要醉在她身上,而他也顺势把她压倒,呼吸变得粗喘加快:“寒雪,我想你,好想好想……爱你……”
他煽情的话消失在彼此的双唇间,他吻着她,极尽他的柔情,极尽他的狂野……
寒雪闪躲着,他狂放的气息喷洒在脸上,烫着肌肤,流进心房,烫得她的心不断地发疼,抽痛,她柔柔地对上他灼热霸气的黑眸,把心头的苦涩如数掩埋,逮着一丝说话的瞬间,她推了他的肩膀一下:“潇,我们还没有喝交杯酒,还不算真正的夫妻。”
她似爱娇的呢喃如当头棒喝敲醒他几乎控制不住的情欲,甩了甩脑袋,他苦笑,却十分甜蜜,带着邪恶,他在她唇边呢喃:“我真是被你给迷昏头了,一看到你就像饿狼一样,看我今晚还让不让你睡。”
寒雪的脸蛋一红,她敛下眸子,掩饰眼底的痛,微笑:“我们先喝交杯酒好不好?我想跟你成为完完全全真正的夫妻。”
他起身,顺势将她拉起来,为她整整衣衫:“当然好,来,我们来喝交杯酒。”
不让她下床,他一把抱起她,笑得开心,笑得幸福。
两盏火红的花烛前面,深情的夫妻对饮交杯,火红的烛光映照了她如花的容颜,明灭晃动,似梦似幻,美得出尘的笑靥,幽幽望着他,如水的目光落在他手中那被妖艳的烛光笼罩的酒杯上。过去曾有的一切仿佛是上辈子的事,在这一刻显得那么遥远而飘渺。
对他深情一笑,她闭上眼,饮尽杯中的酒,不经意间,一滴清泪自她的眼角溢出,缓缓下落……
楚亦潇饮尽杯中的酒,满腔柔情地望着她如花的笑靥,他也笑了,笑得满足。然而,就在他欲放下酒杯转眸的瞬间,却捕捉到烛光照射处,隐隐约约折射了她眼角滴落的泪珠,他的心一颤,手中的酒杯竟然拿不稳地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莫名的心痛源源不断地蔓延至全身,像是来自她。
紧接着,她手中的酒杯也掉落在地,发出“哐啷”一声,跟他酒杯的脆片重叠,他呆呆地看着她的嘴角边慢慢沁出黑红色的血液,一滴,一滴,落在碎片上,她却依然笑得绚烂,笑得绝代风华,他无法思考,无法说话,只能看着她嘴边的血液越流越多,只觉得浑身都冰冻了,世界也冰冻了……
望着他呆滞的眼神,她叹息得无力:“唉……”
带着依依不舍,她缓缓闭上眼睛,身子也在同时软软地跌下。
楚亦潇这才相信自己看到的,他动作迅速地接住她软下的身子,黑眸痛苦地涌出了眼泪,他悲痛欲绝地抱紧她:“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服毒自杀?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吼得撕心裂肺,问得绝望悲凉,问得不谅解,他们相爱不是吗?为什么她要离开他?为什么为什么……
寒雪强撑着睁开眼睛,望着他悲切得几乎要崩溃地哭泣,她的心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对……对不起,潇,答应……我,要好好治理天下,做个好皇帝……”
“不!我不答应,不答应……你怎么能够丢下我一个人,我不许你死,不准不准,你敢死,我就杀尽天下的人,一个也不放过,你听到没有,我不答应你!”楚亦潇疯狂地悲吼,嘶声力竭,仿佛受了伤的狮子。
摇摇头,她痛苦,哀戚:“潇,我欠柳王爷太多,他死了,你知道吗?我不能原谅自己,不能……因为我而死的人太多……太多……”
楚亦潇震呆了:“柳……死了?”
哀伤地点着头,她几乎承受不住心中的痛,分辨不出是心痛,还是毒药在发作,她痛得无力了:“潇,原谅我……原谅我自私……当个好……好皇帝……”
没有来得及等他回过神,她无法坚持呼吸,嘴里不断呕出黑血,染了他们红艳的喜服,依依不舍地望着他失了焦点的黑眸,再也无力撑开沉重的眼皮,她缓缓闭上眼睛,软软倒在他怀里。
他惊回神,却只看到她紧闭着双眼,他心神俱碎地大吼:“不——”
那一夜,他紧紧抱住她没了心跳的身子,任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也没有人能够靠近他们,他就这样安静地抱着她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呢喃着什么,听不清,然而嗓音中的悲伤却让人想要流泪……
那一夜,他如墨的长发,成雪……
两年后,枯木逢春,在一片宁静的山谷里,偶见几名药童端着草药在走动着,有的在捣着草药,各忙其事,悄无声息的平和在谷中弥漫,掺杂着淡淡的药香,让人由衷感到平静。
相较于外面的和风徐徐,山谷却保留着一处寒冰世界,举目望去,处处冰雕浑然天成,冷雾袅袅萦绕在冰柱之间。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静静地站在一副玉棺面前,脸上的皱纹松松垮款,他专注地望着躺在里面的绝色佳人,她安详地躺着,翘如蝶羽的睫毛在她紧闭的眼睛下形成一道淡淡的阴影,脸上的肌肤白透柔嫩,如冰雪的剔透,却又让人感到如冰雪的易逝。
久久,久久地望着她,老人终于开口,声音却是年轻的,如春风一般柔和:“寒雪,你还不肯醒来吗?两年了,你足足睡了两年,你应该醒来了,醒来吧……”
如咒语般的呼唤,源源不断地自他口中输出,传递到她的耳膜,在一声声的叫唤之下,她的眼皮竟然开始跳动,原本毫无气息的脸色竟然也开始慢慢呈现一抹腮红。
许久,她艰难地挣扎着,周身的寒冷让她开始想要逃跑,求生的意志驱使着她努力……她听到有人在叫她?是谁在叫她?为什么这声音那么熟悉,熟悉到让她突然涌起无限的遗憾,遗憾到她想要追回那道声音。
“谁……叫我?”徘徊中,她挣扎着要出声,却感到喉咙异常干涩,连声音也沙哑得让她认不出是自己在说话,这是她的声音吗?她说话了吗?
老人看到她有反应,屏息地看着她跳动的眼皮,惊喜地几乎要哽咽,他伸手进玉棺里,紧紧握住她的手,迭声喊道:“寒雪,寒雪……你醒来了?睁开眼睛,听我的话,只要你睁开眼睛,就没事了,寒雪……”
浑浑噩噩中,她像是听懂了他的话,眼皮的跳动更加快速,仿佛经过天人交战一般的挣扎,她的眼睛猛然睁开,却是茫然的,没有焦点的,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无法思考,只能循着心中最深刻的本能呢喃出声:“潇……潇……”
老人的身躯有瞬间的僵硬,却很快又被激动掩盖,他轻轻抱起她的身子,低泣:“太好了,太好了。我终于把你救回来了,太好了……”
春去冬来,又是一年腊月,白雪茫茫,纯净了世界的一树一木。
寒雪坐在山谷的斜坡上,举目远眺,眸光温柔如水,细看,却看不到她的焦点落在何处,细细的雪子落在手背上,她掬起,任雪子在指尖的温度中融化。
冷风拂起她如黑缎般的长发,她的眼神掠过一丝凄迷。娇弱的身影置于茫茫的白雪中,脱俗出尘不似真人,却像落入凡尘的仙子,只是她眉宇间的那抹轻愁证明了她活在凡尘,也受红尘苦恼。
眸光流转,落在身前的一株梅花上,细细端详那片片殷红的花瓣——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寒冷的上空,忽然飘起她叹息般的低吟,飘飘荡荡,落向四方。
仿佛回应她般,身后响起温和低沉的嗓音:“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占溪风,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
闻言,寒雪站起身回头看向来人,牵强起一丝微笑:“师傅,你炼完药了?”
一年的相处,她认这个老人家为师,刚刚醒来的时候,她很意外会再看到他,这个曾经在很久以前,在她还在雪宫的那段日子总是在照料她的老人,对他,她有说不出的亲切感,仿佛他们已经认识很久,或者该说他对她太熟悉,他似乎知道她所有的事,但是她却从来不知道他是谁?
老人的眼睛看了看那株梅花,然后望向她方才眺望的远处天壁,轻轻叹息:“你应该回去属于你的地方了,你不想再见到他吗?”
他们心里都清楚,他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只是……她的目光有些闪烁,有些逃避:“师傅,对于过去,我已经不存在了。”
“你是怕那里不再有你的空间吗?如果你害怕这个,那你就真的辜负那个男人对你的爱。”老人皱了眉,眼神有不舍,却更有叹然,去也终须去呵……
寒雪的心口一震,有刹那的动摇,却很快又被理智给压下了,层云逼压的天空下,回忆如潮水般将她席卷。她笑得苦涩,望着空中飘飞的雪花,她有些失魂落魄,眼眶发红:“师傅,我不能回去了,我应该死的,我欠柳公子太多,我应该在黄泉下赔他一命,我害死了一个这么好的人,我怎么还能安心地活着,我不能……不能……”
听到她激动地喃喃,老人惊呆了,他瞪大眼睛,眼神无法遏制地震动,他握住她低泣颤抖的肩膀,声音有着压抑的痛心:“你……你为了柳飘风而自杀的?为什么你要这么傻,你难道不知道他死了也希望你幸福吗?你怎么那么傻……你好傻……”
他无法控制地抱她入怀,眼角处流下一滴滴的泪水,心胸澎湃几乎将他湮灭。
忽然遭到这样激烈的拥抱,寒雪有些无法反应,她怔怔地开口:“师傅……”
老人放开她,然后背过身,深深吸气,压下心头的激动,眨去眼中的水雾,才又转身面对她,专注地看着她带疑惑的眼眸,他伸手,缓缓撕开脸上皱巴巴的皮,伴随着他的动作,一张年轻如玉的脸庞跃入她的眼帘,如画般的面容因笑容更显绝美。
“柳……飘风……”寒雪惊愕得只能呆呆地叫出他的名字,然后便陷入迷惑中,他没有死?老人是他?他是师傅?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拿掉头上白苍苍的假发,柳飘风俊逸邪美,风度翩翩的模样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让她无法自已地惊呼:“真的是你吗?你没有……没有……”
“是的,我没死,之所以化装成老人进雪宫,是因为想要保护你,更想要……帮助你,曾经,你陷在怨恨中无法自拔,我只能帮你去发泄心中的恨,因为那是你当时活下去的唯一支撑,原以为你回到潇身边会幸福,却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因为我的死而……”他越说越激动,眼眸中满溢着心疼,还有浓浓的不赞成,她怎么能够这样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怎么能……原来这就是她一直不肯回去的原因,原来一切竟是这样……
她为他而死,她竟然会为他死,他无法掩饰心中的激动再次抱住她:“寒雪,你不该这样做的,不该这样……”
这样的她,让他如何放手,让他如何放下,她为何总是让他这般地心疼,让他这般地牵挂。
唉……罢了,曾经不想再见,以为可以不再牵挂,却还不是从不曾真正放心,要不然他就不会在她大喜的日子偷偷躲在一边,只为看她能否幸福,结果,却让他从潇为她建筑的皇陵中把她了无气息的身子偷出来,即使没有把握,他也要股息一试,即使要耗尽毕生的心力,也要让她起死回生。
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他把她救活了,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刻,她在他的呼唤中睁开眼睛,只要她能活,什么都不重要了。
忽然忆起她那一刻的呼唤,他的心习惯地刺痛,却也安慰。
寒雪只觉得心中的遗憾在刹那间被抽走了,柳飘风没有死,他还活着,平平安安地活着,她不由得喜极而泣:“谢谢你还活着,谢谢……”
轻轻推开她,他迎着耀眼的雪光,低首浅笑,目光温柔如水:“我还好好的,那么……你是不是该回去拯救另外一个就要为了思念而枯萎的男人?”
有她如此把他放在心上,这样就足够了。
“潇……他怎么了?”寒雪颤抖着嗓音,压抑已久的感情排山倒海地席卷向她,潇……她的夫君,还好吗?
柳飘风缓下了语调,有丝伤感:“你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寒宫,雪花大片大片地砸落,几乎要密密地盖住庄严的皇陵,却又被外力阻扰而无法得逞,一切的阻挠,只因一个银发披散的男人正拿着木帚,奋力地扫去一层层的积雪。
寒冷,将他的双手冻得红肿,甚至龟裂而透出血迹,然而他却毫无所觉,只是一个劲地埋头扫去厚雪,似乎不清理干净誓不罢休……
寒雪站在远处的角落,看到这一幕,惊呆了,她的潇,怎么头发变白了,他的头发……他的手,在流血啊……
当她的视线落在皇陵的墓碑上的时候——永远的爱妻寒雪,她无法控制地哭泣出声,那是他为她建造的,墓碑上有他的亲笔题字,她竟然带给他这么多的苦难,天啊……
伸手捂住嘴,她呜咽着,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柳飘风站在她身后,也红了眼……
没有发现有人来,楚亦潇有些欣慰地看到自己终于清干净了积雪,他缓缓坐到墓碑前,伸手轻轻抚着上面的字迹,开口,却忍不住哽咽:“寒雪,你已经离开我三年了,三年……好漫长,不知道我还能孤单多少个三年?你说过,希望我好好治理天下,所以我不敢现在死,因为我怕……我怕不答应你的要求,以后到了黄泉,你会生我的气不理我,我怕你会躲起来,更怕找不到你……”
他的声音,很沉重,很无奈,很悲伤,声声穿透寒雪的心扉,看着他满头银发,她的心几乎要被撕裂了,再也不能承受他的悲伤,她迈开脚步,飞奔过去,哭喊:“潇……潇……我回来了,你不要这样,潇……”
听到魂牵梦绕的声音,楚亦潇几乎以为自己疯了,他反射性地站起来,转身寻向声音的来源,却只看到她奔进他的怀里,他本能地伸手紧紧抱住她,想要抓住她。
“我梦到你了,我终于梦到你了,我好想你,寒雪……寒雪……我终于可以在梦中抱住你了,别再离开我,如果在梦中能够抱到你,那我永远都不要醒来。”楚亦潇闭上眼睛,激动地无法思考,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紧紧抓住她,再也不放手。
“不是作梦,潇,你不是在作梦,是我,真的是我啊,我是寒雪,是你的妻子,我回来了,我没有死,我是真的,是真的。你听听,我是有心跳的,我有温度,我是活生生的,你不是做梦。”心痛他竟然虚幻也不分,她哭泣着,紧紧抱住他,忙乱地伸手抚摸他脸庞,让他感受她的温度。
胸膛中传来不属于自己的心跳声,楚亦潇呆了呆,脸上,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源源不断地传来温度,他狂喜地拉开她,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双手抚着她的脸颊,红了眼眶:“你……是真的?你真的回来了,你……怎么会……天啊,不管你怎么回来的,我都不会再放你走了,永远都不会!”
他又哭又笑地紧紧抱她入怀,感觉她柔软的身子毫无缝隙地贴在怀中,他的心,终于踏实了,安定了,那股痛,也消失了……
许久,寒雪才想起什么,她退开他的怀抱,回头看去,却看不到柳飘风的人,她有些失落地暗了眸子。
楚亦潇知道她在看什么,他方才就已经看到了柳飘风,也看到了柳飘风的辞别,这辞别,他懂,他也懂,不忍看到她失落,他伸手转回她的脑袋,覆上她的唇,纠缠着她的丁香舌,用他的吻,吮去她所有的失落,也平复自己满腔的思念……
数年后,楚亦潇带着妻儿微服出巡,把宫里的一切都丢给日月两个苦命的属下,就这样逍遥自在地尽情玩乐。
热闹的街头,小太子化身成贵公子,奔走在街市上,不时地回头笑喊:“娘,快点,走快点,娘好慢,爹,你快抱着娘走啦,就像在家的时候一样抱着娘走嘛。”
楚亦潇听到儿子的童言童语,一把搂过身旁的妻子,低首看向早已经耳根通红的她,眸光温柔含情,揶揄道:“亲爱的雪儿娘子,我们的儿子让我抱你走,你觉得如何,省力又省气,你也就不用再喊累了。”
寒雪羞赧地瞪他一眼,推了推他:“别闹了,这里人来人往的,也不害臊。”
“哦?这么说娘子害臊了?念风,你娘害臊了,怎么办?”楚亦潇忽然扬声问前面的儿子,眼睛眨亮着恶作剧的光芒。
被唤作念风的小孩偏头想了想,然后圆溜溜的眼珠一转:“那爹还不赶紧抱娘亲回房躲着。”
一句话,弄得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尤其属楚亦潇笑得最大声,寒雪羞得只差没找个地洞钻起来,她奋力挣开他的手,转身就走掉。
楚亦潇投给儿子一个眼神,一大一小笑眯眯地也往回走,追上他们都最爱的女人。
身后,路人们还意犹未尽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笑得善意,心中感叹,真是幸福的一家!
“哎呀!”
走到郊外的时候,念风突然被什么绊倒了一下,他很快地爬起来,自己整理好衣衫,然后疑惑地看向绊倒他的人。
楚亦潇跟寒雪立即转身来到儿子身边:“念风,你怎么了?有没有事?”
“爹,娘,这人是谁啊?为什么直看着你们不说话?”念风不答反问,稚嫩的声音里净是疑惑。
楚亦潇朝半躺在地,衣衫褴褛看似叫花子的人望去,却在看清楚的一瞬间,一把拉回妻儿,警惕地看着那人,眼中有着异样的复杂,这人……是过去的吕丞相?
寒雪也认出了吕丞相,她下意识地靠进楚亦潇的怀里,双手紧紧抱住儿子,眼中闪烁着怜悯,却也夹杂着戒心。
看到他们瞬间变化的神色,吕丞相却笑了,这些年来的落魄跟人情冷暖让他尝尽了辛酸,却也让他遇到不少感人的善人,他痛悔当初的利欲熏心,如今的落魄,也许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吧。
太头注视着他们一家三口,他的视线落在楚亦潇身上,仰天长叹:“善恶到头终有报啊……楚王,其实梅家没有欠你们楚家,当年……”
听完吕丞相的话,楚亦潇只是淡淡一笑,然后温柔地凝眸转向寒雪,眼中的深情不变。寒雪回望他,柔情依旧,心照不宣,过去,在他们的心中,早已经成为了过去。
夕阳西下,把他们一家人远走的身影拉得很长,金黄色的晚霞高高挂在天边,吸引着人们去追逐。
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人生七十古来稀,及时行乐莫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