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你要老板钱,老板要你命啊。
建筑设计这个行业,流动性还是相当高的,今年的年初都是跳槽的高峰期,你可以常常发现身边的人告诉你一声,喊李工,有机会再见面了,我要辞职了,要去别家公司上班了。理由也是千奇百怪,有人说这里太累了,走了;有人说这里太闲了,走了;有人说这里有阴某,院长算工程量总是太抠苟了,让老板坑死了,走了;有人说和某人配合太累了,有人说所长院长都不喜欢我,所以也走了。
走的原因很多,最多的原因的还是钱拿少了,不痛快。这行确实太累了,要是一年到头来没什么钱的话,确实就要换个地方干活了,反正到哪儿干不是干。设计也是一门技能了,人挪活,树挪死不是吗?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赴考场。有走的人自然有进来公司的人,年初这个时间当然也是设计院招人招得最勤快的时候。人来人往的如同走城门似的,来了新同事也得适应一阵子,于是年初的时候,你会发现上电梯的时候,好多陌生的人和你一样按同样的楼层,你就是一个也不认识。到五月多的时候团队才慢慢的又熟悉起来。下一年又同样的一幕在发生。
我们院长的观点是想走的人是留不住的,他的名言是:“铁打的营子,流水的兵。”据有辞职的同事说过,院长最多就是像征性的口头留你一下,就祝福你在新的单位有更好的发展了,所以他的招人行动一直在继续着。
我想对他而言怕是只有几个骨干才是无法取代的吧,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件大事我才知道只有一个人对他而言才是无法取代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这天晚上十二点多,终于把所有的户型平面整理清楚了,今天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了,我长出一口气,今天还是算是比较早回去的了,我收抬东西,正准备回家去,这时候,我的电话响了,我看了电话,那是王哥的电话,我正呐闷,王哥这个时候打电话给我干什么?真是奇了怪了。
王哥离开我们院有三个月了,之前是二所的建筑施工图的专业负责人干得也还可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辞职了,而且是不声不响的,好像人间蒸发似的,连和几个关系好些的要请他吃个散伙饭都不要,我也有打过他几个电话,却从没有接听过,现在突然打电话过来。
我接起电话来,他声音里好生着急说,有空吗?现在,要借用你一点时间。
我说:“你小子终于肯打电话给我了,之前怎么打你电话都不接呢”然后我又缓了缓口气说:“说吧什么事。尽管说吧,能做到的我一定做到。”
他说,我在这家新单位上班,我现在在赶一个住宅小区的施工图,这图他整得差不多了,但还有一些,比如立面的大样之类的,门窗详图,还有图纸编排,还没整理好,但是明天急着要出图,他现在手上一个人也没有,你能不能过来帮我整整,明天哦,明天就要图的。明天要是出不来图我就挂了。
我以为什么破事,王哥之前在我院里也和他配合得挺好的,我一口答应下来。
他说,太感谢了,哥们。然后发了一个短信给我,那是他新单位的地址。我想了下他所说的这家单位,我是从没听过这家单位的。
我看了下我们公司,公司搞建筑的还有四五个,刚好诗人也在,我到诗人那里叫了下诗人。问诗人过不过去,诗人跟他也很有交情,都是一起工作了三四年的同事了。
诗人当然答应了,他还骂了一句说,这事应该找我才对,怎么先找你了。然后诗人打了个电话给他老婆,说晚上要非常晚回去。他老婆也习以为常了,做设计的哪个晚上没有突然要加班的。
之前“诗人”跟我说过一件事,让我觉得太好玩了,就是有一次,他刚换了一家新单位,新公司的电话没跟他老婆讲,他突然接到新公司的电话,说是院里有一套方案文本要急在这几天赶着出图。他接了电话后,跟老婆说出去一下,接着在公司里连干三天,睡觉都在公司的沙发上睡,通宵达旦的死命加班干活,那时候他的手机刚好没电了,他老婆急着打他的电话,都是打不通的,他干起活来也忘了给他老婆打电话说是在加班,他老婆在他“失踪”四十八小时后怀着坎坷不安的心报了警了,还好这时候“诗人”记起来给他老婆打了电话了,说是在加班。
他老婆带着哭腔说:“怎么不早说,我已经你让人绑了呢,突然失踪了。我正等着绑匪打电话过来要赎款呢,吓死我了。”
“诗人”觉得有点搞笑说:“真对不起,我手机没电了,一干起活来就忘了给你打电话,我现在在公司,其实和绑架也差不了多少了,也算是被限制了人身自由了,图纸出不来,我就回不了家了,哈。”
我们两人不再废话,出了单位,到街上挡了辆的士,就径直往他的那家新单位奔去。
我们俩在车上稍微的聊了一会儿,我说,不知道王哥为什么事情辞职的,诗人说,听说王哥家里出了点事,但不知道是什么事,所以才走人的。
我在那里瞎猜,但什么结论也没有。
到了那里就知道了,诗人说。
不一会儿到了。公司不大,显然是一家小院,办公区不到二百平方米,现在只有王哥一个人在那里画图。我看王哥的电脑桌,上面一堆的规范,一堆的图纸,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包烟,烟盒是打开的,都没剩几根了,边上就是烟灰缸,那里是满满的烟头,方便面盒挤在图纸堆里,方便面盒已经冷掉了,油腻的盒上浮着几条方便面条,怕是放了好久的了。总之这桌面乱得让人真恶心。
王哥看到诗人来了,稍稍愣了一下下。
诗人见他愣了一下,说:“你小子,有事不先找我啊,把我当什么啦?”
王哥口气有点软,说,你是大师级人物,我这里只有小事,真不敢指使你作事。
我不乐意了,说,这叫什么话,我就好指使了?
诗人说:“就是,其实李奔才是大师级人物呢,有什么事你使唤我作就是,小的无命不从啊。”
王哥有点小感动,明显的,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我受不了这么煽情的场面,我担心王哥一个八尺男儿在我们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算个啥事,连忙说:“不是有事让我们干吗?快快安排,小的们请唤差遣。”
王哥连忙把电脑里的天正CAD给我们看:“你们俩各找一台机子,一会儿我把文件传给你们,这图基本都完了,就差一点点,王奔你整理立面和节点大样,诗人,你整理剖面和门窗还有门窗表,我整理地下室和总平面图,现在是晚上一点,我们晚上三点要把图整完,发到打图公司去打图,可以完成任务吗?”
我和诗人给他一个敬礼,高声齐喊:“遵命长官”
我们就像上战场一样的战斗了起来,平时在公司画图也没么顺利过,今晚在这里进入状态却十分的快,我也开启了战斗模式,AMP值到了最高值了,我们一人一根烟地抽,手不停的敲打着键盘,鼠标不停的动着,口里不停的喊着,“这里怎么回事,这个立面和平面有点矛盾啊,这个节点是哪儿的,门窗是对哪个平面的啊。”
王哥不得不画一半的图头伸过来一下,回答我们问题后又伸过去,忙着画他的图去。
办公室里都是我们高声叫喊的声音,“王哥,过来看一下,这里又是怎么回事”
“王哥,这图画得,我都不想说了”
“王哥,这个地方你也注意到了,真牛B”
“一个节点好了,两个也好了,差不多了,再给我点时间,都要整好了”
“门窗的作法在哪儿,这几个就参立面画吗?”
“对,就是详立面的,不是参。”
“好,好,同志们,一股作气,都快好了。”
我和诗人同时白了他一眼“谁跟你是同志啊,我们可不玩好基友的。”
王哥弱弱地说:“我也不好这口啊,不过基于对你们的感激之情,你们真好这口,我可以考虑一下。”
王哥说出这话时,我俩都快吐了。
我们又工作了起来。
那一刻,恍然间,我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三五好友相约到网吧,组个对,去挑(星际1。08)的时代。那真是个纯真的年代,那时候,只为自己好玩,自己高兴,没什么功利心,不像现在做什么事其实心里都有个小九九,都为了回报。不要怪我会计较,谁工作不是为了更好的生活。
刚毕业的那时候,我们真是一股清流啊,一点杂质也没有,现在在社会上混了八九年,这股清流也慢慢流啊流啊的也成了浊流了,估计再流个几年也就成了泥石流了。
终于忙得差不多了,我一看表都三点多了,我们用A3的纸先打一份出来,相互校对了一下,没什么大问题,王哥很高兴,说:“行啊,太神了。这次真感激你们,要不是你们,我今晚图准出不了。明天一定要送审图所的。”
“别说感谢的话,感谢个屁,别说那些娘们的话,来点实在的,请我们吃夜宵吧,走,我肚子饿了。”诗人说。
“走走走,好,马上走,当然要吃夜宵的。”王哥说。
王哥把CAD图文件发到琉酸纸的机子上去打印,收拾下东西,然后我们就一起出来,随便找一家街边的小炒店里,搬出桌椅在路边坐着,来了几个下酒的菜,我们仨一起开着啤酒先干了。
我记得我都好久没吃过夜宵了。这种三五好友一起凑在一起喝酒的感觉很爽,很痛快。
我们三人一碰杯子,干了。
炎炎夏夜,冰镇的啤酒下喉,我的嗓子一下子开了。
我说:“你小子怎么就一声不吭的走了,人间蒸发啊,我们叫你出来聚聚你都不愿意。”
王哥脸气好分的为难。
诗人说:“你小子不想说,就别说了,再干了这一杯吧,我也不想知道,行不?”
这句话把王哥激得,王哥只拿起啤酒直接一瓶吹完,涨红了脸,说:“我也是无奈啊,我家里出了点事,我那一岁多的小孩心脏有点问题,急需要动手术,需要差不多二十万,我手上也没钱,只好硬着头皮去找我们院长借,院长不答应,他说没有院里没有这个例子,他不能开这个先例。而且他还说我已经从项目款里预支了一部分钱了,实际上我还欠院里的钱呢。”
“靠,院长说这话不奇怪“施仁说,“院长老说我的项目款都超支了给我了,但我做的事又没有全额给我算产值。我帮忙处理了多少后期的工作了啊。”
王哥长出一口气说:“你知道我到这个院里几年了吗?六年了,六年前院里就只有十多个人,那时候做建筑的就只有三个,我就是其中一个,我到这个院里做了多少个项目,帮院长赚了多少钱?我眼睁睁看着院长从开桑塔纳到现在开的大奔,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我现在家里出这么一点事,想找院长帮个忙,院长就一口回绝了我。你说这种院我还待得下去吗?”
诗人也来公司三年多了,他灌了杯酒下去,说:“我理解,领导就是这样子的,院长的钱是一点一点从我们底下人抠出来的,别以为我们一年能拿多少钱,其实就是一根毛而已。但是你这事情不该去找院长,应该找我们俩啊。你找那有钱人干什么?能帮得上穷人的只有穷人知道不?”
“哎,我不是没想到找你们俩借钱,但是事情来得突然,要钱快,你们俩,我还不知道你们,你们这几年能存多少钱,诗人你东挪西凑买了房,月月要还房贷,李奔呢,理财能力又这么烂,有了钱不是吃吃喝喝就没了,还有就是给中国的证券市场做了巨大的贡献。所以我明白他是月光族。我自认比你们节省,但一到用钱的时候,我发现,我真没钱。”
我说:“我是没钱,但几万元还是拿得出来的。知道你这情况我会救救急的,毕竟小孩子更重要。”
王哥说:“现在女的这么现实,你还是存着当老婆本吧。要不然你讨不到老婆不是要和我急了。你都多大的人了,小心我把你的相片贴在中山公园的相亲栏里。”
“够了哦”我做势要翻脸。
诗人说:“几万元,我也拿得出来,不过要找别人凑下就是了。”
“算了,你还是先把房子供好再说,我真不想麻烦大家。”王哥说,“所以我自己想办法了,我有个朋友自己开了这家公司,才起步没多久,但是他人脉还不错,拿到了三个项目,急着出施工图。我把这情况跟他一说,他就说,他愿意借我十万元,得给他写个欠条,还得到他公司上班,我想来想去,没别的办法了,一咬牙,来这家公司了。”
我说:“这样子啊,但你和他谈待遇没?”
“当然谈了,他说一年至少二十多万,但会很累,主要是他愿意借我钱,然后我借的钱以后从我做的项目产值里扣”
我说:“你要老板钱,老板要你命啊,你就画施工图,二十万已经顶天了,一个人有多少条命啊。而且还要擦以前项目的屁股,出变更单之类的?”
“当然要,我一边做新项目的施工图,一边擦这家院以前项目的屁股,擦得我都长痔疮了,累得我真快没命了,我也知道,会非常累,但是没办法,一切都是为了孩子。”
我说:“现在小孩没事了吧?”王哥的小孩我抱过,十分的可爱,胖乎乎的,见人不生份不哭,总是笑。
“嗯,现在没事了。”王哥露出欣慰的表情说。
“那就好。”诗人啥也不说了,又满上了酒,我们三人又干了一杯。
王哥拿出手机来,给我们看,说:“从来这个院里,你看看手机记录,从周一到周五,甲方每半个小时给我打个电话,你不接还不行,人家说你不配合,你明白不,半夜几点都给我打电话,我好几次都想把手机给摔了,后来想想还是忍着,毕竟拿了人家的钱,我委曲求全的小心做人,要是以前我的脾气,直接给挂了。”
我说:“你一个人到这里做了三个项目了?”
王哥说:“是啊,我在这里天天加班到凌晨三点,早上又八点就来上班了,整整三个月,都是这样子过来的。每周通宵两天。知道不,我以前也没怎么抽烟的,一包烟可以抽二星期,到这里来,一天两包。”
我说:“你老板也太不人性了吧,安排这么多活让你干,真要你命啊?”
王哥说:“不关老板的事,是我主动要求的。”
诗人说:“你主动要加的?你真不要命了。”
王哥说:“没办法,公司人手少,项目又催得紧,我不上也不行。而且项目多做多钱啊,不然我孩子的医药费怎么办?”
诗人说:“老板给你很高的抽成吗?”
王哥说:“建筑是按平方算钱的,建筑算一块,但是,他奶奶的这三个项目,墅北湾,香传十里,花语山庄,全是别墅,那些节点极其繁复,一个是仿中式的别墅,就是徽派的那种,另一个项目是罗马风格的,立面还是双柱的,花语山庄就是今天晚上我们出的那套图纸,是地中海风格的。每一个月出一套图,没间断的出的。整得我脑子里全是立面的那些造型。这三个月,我闻蓝图的味道,闻得都想吐了,而且别墅造型特别讲究,甲方没几天就来一版效果图,要你按这个改,让你改到吐血都会。”
施仁说:“甲方说改就改,那要我们设计师干什么?”
王哥感叹地说:“大伙真拿自己当建筑师了,对很多甲方业主而言啊,就一臭画图的还是臭画施工图的。立面规划局定平面功能布局甲方定自己就是一个画图匠而已不用想这么高大”
我说:“画图的就画图的吧,只不过你说我们是画图的,能不能不要加一个‘臭’字。”
“哎”诗人又抽了一根烟。吐出长长的烟,说,“你老婆知道你这么累吗?”
“知道,她来过我们院,看到我就想哭,后来,我不让她来了,我现在虽然和她在一张床上,但我都见不着她了,我每天晚上两点回去,她早就睡了,我就轻手轻脚的钻进她的被窝里,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她早就去上班了。
所以有时候,我对我老婆开玩笑说,我们是床友,只在一张床上睡觉的朋友,我们也不来那个了,啥子欲望什么的都没有了,真的不行了,真的太累,回去靠在床上就能睡着了。要是我没回来睡觉,而有别的男人来和你睡,睡完了人走了,也许我老婆都不知道呢。”
诗人说:“你这样子真不行,这样子老婆真跑了,你也不能怨人家。”
王哥说:“人家说有异性没人性,我看做的建筑设计,人性,异性全没了,真得做到死,改到死。我有次郁闷至极,涂鸦了首歌,原创的啊。”
“什么歌?”我问。
“唱得不好,别笑啊。”
王哥干吼着嗓子嘶心列肺的,自顾无人地唱了起来:
我是一名小小的设计师,建筑着大家的梦想,给大家设计一个温暖的家,给这个家开一扇充满阳光的窗。
然而,我却没有自己的家。
我想用直线给我的前途指出一条大道来。
却发现我只能用曲线来慢慢靠近它,
我的理想总有高差,坡度太大,台阶太高,我前进的方向总是一片片的挡土墙。
为什么我都偏移了我的方向。
在这个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里定点是这么的难,我总捕捉不到中心线。
别以为我没有理想,它只是蒙上了尘埃,我还没忘记我最初的理想,我总在不断的描不停的绘,为什么蓝图却越来越显淡。
打印不出我的足迹。是不是我启动了淡显模式。
路慢慢延伸,还是没有交点。
复制不了,粘贴不到,无法保存。
梦想的果实就要摘取的时候,却总是死机。
我的理想何时能实现。
我还是没有家。
我听到这首歌,与王哥,施仁一干而尽,于尔同消万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