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馥儿缓缓走在回宫的路上。永巷里灯影摇曳，明灭不定，恍若张牙舞爪的魑魅。
见我许久不说话，馥儿轻轻唤了一声：“姑姑。”
“怎么了？”
“韩尚宫也太过分了，她分明在骗咱们。”尽管很小声，但馥儿的语气里仍然难掩恨意。
我转过头去，朝她浅浅一笑：“尚未可知。我曾与她共事多年，此人最擅长攀附权贵。若说真是薛夫人的意思，也未为不可。”
馥儿似乎明白了什么，一双杏眼里的乌鹿仁儿霎时如清水濯濯。我在心里暗暗赞叹，继续道：“不过你刚才那番话也没错，至少可以警醒她，让她知道分寸。”
馥儿望着我，神情半含愧色：“那姑姑不怪我冲动吧？”
“怎会？”我淡淡一笑：“只是日后还需谨言慎行。韩玉蕊不是你我能够应付的。”
馥儿认真地点了点头：“恩，我一定不给美人惹祸。”
待我们回到长信宫时，她已经由宝珠服侍着睡下了。宝珠对于我们的行踪亦未多言，只回她我们刚从掖庭领回月例。
不出所料，几日过去，韩玉蕊仍然对长信宫外的海灯问题坐视不管。有好几次掌灯的宫人只拿油渣来糊弄。燃烧后的灯光不仅昏暗，还有一股刺鼻的异味。馥儿不得不将灯芯拔出来攒紧，又添些香蜡进去，才稍微好些。
她对于这些境况，却从不抱怨分毫。许多事情也亲力亲为，尽量帮衬着我们。
宝珠私下道：“跟着这样通情达理的小主，真真是我们的福气。”我与馥儿亦不过浅浅一笑，以示赞同。
一日傍晚，我照例在殿中掌着灯。
“哪儿来的野猫子，快滚开！”
宫门外传来馥儿愠怒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阵野猫的凄厉呻吟。她正伏案抄写诗文，闻声亦不抬头，只对我道：“你出去瞧瞧，唤宝珠进来伺候。”
“诺。”我恭谨领命，徐徐踱了出去。
宫门口，桐油淋淋地洒了一地，馥儿的衣裙上也沾染了一层厚重的油渍。海灯里那根如拇指般粗的灯芯似乎被猫爪抓乱了，朝四周凌乱地伸展着。
“怎么了？”我见状问道。
“姑姑。”馥儿一脸委屈与不甘：“我正出来攒灯芯呢，谁料从瓦间跑来一只野猫。也不知那畜生打哪儿来的，将海灯扑熄了，还抓乱了灯芯。”
我闻言凑近海灯瞧了瞧，还好灯芯没有完全散开，也就宽慰道：“咱们长信宫后面便是上林苑，若从那儿来也未可知。何况灯芯修补之后还能再用，不必太过担心。”
“可是……”馥儿一脸的担忧。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声娇音打断。
“崔掌灯。”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及笄宫女正朝我恭谨地行着礼：“奴婢是尚侍大人身边的苏氏云佩，奉大人之命，送来姑姑急需的东西。”说罢，便上前几步，将手里的铜壶亲自递给了我。
我轻轻一掂，满满一壶醉人的清香便徐徐飘散出来，萦绕在鼻尖。
芝薇送来的竟是桐油！
心下霎时如潮汐漫过般倍感柔润。
我抱着沉甸甸的铜壶朝云佩嫣然一笑：“请苏姑娘替我回禀尚侍大人，多谢大人相赠，雪中送炭之情感激不尽。”
云佩屈膝：“诺。”
我轻轻颔首，思而再言：“还有，虽渐入初冬，但这些‘炭’已足够御寒。还请尚侍大人多为自己预留。”
云佩抬头看了我一眼，随即会意一笑：“奴婢明白，一定替姑姑转告。”
“云佩姑娘请回罢，代我问尚侍大人安好。”
云佩朝我道了“告辞”便转身离去，背影亦渐渐被宫道里的幽暗吞没。我将桐油徐徐倒入海灯内，一束明亮的火光瞬间直窜上来，映得馥儿的脸红若晚霞。
“姑姑，这次多亏了尚侍大人。”
我只朝她点点头，目光随即在一束上下蹿腾的火苗上凝住，默然不语。
我与芝薇多年的情分，她至今不忘，而我亦不能害了她。所以，不管这壶桐油是否够用，都不能让她再送一次。若被韩玉蕊知道，无论于芝薇还是于我都百害无利。
“姑姑？”
“恩。”我回过神来。
“您没事吧？”
“没事，咱们进去伺候美人。”
永巷外那盏海灯仅仅亮了一旬，待芝薇送来的桐油烧完，它便如历尽沧桑的老者，伫立在长信宫门外，看着凤鸾春恩车来来复往往，一言不发。
尽管如此，我与馥儿、宝珠还是会将平日里省下的桐油悄悄添进去。
可入宫至今已逾半年，她等待的恩宠仍旧未至。
建昭三年元月，长安城下了一场瑞雪。元帝以此为吉兆，龙颜大悦。已向汉朝俯首称臣的呼韩邪单于也派人从匈奴千里迢迢送来一只黑熊，以示恭贺。王皇后因此劝元帝下旨举办元宵家宴，让六宫嫔妃瞧瞧这匈奴送来的罕物。
而她亦在家宴之列。
“美人，您终于可以见到龙颜了。奴婢真替您高兴。”馥儿一边为她绾着飞云逐鹿髻，一边笑道，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她闻言不禁羞赧垂眸，长睫微颤似轻蝶振翅一般，嗔道：“别贫嘴，做好你自己的事情。”
馥儿乖巧地点了点头，小声嘟哝着：“奴婢就是替您高兴嘛。”
我在一旁掌着灯，听了亦不由喜上心头。
“家宴快开始了，我这便得去。”她扶着馥儿的手盈盈起身，朝我嫣然一笑。
“诺。长信宫有奴婢与宝珠守着，您放心。”我垂首恭谨回道。
只见她今日的装束艳而不俗：薄施粉黛，额间点一朵梨花烧。内着石青色对襟窄裉袄，外罩五彩缫丝银鼠褂，下着堇色撒花曳地裙。外披浙缎面石榴红挑绣海棠鹤氅，领口处着一襟雪白的獺兔绒毛，在莹莹烛光下，衬得一双灵动的杏眼愈发温润迷人。
“那我便走了。”
“恭送美人。”我一屈膝，面上浮起笑意澜渲。
这一日，她不知盼了多久，如今终于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