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顿觉自己的血热了一下。——是的，虽然李老太的房子不会分给我一平方，但我的血还是热了一下，“呼”的一下。
“后来呢？”
“她是个热心人，后来谁家有冤屈想要上访，她就带着人家去。她去得多，路子熟了。有经验。”姐夫说，“她是淅川人，她说她从小就开始移民，都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2，都吃了不知道多少哑巴亏了，再也不想被摁着头打了，也不忍心看别人挨打。反正她一把年纪，也活够了。不怕啥。”
我沉默片刻，问姐夫怎么认识她的，姐夫说原来租他家房子的一个租房户和李老太家是拐弯亲戚，听说了情况，就把他们介绍给了李老太。他们和李老太见过面，李老太听说了这边的情况，便慷慨允诺帮忙，说只要他们够五个人——五个才够集体上访的数——她就可以领着他们去上访。说前一阵子温总理刚刚去接见过上访的群众，正是好时候。于是那天，他们就约在了火车站见面。碰头之后，李老太通过熟人连票也没买就领着他们上了火车。到了北京西站，又轻车熟路地带着他们买了废票——也就是别人用过的票——过了检票口。10块钱一张。
“还能买废票？”我大惊。
“是门儿生意呢。”赵老师说，“这次咱们可长见识了。光知道有人倒卖车票，不知道还有人倒卖废票呢。日子长的废票10块钱一张，日子短的废票也就是新废票20块钱一张。多划算！李老太说，要是不想买废票，也有人专门领着你出站，也得20块钱。反正火车票太贵，咱得降低上访的成本。”
他们说，因为用的是废票，过验票口的时候他们就得捏着票上日期那一块儿。他们就这样捏着10块钱买来的废票出了北京西站，摸到了陶然亭附近已是深夜，首先就要住店。他们找了一家地下室旅馆，一个胖胖的卷发妇女让他们登记，边给他们登记边问他们来北京干什么，他们说是上访的。没想到那个女人立马把他们的身份证拍到了桌面上：“拿走，不能让你们住！”他们问为什么，那个女人道：“上访的，太麻烦！我们这里有规定，凡是有上访的住宿，都要报管片儿派出所。说是为了和谐，为了稳定。我们哪有工夫去报这个呀，干脆就不收你们住得了。”几个人恓恓惶惶地走出来，正想着往哪儿去才好呢，一个小服务员跟了过来，悄悄对他们指了附近的另一个旅店，说又便宜又好，又叮嘱他们：“再住店的时候，可别说是上访的了。就说是旅游的。”他们忙谢那个小姑娘，小姑娘抿嘴一笑：“俺也是河南的。老乡见老乡嘛。”
第二天，他们这些伪装的旅游者便开始了上访之旅。先到了住建部。住建部说他们只管国有土地资源的事，他们反映的是集体土地资源，不归他们管。让他们去国有土地资源部，说国土资源部管的是集体土地的事。
我忍不住笑了。这都是什么啊，住建部管国有土地，国土部反而管集体土地？但姐夫说，住建部接待他们的人就是这么说的。他们就到了国有土地资源部。国有土地资源部说这情况他们知道了，但还是让他们再去一趟国家信访局。他们就来到了国家信访局，一共排了两次队，第一次排队的时候被拦访的给拦下了。
“李老太不是跟着你们吗？怎么还让拦下了？”
“她毕竟上了年纪，我们在那里排到晌午的时候，她说她就不跟着排了，得找个地方再睡一觉。哪能不让人家睡呢？我们就自己排着。这时候，有个人过来，像个干部，问我们是不是山阳的，来干啥，我们就说了。他就说山阳这边信访的事他能帮上忙，就把我们从队伍里拉了出来，把我们的材料拿走了，跟我们说：这事就这了，交给他就不用管了，我们就可以走了。还当着我们的面和山阳这边通了电话，说要把我们送火车站。他一来这个我们就知道坏了。他跟我们不是一心的。我们连忙说我们知道路，不叫他送，假装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后来还是偷偷回来了。后来李老太来了，听了我们的话，就说我们是碰到拦访的了，就叫我们再去排队。我们这才拿到国家信访局的信。”
说着，赵老师拿出几张纸，第一张就是国家信访局的公函。第一行是威严的大标题：国家信访局访复字(2011)5879号。接着是内容，言简意赅——
×××等同志：
你们来访反映的问题，我们已知悉，根据《信访条例》的有关规定，将转送河南省信访局处理。
特此告知。
2011年4月27日
日期上盖着一个大红的印章，章上环印着“国家信访局接待来访专用章”一圈朱红大字，字中间是一个大大的红色五角星。
第二张是状告信的复印件。大标题是：状告河南省山阳市高新区违法拆迁。
抬头称呼是：“国务院信访局”，起笔先说自己家的难处，同时数落区政府的不是：“……自新区政府成立至今，我村在新区政府的卡压下，没有批过一处宅基地，有的家户已达四世同堂，有的家庭几桩婚事因没有房子而告吹，还有很多家户的住房成为危房，急需改建，无奈之下我们只有自己解决……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俺村盖房有的靠前，有的靠后，政府也没有明确盖到哪里是标准。尤其是去年冬季，新区政府监管不力，对很多家户盖房不管不问，造成了俺们多家农户在自家房后盖房的事实。……”我心里直笑：又说区政府卡压你们，又说你们自己胡乱盖房，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吗？更有意思的是接下来的强烈谴责：“今春以来，新区政府突然以老百姓违法占地违法建设为名，实施了逼迫拆迁，并且一分不赔。你们可曾知道，在这些建房中，有很多家户是求亲戚借朋友，甚至高利息高贷款才把房子盖起来的，现在你们一句话就要让他们无条件拆除，一分不赔，你们要把多少家庭推向贫困的深渊？你们无视中央构建和谐社会、为百姓谋福利的精神，无视中央国务院颁发的《新拆迁条例》和《物权法》，为了自己搞政绩、出风头，以老百姓的巨额财产损失为代价，置老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你们还配为官一任吗？要想成为好政府，必须先为民做主，政府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语法、称谓、内在逻辑都有问题，但是却也都能看明白，还颇为煽情和传神，字里行间都能读出灼灼怒火——后来倾诉的对象居然成了新区政府，我不禁微笑。
“写得不好吧？”姐夫问，“叫赵老师写，他不肯，非让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凑。”
“大家的事么，当然得大家说话了。”赵老师道。
“好。就是这么个写法。”我说。接着去看第三张，这张是村民们的签名和手印。除了在座的几位，剩下的都是陌生的名字：刘虎头，王翠香，林增仁，陈小金……能说什么呢？《红楼梦》里刘姥姥进大观园对酒令，林黛玉对“良辰美景奈何天”，她老人家对“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忽然，他们的哄笑把我飞翔的思绪拽了回来。我有些沮丧自己方才为什么会跑神，我现在好像越来越无厘头了。
我问他们在笑什么，赵老师便重复了一遍刘低保自导自演的笑话：刘低保刚才在说村里的一桩绯闻，是姐夫和小姨子的事。他说完了还不尽兴，故意叹说俺丈母娘咋恁不会生，叫俺老婆光有姐没有妹，害得俺连个小姨子都没有！话一离嘴他就知道不对了，但这群男人到底也没有饶了他，一起笑道：那你作贡献了嘛，你老婆是别人的小姨子嘛。
赵老师重复完毕，他们再次哄笑。我没有笑。好笑吗？此时此刻，好笑也不能这么笑啊。要按这个笑话的语境，我跟姐夫不也成了笑料了吗？
他们也很快就不笑了，都有些讪讪的。
“李老太呢？”片刻之后，我找话。
“她在新乡下的车。先回家了。”
“省局怎么说？”
“省局说，网上办公。把俺们的信一看，听俺们说了一句情况，在电脑上一敲一打，就说：妥了。叫回家听信儿，说最迟三个月。连个纸片儿也没给咱，也不知道真不真。”
“放心吧，这个应该不会骗你们。”
“那就中。”赵老师叹口气，“三个月，太长。”
聊了一会儿，几个人满嘴油光地走出饭店，问我怎么搭公交去长途汽车站。我叫他们打车，他们说贵。我告诉他们，五个人坐公交得五块钱，打车也不过七八块钱。姐夫说得两辆呢，那就十几块了。我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让胖胖的刘低保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其他四个挤在后面。司机有些不满地看着我，我递过去十块钱，毫不示弱地瞪着司机，道：“去长途北站。”司机敢怒不敢言，脚踩油门，轰然而去。我看见一群胳膊在车里挣扎挥舞着和我挥手再见，我也简单挥了挥手，眼中一阵酸涩。
腹中轰鸣。那顿饭我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但不觉得饿。
注释
1.那条街叫永定门西街，离陶然亭不远。国家信访局的来访接待司就在这条街上。国家信访局网站在“机构设置”中如此介绍此司的职能：来访接待司（对外称“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人民来访接待室”），负责接待国内群众和境外人士等的来访工作；反映群众来访中的重要信息；转送、交办、督办重要来访事项；指导协调处理地方、部门接待来访中遇到的复杂疑难问题；协调处理群众来京集体上访，参与非正常上访处置，维护接待室秩序；指导检查地方和部门群众来访接待工作。
2.相关文章一篇，部分摘录如下：
淅川50年移民史
（2009年2月12日《东方今报》，记者：路治欧）
今年起，淅川将用5年时间完成15.6万人的搬迁，确保北方上亿人2014年吃上丹江水。“高峰期每年的移民超过4万人，移民强度超过了小浪底工程和三峡工程，在国内外都是不多见的。”
1959年至1978年，丹江口水库初期工程淹了淅川县362平方公里土地，有500年历史的淅川县城沉入水底，20.2万人迁至他处，占动迁移民总人口的一半还多。
这是一部值得书写和记忆的移民史。在将要续写的移民史中，国家提出库区移民安置“以人为本”，力避越搬越穷的现象上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