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次,萨特与一个新的女人接触时,当然是在对方有可能成为其情人的前提下,他都要先跟她提到波伏瓦,相当详细地讲起他和波伏瓦之间的关系,并且暗示道:波伏瓦是无可替代的。你最好不要有那种打算。对此,多数女人都很知趣,自觉地排列在波伏瓦之后,尽管或许心里有些不甘。
但是,此回萨特遇到的这位女人,不同于此前所有的女人了。
事先,萨特倒也像从前那样跟这个女人说明了他和波伏瓦的关系,并且也有过那种暗示的。但这一回,他的暗示不管用了。这次他遇到的是一个真正的尤物,一个绝大的麻烦。这一回,他真的爱上了她,非常地爱她,完全彻底地爱上了她,而她非要嫁给他不可,非要他跟她结婚不可。
这个女人就是多洛莱丝·瓦内蒂,她天生丽质,楚楚动人。
2
萨特和多洛莱丝之间进行的这个爱情故事新编,是在1945年1月的美国。
当时,萨特已是名扬四海,他此前出版的无人问津的哲学巨著《存在与虚无》,忽然间成了热门书;他那最具革新意味的《自由之路》三部曲的前两部《理智之年》和《缓期执行》同时推出,备受好评;由他主编的《现代》杂志在法国文化思想界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听他举行的演讲报告者人满为患;他的思想被称之为存在主义,而四处传播,广为人知。萨特的名字随处可见,而存在主义成了最时髦的词语。
这时候,他作为文化名人与法国记者团一起前往美国访问,负责接待他们的,就是在美国做记者的多洛莱丝·瓦内蒂。眼睛斜视的萨特一下子就瞄上了这位美丽出众的女人,当时就有些意醉神迷了,以至于只顾看她而脚下一个趔趄,嘴里叼着的那只标志性的大烟斗也掉到地上,他弯腰去捡烟斗时,视线还投向她那边呢。
多洛莱丝知道,这位个子矮小的男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萨特。她不仅仅知道他,而且还见过他。那是在战前,她在巴黎的一个小剧团里当过演员,曾经看到过在法兰西学士院写作的萨特,但并未与他相识。战争期间她来到了美国,成了一位美国医生的妻子,但他们夫妻之间感情不和,正在闹离婚,只是相关手续还没有办妥。而这一切,似乎也为以后她和萨特的爱情故事埋下了伏笔。现在,她看到了已经是文化名人的萨特就在自己眼前,心头不禁掠过了一丝惊喜,于是她就走上前去,礼貌而友好地跟萨特打招呼。
刚说了几句话,萨特就见缝插针说想跟她约会,并且追问她行不行,多洛莱丝只是微微一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很显然,萨特对迷人的多洛莱丝一见钟情了。一相见就开始诱惑她了,一开始便对她发起了进攻。
这一年,萨特40岁,年富力强,精力充沛,且声名开始显赫了。此前,他已经征服了一位又一位女人,有了一个又一个情人,在诱惑和俘虏女人方面已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经验,功夫早就修炼得很纯熟了。现在,他把它发挥到极致,使出了浑身解数。时间并不长,难度似乎并没有他预想的那么大,她就成了他的新欢。尽管多洛莱丝是个形象和气质以及聪慧程度都很不一般的女人,但她毕竟是个女人,在萨特这样一个十分了得的男人的凌厉攻势之下,她还是很快就败北了。其实,她也一样是个胜利者。她为得到萨特这样一个男人的爱而倍感欣慰。
萨特这个男人啊,他热烈似火,且又柔情似水。他滔滔不绝地给你讲故事,讲他的思想,讲他的作品,几乎没有你插嘴的工夫,只有聆听的份儿,你得承认,他真的很吸引人。但他显然又是在诚恳地邀请你加入他的生活,进入他的世界,看得出来,他是在想尽一切办法给你带来快乐。他的爱的方式的确是独一无二的,他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他所有的学识,都拿出来,贡献在你的面前;他全身心地投入,以求与你融为一体。他带着自己的全部智慧和才能,走近你,走入你,你实在是抗拒不了,抵挡不住的。你还能再说什么呢?那就和他在一起吧。
很快就成了萨特的新欢的多洛莱丝,事后这样描述了萨特和她的爱情故事的第一章。
于是,萨特就在异国构筑了一个温柔乡,和这个美丽可人的多洛莱丝尽享甜蜜的爱情。这种甜蜜不必多说。
要说的是,萨特乐不思蜀了,他待在美国,和多洛莱丝在一起,不想回他和波伏瓦及其他女人的那个巴黎了。原先只说在美国待两个月的,然而四个月已经过去了,他还不想走。显然是那个美丽娇媚的多洛莱丝绊住了他的腿脚,迷住了他的心魂。
当然,除了被她迷住之外,他还对陌生的美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满腔热忱地跟美国文化界打起了交道。毕竟,萨特是个文化人,而且是文化名人。
若说跟美国文化界打起交道,多洛莱丝就成了他的中介和助手了,甚至还是他的翻译和导游。有了新的爱情,再加上新鲜的文化,萨特就更有理由待在美国,更不想回巴黎了。晚年的萨特回忆起自己的这一阶段生活时说,是多洛莱丝给了他整个的美国。但他更应该提及的是,在她给了他美国之前,她就把自己给了他。
美国虽美,虽有美人在,但毕竟不是他的祖国。他的根还是在法国,在巴黎。他还是要回去的。相逢很美妙,分离非常忧伤,有如魂断蓝桥。
与多洛莱丝依依惜别之前,甚至在相爱之初,萨特当然是跟她说到了波伏瓦的,而当时多洛莱丝与其丈夫的婚姻也未了断,两个人都以为,此一别,就会成为永别了。但已有的浪漫情感足够美妙了,可供日后回忆了。
3
美国云雨阻归期的萨特终于回到巴黎之后,一如既往把自己的爱情新故事讲给了波伏瓦听。
波伏瓦听了也就听了,无喜也无忧。类似的故事,萨特给她讲得太多了,她早就习以为常了。萨特的同时代人,德国哲学家本雅明说过,听得入神的人视物不见。那么,根本就没用心去听的波伏瓦,显然没把那个远在美国叫什么多洛莱丝的女人放在眼里。她以为,这不过是萨特的艳遇史上又多了一笔记录而已,没什么要紧的,风雨一过,就往事如烟了。再者,萨特已经回到她身边,他现在离那女人那么远,她波伏瓦是不存在任何危险的。但是这一回,波伏瓦错了。
萨特是回到了巴黎,待在了波伏瓦的身边,但他的情还在大洋那边,他的心留在了美国,他的魂还在多洛莱丝的身上。
而这些,波伏瓦显然是始料不及的,连萨特自己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于是,他再次动用了他的拿手好戏:写信,写情书,一封又一封,像鸿雁一样从巴黎的天空,飞向纽约的地界,当然也就有一只只鸿雁从纽约飞到了巴黎。
隔山,隔水,不隔心。如此一来二去的,萨特和多洛莱丝的感情似乎比原来更深了,思念和期盼一时成了两个人的中心思想。受不了啦,萨特想出办法来了,他让美国的几所大学邀请他去讲学。凭着萨特的名声,此事一说也就成了。
当年12月中旬,以讲学的名义,其实是为了看望情人的萨特再次来到美国,这次是飞去的,他的心是飞过去的。
应该说是鸳梦重温了。魂断蓝桥之后的鸳梦重温,当是别有一种滋味在心头的。现在,巴黎离他很远,波伏瓦离他很远,他要在异乡他国里尽情体验这一切了。白天,他或讲课,或写作,晚上就和多洛莱丝幽会。每到周五夜晚,萨特都去多洛莱丝的住处,与她共度快乐时光,直到周日的晚上才和她分开。后来,他干脆租了一间房价不算高的公寓,这样就更方便和多洛莱丝待在一起了。
萨特和多洛莱丝在纽约享受着甜蜜的爱情,他并没有忘记远在巴黎的波伏瓦,他给她写信,在信上他当然会提到对海狸的思念。这也是实情。若说他一点都不想波伏瓦,那也是不可能的。但在致海狸的信里,他更想谈的还是多洛莱丝这个女人。谈起多洛莱丝来,他的话头就多得很。
多洛莱丝太有激情了,甚至让我觉得有些害怕。他说。多洛莱丝真的是太迷人了。他说。多洛莱丝是一个楚楚动人的尤物,真正是在你之后我所接触的最好的一个。他说。
现在我和多洛莱丝卷入离别的痛苦之中了,而我当然也就快活不起来。他说。
他还说了许多。
好啦,足够了。波伏瓦已经明白了,问题十分严重了,应该说是从未有过的严重。这一回,她的男人萨特是彻底陷入情网了,而且陷得足够深,几乎是拔不出来了,她不禁在心里咚咚敲起了小鼓:先前,萨特将他与女人的关系是这么定位的,她波伏瓦是第一,他和她是永恒的爱情。排在第二位的是旺达,是他的偶然爱情中的珍藏品。现在,他显然是把多洛莱丝排在了旺达之前,成了第二位了,甚至大有与她波伏瓦并排为第一的趋势,是不是还有可能蹿升到她波伏瓦的前头去呢?
萨特在美国,又和多洛莱丝度过了四个月的浪漫生活之后,再次回到了巴黎,回到了波伏瓦的身边。但是,波伏瓦的担忧一点也没有减少。因为回到巴黎之后的萨特还口口声声地说着多洛莱丝,说他和多洛莱丝之间有着心灵的完全沟通,他举例说,比如他们一同出门时,他想停下来时她也正想停下来,他想再走时她也打算动身。他的结论是这样的:我和多洛莱丝有一种甚至包括生命节律上的深层次的和谐。
萨特还明确地告诉波伏瓦说:以后,我每年要去美国跟多洛莱丝过两个月时间。
萨特的话,让已经陪伴了他15年的波伏瓦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震撼,惊慌,甚至是害怕。
于是,在他们去一个朋友家吃饭的路上,波伏瓦终于这样问萨特了:请您实话告诉我,我,西蒙娜·德·波伏瓦,和那个多洛莱丝·瓦内蒂,您更爱哪一个?
女人,无论是多么优秀的女人,都可能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事实上,当她提出这样的问题时,显然是她遇到极大的威胁了,她真的是很害怕了,她已经不那么自信了。
萨特停下了脚步,沉吟了片刻,相当冷静地答道:我非常爱多洛丽丝,但是,我要跟您在一起。
简直是所答非所问。然而,这确是萨特式的回答。它既透明又暧昧,既巧妙,而又略显笨拙。
听了这话,波伏瓦简直是傻了,怔了。显然,这不是她想要的回答。
这样的回答,不能令她满意。
但她已经不知道,接下来该再说些什么了。同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事实上,当时的萨特也一样不知道。
4
在萨特再次从美国归来的第二年1月份,波伏瓦就去了美国一趟。她也是作为法国文化名人,被美国几所大学邀请前去讲课的。对于波伏瓦来说,这几乎是个天赐的良机了。到美国讲课当然是她所愿意的,但她更想借此去会一会那个让萨特赞不绝口的,她自己也感到了十分可怕的女人,甚至不妨说,她是冲着那个真正的情敌多洛莱丝·瓦内蒂而去美国的。
波伏瓦抵达纽约的第一件事,就是约见多洛莱丝,两个女人在一家酒吧里相见了。与自己的男人萨特另外的情人面对面,这在波伏瓦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方面她有足够的经验,表现得总是很得体,她会很礼貌,甚至很友好地跟对方谈心,一点也不让对方感到尴尬难堪,当然她也会旁敲侧击地问些对方不太好回答的问题,步步为营地试探对方的深浅,暗自进行一番又一番的较量,更不忘赞美对方的容貌或其他,也在对方面前一再赞扬萨特这个男人,表示自己认可对方与萨特的关系,由此获得眼前的情敌的好感,把她当成了朋友或姐妹,对方也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在她波伏瓦的掌控之下了。
这一次,在多洛莱丝面前,她也是这么做的。倒是多洛莱丝显得有些不太自然,神经有些紧张,表情也有些呆板,一杯接一杯喝着威士忌,虽不停地说这说那,可是总觉得有一种不着边际之感。但波伏瓦也不得不惊叹,眼前这个女人真的是太娇艳迷人了,一颦一笑里,自有一股掩饰不住的魅力。她暗自感叹道,怪不得萨特对她如此着迷呢。
见到了多洛莱丝之后,波伏瓦马上给萨特写信说:我在荷兰雪利酒吧约会了多洛莱丝。我想,她会向您讲的。我对她的感觉,正像我对她的猜测一样,我很喜欢她。我很高兴。我能理解您对她的感情,也为您的这种感情而自豪。同时,我没有一点不舒服的感觉。
波伏瓦的这些话,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吗?或许是,或许不是,或许又是又不是。可以想象,其实她内心一定是不很舒服的,或者是很不舒服的。甚至,她有可能是含着眼泪给萨特写下这些话的。即使她再宽容,再理解萨特,面对一个如此强劲的情敌,她心里也不会很好受。然而,她这样做,她这样写,只能说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性,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是一个深爱着萨特的女人。
接下来的时间,波伏瓦又跟多洛莱丝见了两次面,再次致信给萨特谈及她对多洛莱丝的印象,波伏瓦知道,萨特喜欢听她谈论多洛莱丝:我觉得她真的非常可爱,给人的感觉非常好。只不过女人味太浓了一点,反正我是这么看的。但如果我要是一个男人,而且还充满了一种强劲而霸道的激情的话,那就不可能再遇到更合适的了。说这番话,她显然是想让萨特高兴,因为他喜欢十分感性的女人。同时,她也有一点暗自庆幸:这个过于女人味的多洛莱丝,与她波伏瓦的气质差异不小,萨特只是一时迷恋于她,她是不可能真正取代她波伏瓦的。她有这个自信。她相信自己的这种自信。
或许,这个时候的波伏瓦觉得,还是像从前一样,在与这个原以为十分可怕的情敌的较量中,她波伏瓦再次占了上风。
然而,波伏瓦还是有些高兴得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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