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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著书立说,这无疑是萨特一生的主战场。在这一战场上,他犹如一位运筹帷幄的将军,又是一个骁勇无比的战士,纵横驰骋,遍地开花,哲学、小说、剧本、传记、文论、时评、随笔、书信、日记,无所不能,无不战果辉煌,以至于有人说,萨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集伟大的理论家和天才的文学家于一身的人。
其实,萨特一生还有另外一个相当重要的战场,那就是情场———女人。在这个战场上,萨特更是一个生命不息冲锋不止的战士,他英勇善战,四面出击,俘虏了一个又一个女人。除了他永恒的情侣波伏瓦,萨特这一生情妇不断,有保持长期关系的,也有一些露水情缘,有深情依依的,有蜻蜓点水的,有灵魂之交的,也有肉体之欢的,若是你问他这一辈子有多少个情人,恐怕他一下子也说不太清楚。假如你想统计一下呢,好像也是一桩很麻烦的工作。十几个?二十几个?反正,萨特这一生与不少女人都有暧昧不清的关系。
那么波伏瓦呢?作为一个女人,尤其是上个世纪的女性,她一生的情感生活也算是丰富多彩了。除了萨特,波伏瓦又有多少情人?与萨特相比,波伏瓦就是小巫见大巫了。波伏瓦跟萨特比不了,好像她也无意与之相比。在这种事情上,也没有什么好比的。反正,波伏瓦这一生也与不算太少的男人有着暧昧不清的关系。
他不清,她也不白。谁也不必说谁什么,都能接受对方的行为。
暧昧,雾一样的暧昧。她和他,除了自己的永恒的情侣,都和别的男女,有着各种各样纠缠不清的暧昧关系。
而与别的男女发生暧昧关系,这在一开始就注定了。两个人相爱之初,萨特就这样坦率地倡议道:有时候,你我不妨去体验一下偶然的爱情。波伏瓦则比较积极地回应道,我们怎么能有意地放弃那异彩纷呈的感情呢?关于这个,他俩的观点是一致的。
但这种暧昧,这种不清不白的暧昧,却又是透明的,冰一样的透明。
她知道他的所有暧昧,他也知道她的那些暧昧。
又暧昧又透明,暧昧得不能再暧昧,透明得不能再透明,这就是萨特和波伏瓦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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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冰一样的透明,也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相恋之初,透明就成了萨特和波伏瓦两个人爱情契约的重要内容。既不互相撒谎,也不隐瞒什么,彼此的偶然爱情都应该让对方知道。我们应该把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向对方坦白敞开。当时,他们就是这样说的,就这样说定了。
爱,当然是爱,而且是那种永恒之爱。要爱,更要自由。不一定非得要那种所谓的忠诚,但一定要诚实;不一定非得要纯洁,但是一定要透明;不一定做到事事如你所愿,时时和你在一起,但一定要心心相印,一定要息息相通。
这就是萨特的爱情哲学,也是波伏瓦的。
3
萨特是一个坦荡、真诚、透明的男人,至少很多时候是,至少在波伏瓦面前是,至少作为一个作家是。
波伏瓦说过,萨特的思想是一部公开的读物。
萨特说过,我没有任何事情要隐瞒的。我没有什么是要保存起来的,所以也就没有任何事情要隐瞒。就像他的作品一定呈现在世人面前一样,就像他分明知道自己那些书信有一天会被公之于众,他还是要写出一个真实的自己一样。
在作品中,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人生观念,在现实生活中也一样。比如,当他和情人比安卡约会时,把她带到了他常在那儿写作的旅馆房间,他要和她做爱。有些羞涩,也有些忐忑的比安卡想拉上窗帘,以使光线不那么明亮,但萨特却摇了摇头,阻拦了她,他微笑着,跟她说了一句很不解人意,但却很有人生哲学意味的话:我们要做的事情,是应该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的。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此之前,萨特还跟比安卡说了这样一件事:旅馆里的女仆可能要大吃一惊了,因为前两天我刚在这儿破了一位少女的童贞。
和比安卡之间的这段性爱故事,萨特当然说给了波伏瓦听。至于波伏瓦是怎么看怎么想,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瞧,这个男人萨特够诚实够透明的吧?受不了啦?有点恶心了吧?很烦这个男人了吧?
但这就是萨特。也只有萨特这个男人才会这样。你可以说他是个魔鬼,但你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冰一样透明而真诚的魔鬼!
萨特喜欢透明,就要透明,甚至陶醉于他的透明之中,他是一个透明得不能再透明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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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波伏瓦面前,萨特能够透明到何种程度,就来看一看他写给波伏瓦的信吧:玛蒂娜·布丹走上前来,几乎坐进我的怀里。“我没完没了地想您。”“我也是。那么咱俩去睡觉吧。”说干就干。时为傍晚七点十分。瞧见了吧。必须到居雅街布丹住的旅馆里去取她的行李,她第二天早晨八点动身。但我们决定晚上十一点去取。随后是抚摸和轻薄。在伤感中她是迷人的。我若想到这一夜是我们的最后的一夜,我会毫不费劲儿地随着她陷入一种悲哀和有点令人窒息的被迫感。我一生中很少有什么事情让我如此身不由己和迫不得已。子夜,她突然变得非常烦躁,推开我又重新抱住我。最后对我说:“不属于你叫我心烦。我要你进入我的身体。”“你要我试试?”“你别弄疼了我呀。”我轻轻地试了试。她呻吟起来。我对她说:“瞧你这副样子,此刻我弄你和你自己用手弄是一样的,自尊一点,别嚷嚷。你这样莫名地害怕,还呻吟,不害臊吗?”她微微一笑说:“况且你一点也没有弄疼我……”但过了一会儿,她大声说:“行了,行了,停下,求你啦。”我放过她。对她说:“你现在不再是处女了。”我想果真如此。她紧紧地搂住我,什么也没有说,一味地吻我。她一脸的容光焕发,因为她想:“这是我爱到真正想让他占有我的第一个男人。”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
火车开动了,她的眼睛湿润了,但仍然保持着微笑。晚上回到房间之后,我发现床单上有点血迹。
关于萨特的这封信,有两点需要注明一下:
第一,信里的这个玛蒂娜·布丹,是萨特大学时代的同窗好友,后来成了大名鼎鼎的哲学家的梅洛·庞蒂的女友,说是未婚妻也行。
第二,此信写于1938年7月。此信的抬头是:我迷人的海狸。此信的末尾是:我爱你。
此时,此情,此景,令我想起了比萨特早生了106年的那个文豪巴尔扎克。有天晚上,他和一个情妇刚做完爱,趁情妇歇息的时机,下了床的巴尔扎克开始给他远在俄国的情妇韩斯卡夫人写信,信中再次火热地倾诉了他对她的爱,并发誓说,直到现在他还是一个童男子呢。或许,他心里真的这样认为吧。
还可以再补充两点:
第一,类似这样的段落,在萨特那本长达五十多万字的书信集《致海狸和其他人的信》里,还可以读到许多。
第二,《致海狸和其他人的信》是萨特于1926年至1963年,写给波伏瓦和另外几个女人的情书。这部书信集,由伽里玛出版社于1983年的时候出版,时为萨特逝世三年。这部书信集,正是波伏瓦本人亲自送到出版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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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与别的女人发生了暧昧关系,萨特会在事后第一时间内告诉波伏瓦,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
一个人讲,一个人听,两个人的世界就在其间形成了。萨特如是说。他就是要把自己的故事,哪怕是些暧昧的故事,讲给波伏瓦听,以此来形成一种有趣的两人世界。
有意思的是,在萨特这里,仿佛只有把他的暧昧故事讲给波伏瓦听,他与这些女人的关系才有趣,才产生了意义,它才是存在的。
这时候的波伏瓦就不再仅仅是一个倾听者,倒好像是一位见证人了。有时候,萨特和某位女子睡了觉,似乎是为了把她写进致海狸的信之中。而他诱惑了另外一位女人,又像是为了把她写进另一封给海狸的信里头,为了在书信中将自己的经历全部地展现在海狸面前。而且他的这些信总是写得十分详细,一五一十,哪怕是隐秘的细节也不愿放过。比如,她的腿有点扎人,像个男人没有刮过的下巴一样;她像一棵折断的树倒在我的怀里。她屁股呈水滴状,很结实,但显得很笨,和上面比,下边显得更暴露些……透明!太透明了吧?!这就太有趣了,萨特和别的女人好上了,爱上了,做爱了,居然是为了写信,为了让他亲爱的海狸知道,为了给她讲一个暧昧的情感故事。
这时候的萨特,不仅仅是创生了故事,他还要讲述故事呢。他曾经在《恶心》这部小说里写下过这样一句名言,要么生活,要么叙述生活。而在现实之中,他是一边生活着,一边叙述着生活。他是又要生活,又要叙述生活的。
与别的女人发生了故事,然后再把这种故事或“纪实”,讲给他亲爱的海狸听,写给他亲爱的海狸看,这很可能是存在只为了写作的萨特独有的一种乐趣吧。
这是一种很特别的快乐。这种很特别的快乐,是通过文字的叙述来完成的。通过文字的叙述,流露某种丧失理智的猥亵,获得某些身心上的快乐。而这种特别的乐趣,好像是讲故事者和听故事的人所共有的,或多或少是这样。
文字也是一种诱惑,叙述也是一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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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说吗?真的什么都说吗?真的所有的一切都是透明的吗?真的把自己所有的一切,跟什么人都说出来吗?
算了吧!萨特跟世人一样,不可能不对别人撒谎的,甚至对自己也撒谎。除了傻子,才不会撒谎呢。
萨特的一个朋友曾这样问过他,哎老兄,你是如何把那么多女人捏在一起的,要知道她们当中有一些可是出了名的醋坛子呀。
我向她们撒谎呀。萨特说,这样比较容易,而且也很得体。
你对她们所有的人都说谎吗?萨特笑了笑。对海狸也一样撒谎吗?
不!萨特摇了摇头,很肯定的样子。
不撒谎,也不隐瞒。绝对的透明。萨特是能够做到的,但这只是对他亲爱的波伏瓦。
其实,这恰好证明了萨特非常爱海狸,波伏瓦才是他一生最爱的女人。因为萨特曾经多次跟波伏瓦说过这样的话:您永远就是我。任何人都不会像您和我一样密不可分,形同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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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地,波伏瓦对于萨特也是透明的,不撒谎,也不隐瞒。比如,在1938年7月27日致萨特的信中,透露了这样一个事实:我三天前跟小博斯特睡觉了,当然是我建议他的。
足见波伏瓦也够诚实的。但有一点,还是多少让人有些小疑问,她为何三天之后才跟萨特说起此事呢?
另外,其中的一个用词也值得琢磨。波伏瓦说的是她建议的,其实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是她诱惑了他。不然,即使是博斯特想做那种事情,他也不一定敢,因为他对老师萨特和波伏瓦都是尊敬得近乎崇拜的。
波伏瓦是在和他一起到山间漫游时,跟这个小她九岁的博斯特发生了那种性爱的关系的,差不多可说是野合了,但很浪漫。后来,她和他的这个年轻的情人关系持续了十年之久,直到她后来又开始了一场跨国恋情,有了那个美国情人纳尔逊·阿尔格伦之后,才与博斯特有了个了结。
当然,她与那个美国情人阿尔格伦的故事,更没有对萨特隐瞒。
此前和此后,她和另外的男人之间的暧昧故事,也基本上没有隐瞒过萨特。
但似乎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她跟萨特的朋友,后来成了对手的加缪的一夜情恋,她似乎就没对萨特正式说过,但她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含蓄地提起了。
与萨特略有区别的是,在跟萨特说这些暧昧故事时,波伏瓦不像萨特那样着重细节。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波伏瓦毕竟是个女人,无论她在性问题上如何开放。再者,她似乎也没有萨特那种跟自己的情侣十分详细地叙述和别人发生性事的癖好。
但是,波伏瓦在成为萨特之外的男人的情人之前,首先就透明这样的事实:她有萨特。萨特是她的最爱。萨特在她心中的地位,无论是谁也不能替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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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是透明的,之于他最亲爱的海狸。波伏瓦也是透明的,之于她永恒的爱人萨特。而这种透明,并不仅仅只是针对相互间的事情,各自的暧昧故事,更是那种内心世界的相互透明,那种精神层面上的相互沟通,那种灵魂意义上的相互裸露。
他和她,谁都知道对方想做什么,要做什么,在做什么,会做什么。
如果以为萨特向波伏瓦透明的,只是些个生活琐事,男女之间的暧昧关系及其性爱细节,那就太皮毛太表象化了。他向她透明的,更重要的是他的思想,他的哲学观念,他的文学世界,而这才是最重要的。就像如果萨特只是勾引女人的高手,波伏瓦也不会那么爱他是一样的,她爱萨特的,是其精神和灵魂,是其全部的个人世界。
你不得不发出如此感叹:萨特和波伏瓦,他们的确是一对不可思议的、令人惊叹的情侣!
这两个人的关系既是美妙无比的,又是危机四伏的。既像冰一样的清澈透明,又像雾一样的神秘暧昧。既是融为一体了的灵魂,又是各自放浪着的形骸。本来是约束两个人行为的契约,却给了他们最大程度的自由。而正是这种一点约束也没有了的自由,使得两个人亲密无间地联系在一起,直至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