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住宅楼终于封顶了。灰色的预制板平稳熨帖地粘在阳台、楼面等部位。阳台上六块方方正正的水泥板是用吊车一块块吊上去,挂在护栏下的。那天,吊车的马达声,工人的吆喝声,还有其他来历不明的声音加在一起,嘈杂得要命。他放下笔,从客厅走进里间,正好看到吊车的长臂平举着,慢慢划了个弧形,把一块水泥板立在对面的阳台上。几个工人显得很轻松,把它安在那里。以前,他没有见过阳台是怎么砌起来的,每每喜欢倚在护栏上,看看夜空,看看万家灯火。要是有几丝风,那种感觉还是很惬意的。现在,看到对面工人随意的样子,他有些怵然。那么薄的水泥板,就那么浮挂着,单靠外面一层粉浆,牢靠吗?好像一倚着,就会翻落下去。这么一想,他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住在十四层。两室一厅。厅比一般的要大,有十六点四平方米,室比一般的要小,大的一间十点二平方米,小的一间九点六平方米。大的一间在西边,小的一间在东边。当时搬来的时候,考虑了半天,还是大间做了卧室,小间做了书房。说是书房,不过是临窗摆张写字台,东墙放两只书柜,紧挨着西墙放了张过时的三人高背沙发,西墙角有一个衣帽架。为了这个衣帽架到底摆哪儿顺眼,他和妻还真没少折腾。开始放在门厅左边,现在的住宅结构跟以前老式的不大一样,门厅没有过道,进门就是厅。有客人来,随手把风衣、帽子挂在衣帽架上,但落座叙谈,客人总时不时瞟一眼他们的风衣、帽子,他也忍不住看几眼衣帽架上挂着的自动伞、皮带、长筒袜之类。居家过日子,这些东西挂在衣帽架上,出门进门都方便,但外人看起来的确不雅观。后来,衣帽架被移到盥洗室与东屋之间狭窄的拐角。不几天,房管所的女管理员来查水表,顺便说了衣帽架几句,大意还是放得不是地方。他干脆就把衣帽架挪到书房里,自家爱挂什么就挂什么。关于衣帽架的事,很快就被淡忘了。
对面住宅楼没有盖起来的时候,原先是一片绿油油的菜地,平平整整,向南伸展出去约有一公里。再过去就是林荫道,视野很开阔。每到春夏之交,一冬天光秃秃的树枝都挂满碧绿,远远望去,林荫道上东西往来的车辆,就像在一条又厚又长的海带下漂游的海底生物。冬天,树叶落尽,绿油油的菜地被塑料大棚一畦畦笼罩着,虽然色泽单调,却自有一番简洁利落的气韵。他把东屋用作书房,实际上是冲窗前的风景。住宅楼一起来,正好把景物遮住,只留下东西两端很窄的一段视线。有时,明明看到东头一辆货车驶进视野,但在西头却怎么也看不到那辆货车驶出去。原来,这幢楼同时也把一条南去的岔路给挡住了。住宅楼是前年春天开工的,前前后后拖了两年多。挖地基、运沙石、灌钢筋,先是推土机,后是搅拌机,再是起重机,一天到晚,轰轰隆隆,尘土飞扬,只要一开窗,写字台上就落上一层细细的粉尘。他只得在厅里写作,书房便放些杂物。对面住宅楼封顶后,他才重新把东屋打扫整理一遍。临窗而坐,从前那种开阔视野没有了,灵感也不再奔放,总觉得思绪一发射出去,即刻被反弹回来。提笔就躁,抬头总怔怔地张望对面的阳台。尚未安装窗框的孔洞,透出黑魆魆的死寂。
一个月后,来了一队民工,把新楼的门框、窗框,连同玻璃安好,很快又都走了。
热闹的景象一时平静下来。大楼四周残余的沙石、边角木料还没有清理,孩子们三三两两地又刨又掘,兴奋地跑来跑去。家长们在一旁自顾七嘴八舌,不外是这幢楼什么时候搬进人来,两幢楼之间的空地要栽上花木。再建起社区服务中心、老年活动站等等,无非都是大家憧憬的小区的未来,话题越扯越多。有时看到房管所那个女管理员走来,就齐声叫住。管理员姓王,人蛮热情,东家大娘买菜,拎得吃力,帮上一手;西家夫妻拌嘴,说上几句,邻里都乐意招呼她。
“闺女,您说咱这片什么时候通煤气啊?”一楼的大妈原先就住这儿,与王管理员的娘家是老街坊,所以这样呼她。有问什么时候修整楼前绿地的,还有问幼儿园盖了一半怎么又不见动静了。管理员挂着笑听着,道:“别的我还真说不上,不过眼前这楼,单等粉刷一遍,住户搬来,往后的事就快了。”
果然,没过几日,十来个人又在对面楼上忙开了。他们戴着粗布灰帽,灰衣灰裤,身上沾满斑驳的漆渍,每个人手里拎着一个小桶,拿把刷子,把窗框一概漆成绿色。接着开始装饰大楼的外观,先通体抹层白灰再打上磁漆。看形势,要跟他这楼对称,十二层以上漆成赭红色,像扣顶帽子。
这些油漆工干活很卖力,一直到八点后天擦黑才歇手。晚上就睡在楼里,五六个人住进了他对面的一套二居室,荧光灯把刚粉刷过的墙壁照得雪亮。他们在厅里吃饭,没有桌子,油漆桶上垫块三合板,围着一盆菜,或蹲或坐,狼吞虎咽。有一个女的,在厨房又洗又涮,不时往厅里去取走残羹和碗筷。他们吃完了,就围一圈玩牌,又吵又嚷。背朝他坐的一个男子嗓门最大,他听得见那男子喊:“小杏,端碗水来。”那个叫小杏的,就从厨房端出一碗水,男子一仰头喝了下去,女的就势站在一旁看他们打牌。男子赢了就高兴地拍她臀部一下,要是输了,照样沮丧地拍她臀部一下。其他人就嚷嚷,给钱给钱。几乎每晚都这样。他坐在窗前,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瞎闹,心里也不烦,好像看一台戏。大约十一点,对面熄了灯,他的思绪才收回来,写他的东西。
那晚,月光清亮,映在对面楼房的东墙上,是个三角的形状。三角的长边从楼顶顺着阳台斜切而下,没有漆完的“帽子”,变成深红色。他有些疲倦,抬头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对面一团宁静,没有一点声音。他瞟了眼阳台,正想低头续完一段文字,隐约觉得阳台深处有一个影子,猛一惊,再细看,是两个人,一高一矮拥在一起。
他的嗓子有些发紧,心口也突突直跳。高的低着头,矮的仰着头,这样保持了一会儿,那影子越来越低,最后没到阳台护栏下面去了。
他觉得自己的脸又热又胀,目不转睛盯着阳台。之后再没有动静。
他走进卧室,黑暗中看到妻弓着身子,发出均匀的鼾声,便揭开被,去胸前摸了一把。妻嘟囔了一声,翻个身照睡。他把手搭在妻的腰窝,眼前放着刚才阳台的镜头,不一刻,也倦得睡去。
此后几天,再没有那种事发生。渐渐地,他的好奇也弱了。待出了趟差回来,对面的住宅楼已粉饰一新,没多久,住户就陆续搬来了。孩子们跑前跑后,跟着看热闹。主妇们则指指点点,评头品足。
新面孔一天比一天多,给这个小区带来了新的生气。
傍晚他下班回来,远远看到楼前停了一辆加长130货车。两个工人正往下抬席梦思床垫。一个少妇,打扮很入时,在一旁指指点点。卧室柜、写字台、沙发、皮箱等摆放一地,都是时下流行的款式。
他走到近前,正想绕道而行,后面搬床垫的工人一不留神,碰着了边上的床头柜,柜上一个景泰蓝花瓶,很好看的,猛地一晃,少妇看到了,惊呼起来。他正好伸手够着扶住。少妇感激地看他一眼,连声道谢,可能是因为刚才的失态,两颊浮上了一层红晕。
没想到,少妇家居然住在对面,正是那帮油漆工住过的。想起阳台上的那一幕,他有些冲动。每晚坐在窗前,总按捺不住看对面几眼。自然,那种事是不会有的。偶尔,他站在阳台上,伸伸腰,踢踢腿,活动活动,他想,那少妇准定知道他住在她对面。奇怪的是,有时她恰好在阳台上晾衣物,即使意识到他在阳台上,也依旧伸出白皙的胳膊。把衬衫别在衣撑上,并不理会他。其实,她可以向他点点头什么的,没必要那么高傲。他想。或许她忘了他曾保住了她那只景泰蓝花瓶了?那天忙乱得很,自己只是路过,举手之劳,未必记得。这么一想,倒觉得自己多情得可笑,以后便不再有意注视她。
但有一点觉得蹊跷,好像她是一个人过似的。妻道听途说一些,晚上,在饭桌上扯七扯八,不知怎么说到对面那个少妇身上。他边嚼边听,心想跟自己的感觉差不多。吃完饭,正收拾碗筷,房管所那个王管理员来查水表。妻热情地请她进屋,她大大咧咧地走向盥洗室,地板砖上留下一串鞋印。妻看在眼里,不便表示,心里却不大高兴。王管理员查完水表,这回没有说衣帽架的事。妻请她坐坐,喝口水,没想到她还真坐下来。“你们这沙发挺素的。”她拍完沙发扶手,话题一转道,“你们对着的那家挺趁的。”她用手指指对面楼。
这两幢楼的水表都归她查,所以,每家她都有数。她侃侃而谈,妻在旁陪着听,他在书房里约略知道个大概。大意是那个女的,别看她趁钱,也有苦处。男的长年在深圳,日子久了,哪有不变心的。那次,王管理员去查水表,正好碰见她男人回来,还带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姐。开门的时候,她注意到那女的眼圈红红的,八成刚伤心过。
王管理员感慨一番,妻陪着也感慨一番。“男人还是没钱的好。”王管理员说出一句至理名言,站起身到另一家去了。他想,这晚,王管理员一定够辛苦的,每家少不了得坐上十分钟、八分钟。
北京的秋天是最好的季节,却又很短。嫩黄的银杏叶挂在树上,单株或成行都是一幅恬静的水粉画。待落满一地,秋风一吹,成百上千的叶片打着转,给人一种世事轮回的感觉。10月底,初冬的凉意渐渐袭来,对面的住家纷纷开始张罗封阳台。冲击钻的闷响和乒乒乓乓安窗框的嘈杂,又来到了日常的生活中。
对面封阳台的时候,已近元旦。这年,北京市政府出于为市民人身财产安全考虑,禁止在市区燃放烟花爆竹,不少单位早早挂起了火红灯笼,在大门两侧一边贴上“元”,一边贴上“旦”。家庭主妇着菜篮,穿梭于菜市、商场间,忙着置办年货。但这种团圆的气氛似乎并没有感染那些三三两两的外地打工仔、打工妹。小区边上的路两旁,临街搭就的小吃铺依然生意兴隆。小伙计袖着手,“热包子,热馄饨,吃啵!”大声地吆喝着,挣同样是外地来京打工的人的钱。而这些吃便当的外地人,又以自己的吃苦耐劳,拼命挣北京人的钱而窃喜。这已经形成了“良性循环”,以至北京日流动人口高达百万!常年滞留京郊,弄个临时户口、临时执照的油工、木工、自行车修理工、小摊贩、小裁缝之类的,更数不胜数。京郊的所谓“浙江村”“安徽村”“湖南村”“四川村”……渐渐发展壮大起来。北京是他们的家,故乡倒成了临时的驿站,逢年过节,一年半载才回去一次,然后又匆匆返回。对从未见过世面的父老乡亲,他们可以自豪地表露自己是“北京人”。事实上,对于北京,他们早已培养起一段割舍不断的感情。
他一眼认出对面屋里用冲击钻打孔的小伙子,就是那个油漆工。在一旁扶着他腰身的女的,想必就是那个叫小杏的。看来打得不是位置,冲击钻吼着,艰难地钻进。小伙子两只手臂随着机身抽搐似的颤动,溅出的粉尘和碎块,激起一道白色的灰障,兜头罩着小杏。她却仰着脸,耐心地承受着。少妇站在门边,没好气地责问道,“你会不会啊?老半天打不进一个眼儿,弄得满屋的灰。”小伙子停下钻,右手抹了抹额上的汗,歇一下,又用左手肘蹭了蹭腮帮,没吭声。小杏心疼了,冲少妇白眼道,“不正打着吗?干这活容易啊?”少妇大概觉得自己计较了点,便不再说什么,反身回屋里去了。这时,已是中午时分,俩人歇了手,下楼到包子铺吃了包子,每人又喝了两大碗面汤,坐了一会儿,来了精神,上得楼来,继续打眼。四邻静悄悄的,好不容易出了云层的日头也慵懒得很。几只鸡在垃圾堆里又刨又啄,不时扇动翅膀,紧跑几步,舒展开身子。冲击钻的闷响显得异常刺耳,搅得他难以歇息,索性起来,走到窗前,看他俩互相帮衬的默契样,想起那晚在月光下的缱绻,心里涌起莫名的感动,恍然觉得他们是在装饰他们自己的新房似的。
北风肆虐了一个冬天,挨家挨户的阳台也封闭了一个冬天。立春后,才渐渐有人家把窗户打开,放进些湿润的空气。那天,大约午夜刚过,他正趴在案上赶写一篇报道,忽然一声脆响,数秒后,是东西稀里哗啦落地的爆裂声。他赶忙站起身,看到对面亮着灯。粉红的光亮从阳台破碎的玻璃窗透射出来,朦朦胧胧,看不清究竟。四邻的灯亮起来,好事的开窗大声道:“什么事啊!夜半三更的,折腾什么呢?!”过了片刻,看没有动静,灯光渐次熄灭,一切又恢复了宁静。
第二天上班,他在楼下看到一地的景泰蓝碎片。待到晚上回来,就不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