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穿了,八股文实质就是议论文。议论文的关键在于气势,气势是要靠养的。为写文章而学写文章,永远只能是玩雕虫小技,“文不可以学而能”,但是“气可以养而致”。孟子的文章宽厚宏博,议论雄辩;司马迁的文章跌荡有奇气,靠的就是“周览四海名山大川”,养浩然正气。这叫功夫在文外。
在聂豹的安排下,正德十五年(公元1520年)春,徐阶提早结束了在县学的读书生涯,恶补养气,大步流星走出松江,随行的依旧是岳鸿。
徐阶北行的第一站,就是曲阜。走进曲阜,徐阶的第一观感就是失望。如雷贯耳的圣人家乡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宏丽,街面宽不过五尺,两旁的居屋低矮,没走几步就有店招飘拂。行人中衣衫褴褛的也不少。倒是从那些陋屋里,时而有朗朗的读书声传出,这大概是孔子留下的遗韵。徐阶不禁想起了苏东坡游曲阜留下的“至今齐鲁遗风在,十万人家尽读书”的诗句。
走着走着,两人看到一户店家,飘拂的店招上是“者者居”三个大字,情知是个客栈。店名取自《论语》“近者悦,远者来”,很有些功底。两人住下后,即点了几道菜,在店堂小餐厅坐下,边吃边与店主闲聊,打听孔庙、孔府、孔林的方位。那店主说:敢问贵客从哪里来?”江南““松江府。”“那可是富饶的鱼米之乡。”店主流露出向往的神色。“店家住在圣人之乡,也令人仰慕。”“那是自然。”一提到孔子,那店家表情显得自豪,但迅即又黯淡起来。“客官有所不知,苛政猛于虎啊,赋税沉重,民生艰难,又遭兵乱,县城被毁……”接着,店家叙说了正德六年(公元1511年),河北刘六、刘七起义,发兵攻占曲阜,那场战争导致官寺民居被焚毁,县城变为一片废墟。“客官可知,你眼中所见,是山东巡抚奉皇命另筑的新城啊。”说到伤心处,说话文绉绉的店家没了忌讳,抨击起当今皇上来:“民不堪命,皇上不思励精图治,国事不理,一味的闲逛,真是奈天下苍生何?”
躺在客栈的床上,徐阶思虑万千。对当今皇帝,徐阶不敢不敬,但对皇帝的行为,他也有腹诽。此次经过南京,才知道从正月至今,皇上一直待在南京,一味玩乐。大学士杨廷和等几次恳请他回北京打理国事,就是不听。去年在扬州闹得鸡犬不宁,今年又在南京逗留不返。“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怪不怪,徐阶的脑海里竟突然跳出了辛弃疾的词句来。
第二天,徐阶、岳鸿按店家指示找到了孔庙、孔府、孔林。徐阶在棂星门牌坊“德侔天地,道冠古今”的对联旁驻足,在奎文阁当代大家李东阳题写《奎文阁赋》的石碑旁默念,在大成殿“孔子弦歌鼓琴”的杏坛边伫立,在“至圣先师”匾下孔子塑像前顶礼……
徐阶壮游回来,已是正德十五年(公元1520年)十月,徐阶、顾中立、王白谷日复一日在县学攻读,准备迎接后年的应天府乡试。前次乡试,上海、华亭两县秀才一个个铩羽而归,使人文荟萃的松江颜面全无。今次乡试,上海、华亭两县的知县和教谕,都未雨绸缪,在县学里又是对句,又是作文,一篇未完,后一个命题又布置了下来,没完没了,秀才们很少有喘息的时间。县学的空气陡然紧张了起来。
当教谕发觉秀才们的破题抓不住要领以后,就加码训练。所谓破题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开头。当年的破题一般只能两句话,要求字数整齐。
一次,教谕出题为《雨》,令秀才们破题。答案呈上,教谕一面看一面摇头。看到王白谷的破题,教谕的脸上方露出一丝笑容,有点意思了,卷子上写着:“破枕上之客心,救田间之农苦。”立意是讲自然界的雨,雨打破了游子的思乡之梦,更勾起缕缕思乡之情。雨滋润了万物,免却农夫灌溉之苦。而且“雨”字没有出现,比较合适。
等看到徐阶的破题,教谕就不由得连声叫好了:云龙方会合,环“宇尽沾恩。”立意由自然界的雨引申为政治上的雨,云龙会合降甘霖,普天之下沾皇恩,既有气势,又隐含徐阶的志向,龙隐喻皇帝,云暗喻自己,君臣际遇,造福万民的追求跃然纸上。
县学,包括府学的秀才都在苦读,准备后年的应天府乡试,但同样是秀才,也有偷闲潇洒的,那就是县学的顾俊。顾俊是富家子,其父是富商,但当时商人的社会地位不高。所谓士农工商,只能叨陪末位,加以斗大的字不识一箩,想与文人学士附庸风雅,总是受到冷遇,所以他发愤培养儿子,冀儿子中个举人,用他的话说要“出出心中的鸟气”。
但富家子往往吃不得苦,在县学做秀才,顾俊觉得苦不堪言。一天晚间,顾俊邀约二三好友,租了条游船,去白龙潭放松去也。
当年松江白龙潭其实是个湖泊,是个好去处,其名声相当于南京的秦淮河。它南通南门河,北经沈泾塘,直达广富林,弃舟登岸,行走六七里,可达佘山。白龙潭周遭岸上也很繁荣,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一到夜间,岸畔士女如云,潭上楼船箫鼓,灯火辉煌。游潭者或在船上品茗观景,谈天说地,欣赏丝竹;或请几位眉似远山、削肩蜂腰的名妓打情骂俏,浅斟低唱。顾俊他们登上游船,请了几位歌妓,搳拳罚酒,传花罚唱,丝竹声起,娇娥曼歌,玩了个鼻孔朝天。用今天的话说,着实是潇洒走一回。
殊不料乐极生悲,不几天,县学秀才狎妓放浪白龙潭的消息就不胫而走。顾俊父亲恨铁不成钢,狠狠地揍了顾俊一顿板子。县学查实以后,对顾俊他们做出停廪半年,停学三月的处罚。谚云: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县学对秀才们严格了管理,加码了课读分量,搞得徐阶他们有苦难言。
到了正德十六年(公元1521年)三月,北京政坛发生了一场“地震”,顽劣成性的武宗皇帝“大渐”了。这“大渐”,是中国封建时代特有的用于皇帝的专用术语之一。“龙体违和”是说皇帝病了;“大渐”则说病势沉重凶险要死了;“崩”即一命呜呼!“大行皇帝”是指刚死的前任皇帝。就算皇帝当了俘虏,成了敌方的阶下囚,也有一个非常光彩的专用名词——打猎去了,连当俘虏也潇洒。“狩”——可见做皇帝的好处不胜枚举,无怪乎一部封建史只见杀来杀去,争当皇帝,皇族间也势不两立,甚至不共戴天。朱元璋的儿子燕王朱棣,不就是从北平起兵,杀了个昏天黑地,才杀进南京城,从亲侄儿手里夺取皇位的吗?就这么个残忍的主儿,年号倒蛮好听——永乐。死后还叫成祖,大概宣示他夺位成功吧。
且说武宗,躺在豹房那张恣意取乐,不知糟蹋了多少女子的床上,面如金纸,两颊深凹,干瘦得几无人样,已经是只见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身边没有皇后,没有太后(因为她们是不来这娱乐场所的),也没有一个大臣,围在他身边的是一群撺掇他狠命地玩的太监玩伴,所以,直到断气,武宗也不知道该留下点什么遗旨。最后,只留下那几句官样文章:“朕疾不可为矣。其以朕意达皇太后,天下事重,与阁臣审处之,前事皆由朕误,非汝曹所能预也。”似乎临死还在护着太监。这些话都由太监转述,可信度不高。
武宗一死麻烦的事儿一大堆,享年三十一岁的武宗没有儿子,皇位谁来继承呢?内阁大学士杨廷和根据祖训,提出“兄终弟及”的惯例,主张由武宗堂弟朱厚熜继位。此议经皇太后懿旨批准,内阁执行。就这样远在湖北安陆的年仅十五岁的朱厚熜喜从天降,捡了个皇冠,进京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宣布明年(公元1522年)为嘉靖元年。
跨入嘉靖元年(公元1522年)按例应天府的乡试开考。华亭县学把希望寄托在徐阶、顾中立、王白谷三人身上给他们开小灶强补。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徐阶双眼视力竟频频失明。开始时感觉是两只眼睛上下两片黑幕,渐渐向中间推进合拢,然后是一片漆黑。稍隔片刻,黑幕又渐渐向上下拉开,渐渐又恢复视力。起始间隔时间还比较长,后来就越来越频繁了。这种情况,怎么参加乡试?不但徐府上下着急,而且县学教谕、知县聂豹也着急。于是请医诊治,无效;找偏方煮汤汁喝,无用。而徐阶呢,一着急,那病就越发加重了。
看来,参加乡试已无望,再等三年吧。当然也有怪命运的,说是徐阶时运不济,举人无望。眼见得试期逼近,徐阶反倒不着急了,反正赴试无望,也就认命了。
休息在家,徐阶也不看书,也不撰写文章,但思索是不用眼睛的,那就思考县学布置的试题,怎么立意,怎么破题。一天,徐阶正思索间,一声“无量天尊”直灌耳朵。忙问缘故,仆人回说,门外有位道长求见。顾夫人被蓝老道吓怕了,连忙问,何处来的道士?回说东岳行宫。原来是本地岳庙的道士,夫人这才放心,出门迎接。那道士年龄四十光景,白面长髯,手执拂尘,走路一瘸一瘸,动问“贵姓”,说是“姓谢”。“不知道长驾临,有何见教?”“闻听贵府公子目疾,前来一访,看能治否?”
徐阶一听,作了个揖说:“上天降无妄之灾,不劳道长费心,我已认命。”跛足道人笑曰:“恕贫道粗口,搽搽香澜水,死马权当活马医,如何?”
顾夫人和徐阶听了,不禁苦笑,已经愁不胜愁,这道长还来添乱,胡诌什么死马活马。无奈之中徐阶问:“何谓香澜水?”“岳庙殿东有泉名香澜,其水也许能治病。”顾夫人和儿子一商量,认为用泉水搽眼,降降火也好,没什么害处,不妨一试。谁知搽了七天,眼病见好,母子俩千恩万谢。此后,岳庙香澜水能治病的消息传开了。民间贫苦百姓得病后,都去岳庙求仙水。这跛足道人死后,松江人为了纪念他,在岳庙建了水仙祠,尊其为水仙神。
这年九月应天府乡试如期举行,徐阶背上行囊与顾中立、王白谷去南京应试。三场考下来,徐阶感觉良好,心想,这回举人是如囊探物,十拿九稳了。殊不知他差点砸锅!
那年头试场叫分房,分好多个。分房考官叫房师,几位房师,已经把徐阶的卷子黜落了。也是徐阶福星高照,不早不晚,主考御史董玘前来该分房巡视,随手在落选的卷子中检起一份看看,读了几句,就感觉不凡,一口气读完,大声叫好。董玘叫来房师,批评了几句,把该试卷列为第一。然后查阅姓名,赫然四字——华亭徐阶!看来,古代考试,瞎眼的考官也不少。
徐阶中举,顾中立、王白谷落选。中举后,徐阶为自己取了个字“存斋”,起了个号“少湖”。华亭县终于一雪前耻,县衙府衙都松了口气,聂豹更是兴高采烈。一天晚上,顾夫人把公公的遗书交给徐阶,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道:“癸亥年诞吾孙:汝既生吾家,当刻苦攻读,折桂蟾宫。倘幸入仕,多为善事,万不可贪。齐家治国,光大门楣。然宦海云谲波诡,世事如不可为,及时抽身,不可恋栈,以全己身,保我族类。切记。”祖父的期望、忧虑,跃然纸上。徐阶把信背熟铭刻于心。与此同时,他的婚姻大事启动了。顾夫人动念为徐阶成亲的原因是,一为喜上加喜,盼明年考进士连捷;二是丈夫徐黼在外为官,徐黼原配林氏所生长子徐隆已分家别住,徐阶准备参加进士试没法顾家另两个儿子徐陈、徐陟,一个十岁、一个九岁,家事全揽在自己身上,感觉很累,为徐阶娶一房亲就可让媳妇分担一些。
打定主意以后她发去书信与徐黼商议,信中评说了杨友石、杨琬父女之事流露出娶杨琬为媳的想法,征求徐黼的意见。可徐黼在任上脱不开身详细情况又不明了就回信嘱咐妻子与曹安商议。
顾夫人听了丈夫的意见就立即去信广富林曹家。曹安接信后非常为难,因为他不轻易进城,很少涉足官场。可顾夫人一介女流,更不能轻易抛头露面亲赴曹府这事就两难了。
顾夫人托腮沉思,冷不防背后传来一声:“寄妈!”顾夫人不免心怦怦地跳,回头对杨琬说:“傻丫头,吓了我一跳。”杨琬抬起玉腕,在顾夫人胸口轻拍几下:孩儿不好,寄妈别怕。”看看杨琬那娇模样,顾“夫人心里越发地喜欢,就问:“琬儿,寄妈忘了问你,你的生日是什么时辰?”“丁卯年十二月初三午时。”“今年寄妈好好替你办一场生日宴,好吗?”“谢谢寄妈!”杨琬娇笑着。
顾夫人把徐阶和杨琬的生辰八字抄了,带着丫环悄悄到岳庙周近,请一位算命先生掐算。那先生是个瞎子,眼白朝天,念念有词,突露喜色,说是男子属猪,女子属兔,这猪、兔非但不冲不害,而且大吉。顾夫人十分高兴。翌日晚间,顾夫人在房中修书,把情况报与丈夫知晓。忽报聂大人来访,原来聂豹此来也是给徐阶提亲。
聂豹为谁家说亲呢?这里头还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