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年(公元1574年),长房长孙徐元春赴京应试中了进士,举家大喜,但徐阶处之泰然。松江府、华亭县皆欲前来贺喜,徐阶一概谢拒:“劣孙侥幸得中,不敢劳动父母官玉趾;尤不当启劣孙骄奢之心。敬祈谅鉴!敬祈谅鉴!”遭难时为数不多的雪中送炭的亲朋、避之犹恐不及的亲朋,都一齐拥来致贺,徐阶开门延客,待以酒食,贺礼一概拒却。赴京以后,徐元春授任刑部,徐阶忧心忡忡,似乎从孙儿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自己如此倾心为国,致仕后连遭大难,宦海险恶,吉凶莫测。徐元春赴任前晚,老眼昏花的徐阶学自己的祖父,给孙子挥笔写了铭语三条:“毋躁进,毋上人,毋标榜立门户。”徐元春敬受,赴任后就将此三语置于座右,朝夕讽览,率循维谨”。
到了万历六年(公元1578年),高拱去世。同年正大刀阔斧推行改革的张居正的父亲去世,拟告假回籍守制,又恐继任者不良于事,致轰轰烈烈的改革大政搁浅,便修书一封,驰送恩师,有意请恩师出山,再任首辅。这是徐阶恢复名誉的极佳机遇,但徐阶厌倦了,复书婉拒。以致张居正不得不“夺情”,也就是因国事紧要而不返乡守孝,继续任职,留下恋栈的话柄。
一年后,多灾多难的苏松地区突发大水,吴淞江又严重淤塞,沿江八十里,一片汪洋,平原十里,巨浸渺然。豆麦秧苗,无一存者”,灾“民如过江之鲫,携妇将雏,拥入府城。
有人盼海瑞:“当年海大人……”有人责海瑞:“疏浚没几年,怎又……”
独无人看到,此次水灾,极为凶险,十万灾民,命悬一线!
徐阶听得门外喧嚷,不禁又想起当年围府景象,便问左右:“府外何事?”徐璠告说:“吴淞江淤塞,竟发大水,大街上灾民杂沓,嗷嗷待哺。”徐璠话音刚落,徐阶便拄杖起身道:“驾舟,璠儿随为父一观究竟。”徐璠阻拦说:“父亲耄耋之年,不良于行……”徐阶摇手道:“人命关天,为父怎能安坐?”父子俩驾舟一路行来,但见“十里平畴,顷成巨浸”,浩渺大水中,梁木、盆桶杂用之物,随水漂浮,无数灾民,涉水而向府城奔去。徐阶不免叹息连连。
灾民拥入城中,熙熙攘攘,逢人乞讨,而官府却迟迟没有赈灾之举,富户乡官也不似往年踊跃施粥,灾民坐卧大街小巷,哀声动地。
是夜,年已七十有七的徐阶,辗转难寐,他分明知道,此次大灾,官府施救无望了。
官府何以不施救,富户何以不施粥?那就说来话长。
须知明代江南应天十府,自有其自然形成之社会生态,尤其是苏松地区,乡官多,富户也多。富户乡官盘剥百姓也罢,勤劳致富也罢,每逢饥荒之年,或出于同情,或迫于舆论,都会捐钱捐粮,开粥厂施粥,救灾民于水火;而官府则动用府库钱粮,予以赈济,这已成一种常态。但到了万历七年(公元1579年),情况已大不同。官府库藏空虚,尚未恢复。当年海瑞疏浚吴淞江,工程款皆地方自筹,甚至寅吃卯粮,苏松库藏已被掏空,尚未缓过气来,自然无力赈济。至于富户乡官,则或因退田,或因遵海瑞之令仅留口粮,其余皆借贷民间,内囊也罄了。
此中内情,徐阶心中了然。当年海瑞迫富户贷粮,徐阶深知其弊,致书知府衷贞吉称:“那海瑞为民的心思很恳切,但他逼迫富户出借粮米,引来奸诈者趁火打劫,他们把富户留存的口粮都指为余粮,强行借贷,把富民掏空,富民怎么存活呢?富民不是民吗?更兼奸诈者今日拥入富户甲家,明日拥入富户乙家,富户掏空,老实贫困的老百姓只能坐以待毙了。这岂不是利奸诈而毙良善吗?”可见所称富家,当年也“罄其所有”了。
当晚,徐阶披衣掌灯,文不加点,挥毫书写《上太岳少师乞救荒书》,恳请时任首辅的学生张居正伸援手,救万民。在书中,徐阶描述了惨不忍睹的水灾情景,阐述了“苏松之人,素习耕作,一失农业,便无可谋生”的危害,哀诉了受灾百姓希望官府发粮救济,可是官府的库藏早已空虚,想到大户家借粮,大户家的粮仓早已枯竭,想到邻县行乞,可是周边都遭水淹。肯求朝廷破格减免应征赋税,发粮赈灾。首辅张居正拆阅《上太岳少师乞救荒书》,不敢怠慢,立即复信恩师,称苏松地区久雨成灾,百姓遭溺的原因都是因为执政者不称职所致,对海瑞应天之政做了批评,解释了朝廷迟迟未有举动实因需要调查受灾程度,最后决定减免松江当年税收一半,地方税收也减半,马价银、颜料银、马草银等苛捐杂税一概豁免。统计下来,仅松江一府,减征大米二十二万石,同时发粮赈济灾民。
朝廷恩命下达,苏松官民皆松了一口气,松江百姓每家每户都沾皇恩,减轻了负担,更是以手加额。酒肆、茶楼等地,人们交相传说徐阶上书请求救荒的事情。没料想这个被海瑞搞得灰头土脸,被高拱整得家毁人亡的衰朽老头,竟也有一副菩萨心肠,又有这么大的能耐。
过问了灾情,徐阶的生活又重归平静。
一天,小知也送来请柬,称知也寺来了位山水云月心禅师,来了位地仙黄桂峰,特相邀一叙。徐阶得书,命舟前往。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四人的相聚,小知也竟安排在方丈室内。此地正是六十七年前,少年徐阶拜见知也僧的地方,徐阶不免触景生情。但见那山水云月心,鹤形猿臂,生相奇特,左右两条雪白长眉,垂于两颊;地仙黄桂峰,虽瘸一腿,两目却很有精神,光芒四射。
坐停奉茶,谈天说地,说起当年知也僧四句偈语,徐阶大为感叹,居然是句句应验。说话之时,见一蝇子,停于果盘上,谁也不去拍打,徐阶挥手赶走蝇子,那鹤形高僧笑对徐阶说:“依老衲看来,施主皮相平常,施主一副骨架,很是出奇。”徐阶心头小鹿一撞,往年梦中吕洞宾换骨之事,从未向人提起,那鹤形僧从何得知?怪哉。于是,将梦中换骨之事据实以告。谈话间,忽见那只蝇子,又复飞来,停于果盘之上。鹤形僧指着那蝇子笑说:“列位可见这蝇子,停于果盘,撵飞了一大圈,竟又重返原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莫不如是!”徐阶惊悚地说:“大德所言极是,想老夫六十七年前至此,宦海沉浮,转了个大圈,今又复归此时,与那蝇子毫无二致。”地仙黄桂峰笑着摇头说:“施主与那蝇子同中有异。”“异在何处?”“施主起点不在此地,何云飞去复来?”徐阶默然,心想,是啊,我生于浙江武义父亲任上官邸。正想间,那鹤形僧说:“依老衲看来,施主之归宿,似不在此,施主生于浙江,百年之后似应归于浙江。”徐阶惊异之余,连忙摇手称:“不可,不可!某曾有言,与发妻沈氏同葬。”鹤形僧劝道:“施主百年之后,尚有四百年之阴灾,声名狼藉尤过于海瑞、高拱之灾!如葬于浙,则四百年后你桑梓中之异代知音,将还你清白,你之冥运,自然否极泰来。”徐阶推一推身旁的小知也,想听听小知也的高见,谁知小知也端坐不动,细细一看,竟圆寂了。
见小知也圆寂,徐阶心中咯噔了一下。知也僧“小知也今生与你有缘”,言犹在耳。小知也去了,自己恐怕也不久人世。他已经想穿了,决定死后埋骨深山,他不怕死了,“岂向浮生畏有涯?”
参加完小知也的葬礼,徐阶与鹤形僧、黄桂峰挥别,知来日无多,归家后加紧整理旧文,编辑成书,取名《世经堂集》,同时委托黄桂峰落实葬地,最终决定在湖州长兴县东北山地惟新里买地,营造生圹,即日动工。闲时则“杖策日应临竹屋,赋诗时复坐江沙”。哪里知道,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六月十二,力推改革的一代名相张居正忧劳去世。惊闻噩耗,徐阶悲痛万分,扶着病体为学生撰写祭文。这祭文,可称徐阶的封笔之作。
万历十一年(公元1583年)春,徐阶病重,而惟新里生圹已成。徐阶唤来老妻张氏,儿子徐璠、徐琨、徐瑛嘱说:“我屡受朝廷赏赐,死后不宜向朝廷有所请求,更不可学他人陋习,假称无钱殡葬,乞请朝廷赐葬,欺世盗名。墓前不准建坊、建牌楼、建亭台,金银珠玉,一概不用,也不做佛事。为父在尘世喧闹了一生,当以安静为是。”吩咐已毕,即书写信札,向旧雨新朋一一告知自己选葬浙江湖州的情由,为自己的一生画上句号。
八个月后,徐阶病逝。得此消息,万历帝十分“震悼”,为之暂停朝会,下旨设十二坛祭祀亡灵,又命工部郎中余君寅赶赴长兴为徐阶治丧。同时按照《谥法》,追赠徐阶谥号为文贞。“文”赞的是徐阶的道德高尚,名闻天下,“贞”肯定徐阶拨乱反正之功。并称与历史上同样赐谥文贞的唐代魏征、前朝杨士奇相比,徐阶之功“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代名相,远离故士,远离父祖兄弟发妻,孤葬浙江,魂归长兴,所为何来?
因为他尚有余惊,家乡的民风并不似海瑞所谓“刁风盛行”,倒是比较淳厚,但海瑞的退田之举,兴讼之举,加以蔡国熙怂恿状告徐府便可升官之举,引起了兴讼狂飙,把淳厚的民风引向了浇漓。如葬在家乡,日后再来个江瑞、再来个张国熙,恐怕坟茔难保,尸骨无存。从徐阶《湖州买葬地成,走笔报山水并诸朋旧二首》可见其情。其一云:“长兴东北惟新里,翠竹苍松六尺丘。峰列乙辛相对耸,水环丁癸不分流。居吴自叹谋几左,还浙谁知语竟酬。好志华亭徐仲子(徐阶自称),厌离乡土葬湖州。民风重归淳厚日,捡我骨殖伴可久。”
一代名相徐阶之葬惟新里,原来是不得已,可叹!可叹!
参考文献
徐阶,徐自立等.徐氏族谱.清乾隆四十八年刻本.
徐阶.世经堂集.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
张廷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
夏燮.明通鉴.北京:中华书局,1959.
李贽.续藏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
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北京:中华书局,1977.
傅尔泰.延平府志.清乾隆三十年刻本影印.王世贞.弇州山人续稿.明崇祯刻本影印.
顾清.松江府志.明正德刻本.
莫晋.松江府志.清嘉庆刻本.
王显曾.华亭县志.清乾隆刻本.
姚光发.重修华亭县志.清光绪刻本.
唐锦.上海志.明弘治刻本.
俞樾.上海县志.清同治刻本.
王圻.青浦县志.明万历刻本.
熊其英.青浦县志.清光绪刻本.
焦以敬.金山县志.清乾隆刻本.
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北京:中华书局,1959.
叶梦珠.阅世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沈德符.元明史料丛刊.北京:中华书局,1959.
焦竑.国朝献征录.上海:上海书店,1986.
李延昰.南吴旧话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朱东润.张居正大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杨正泰.明代驿站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姜德成.徐阶与嘉隆政治.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2.
陈义钟编校.海瑞集.北京:中华书局,1962.
顾清.傍秋亭杂记.明隆庆刻本.李绍文.云间杂识.
上海:松江县地方史志编纂办公室,1997.
范濂.云间据目抄.上海:松江县地方史志编纂办公室,1997.
吴履震.五茸志逸.上海:松江县地方史志编纂办公室,1997.
张叔通.佘山小志.上海:松江县地方史志编纂委员会,1994.
周厚堉.干山志.上海:松江县地方史志编纂委员会,1994.
华东师大历史所编.松江明清进士传.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