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奏疏,嘉靖已然大怒。这嘉靖皇帝,本来就喜怒无常,近三十年来,又服食了大量丹丸,肝气更旺。看到奏疏说自己身边人都成了间谍,严嵩利用他们掌握自己心思,达到害人目的,自己岂不是“察人不明”,成了被严嵩玩了的木偶,是个昏君么?岂能容得!
不说嘉靖怒,且说严嵩慌神。说白了,杨继盛的“十罪五奸”,多数属实。如何度过这一关,实在大伤脑筋。已经七十三岁的严嵩,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茫然地翻来覆去读那奏折的副本,竭力想找出点瑕疵,也不知读到第几遍,或问二王”四个字跳入了眼帘。就像即将淹“死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严嵩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了。
这“或问二王”是什么意思?就是圣上如果不信严嵩有罪,可召问自己的亲儿子裕王载垕、景王载圳。封建王朝有不少禁区,犯禁就是重罪,边将交结近侍是一条,曾铣、夏言为此莫须有而送命;廷臣交结王子是一条,先与后补皇帝搭上关系,不就是对当今圣上不忠,有二心么?严嵩看到“或问二王”便盘算开了。
严嵩当即晋见嘉靖,轻描淡写地挑唆道:“杨继盛劾臣,臣无怨言,只不知杨继盛与二王是何关系?”这不啻是火上浇油,那不是提前巴结,盼朕早死么?嘉靖立即把杨继盛打入大牢,重点审他与二王的关系。可怜自以为忠君的杨继盛被打得遍体鳞伤,半死不活。刑部侍郎王学益是严嵩党羽,定杨继盛诈传亲王令旨罪,论绞刑。郎中史朝宾认为判重了,与之争辩,被调出京城。尚书何鳌听命于严嵩,论定杨继盛绞刑。
京口人杨继盛确实是条汉子,施行廷杖前,友人送来了蟒蛇胆,说服了它可以壮胆,杨拒绝了,说:“我自己有胆,何足惧哉!”
狱中,杨继盛死而复苏,但身上的创伤都糜烂了。他命狱卒掌灯,敲碎杯子,用碎片刮腐肉,刮到近骨处、筋络粘连的地方,吓得掌灯的狱卒心惊胆战。
杨继盛落得如此下场,严嵩仍不罢休,要杨交代与二王的关系,指使人是谁?杨继盛说:“为国除奸,是臣子本分,何用人来指使?”
看来杨继盛案是深入不下去了,严嵩也无计可施。
在严嵩看来,最好结果是顺势扳倒徐阶。
在整个弹劾风暴中,最沉得住气的是徐阶。杨继盛和张居正一样,都是徐阶看好重点培养的学生,二人都是嘉靖二十六年(公元1547年)的进士。在重点培养的过程中,徐阶发觉这两位高足都不够成熟,尚需慢慢磨练。张居正感到国事糜烂,严嵩的势力正在养成,权奸无法扫除,自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他寄希望于自己的恩师徐阶,但看到的是一个始终小心翼翼的徐阶,觉得太憋气。杨继盛对徐阶也有同感,做官何必如此窝囊,放手一搏,死也图个痛快。
杨继盛要图个痛快的死法,他压根儿没有想到,恩师徐阶差点儿当了陪葬。封建时代讲究的是师门,谁是老师,谁就是靠山,杨继盛弹劾严嵩,谁都会想到背后的指使,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严嵩全力追查指使者,目标也早锁定。但杨继盛有一点好,心中对徐阶的怨气居然也写进了奏本里,指责大学士徐阶蒙陛下破格提拔,乃遇事常常模棱两可,不敢坚持正义,不可不说有负圣恩。
就这句话,嘉靖丝毫不疑徐阶,严嵩也难以穷追猛打,株连政敌。
倒是徐阶,对指斥他的学生并不恼怒,反而努力挽救。徐阶对严嵩说:“杨继盛询问二王,不能证明他与二王有交往。首辅不必太在意。毕竟圣上与二王有父子之情。如果此案波及二王,后果将不堪设想。”严嵩就此收手。
岁判绞刑,但嘉靖不杀杨继盛,且把他在狱中关着。徐阶也不急着救,他要等待机会。
但是有一件事徐阶不肯等,他利用次辅的权力慢慢地布局。严嵩不是拼命捞钱么?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傻。严嵩不是拼命提拔义子干儿打击正直官员么?我能说就说几句,尽量保护,不听也不硬顶。但严嵩能力上最大的盲点就是军事,徐阶就采用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办法,渐渐配备军事将领,包括六部尚书。被徐阶安排为礼部侍郎的欧阳德登上尚书位,兵部侍郎聂豹当上了兵部尚书。根据大明惯例,徐阶可以荫一子,他就上奏朝廷授任徐璠为右府都事。善战的将帅因战争偶然失利被贬,徐阶请奏起用。徐阶想,先对付鞑靼的骚扰,解百姓于倒悬,有了显效,慢慢再来治内吧。
徐阶渐渐展开布局,但不迟不早,他的爱徒张居正此时告病回乡了。这让他感到有点沮丧。在张居正看来,自己的恩师太没有担当。夏言刚愎,严嵩柔奸,柔能克刚,所以夏言失败了。可自己的恩师呢,既不刚,又不柔,倒像一块橡皮,遇到强压,往往压不出声。张居正太年轻,他不知道徐阶的橡皮性格,是身处乱局的最佳选择。橡皮的可贵是遇强压能屈、能退,但决不放弃自己的信仰,强压一减就弹回原样。有人说这种性格是滑头,恰恰相反,这正是政治家的风度。失望已极的翰林编修张居正在三十岁时告假养病去了。
接读张居正临走时交给自己的那封信,徐阶苦笑连连。信中说朝中有为大臣能臣“毅然以天下为己任”,有的入内阁不满一年就病逝了。礼部尚书欧阳德“人伦冠冕”,正当发挥作用之时,也病死了。时不我待,正人能臣相继去世,谁能与相公你共举大事呢?信中充满了时不我待的急迫,蕴涵了对徐阶优柔寡断的不满。希望徐阶亮出旗号,丢弃顾虑,与那恶势力公开一搏。五十一岁的大学士拜读三十岁编修的书信,觉得张居正说得都对,但现实是无法实施。在固执己见、颇护己短的嘉靖面前,弹劾严嵩,起来一个,倒掉一个。杨继盛不就摆在眼前吗?张居正劝恩师奋力一搏,不成功就告官回乡做隐士,但在老道的徐阶看来过于天真。严嵩掌权,你与严嵩决裂,还想安然退归林下?年轻人不知深浅,走就走吧,为师的苦心,以后你会明白的。
徐阶的强军措施得到嘉靖支持,在兵部尚书聂豹的配合下逐渐施行,长城一带抵御鞑靼的军事侵扰有了明显的效果。平价粮充裕,粮价抑制了,粮荒消失了;将帅稍有自主权,行动迅速了;军队精悍了,敢于出击了;自守一方,自当一面,不再动辄请求援兵了。总之,从嘉靖三十一年(公元1552年)到嘉靖三十四年(公元1555年)间,对鞑靼的几场战争,不再处处挨打,已然胜负参半,形成相持态势。尤其是嘉靖三十三年(公元1554年),蓟镇、山西、宣府、大同几场战争取得了胜利,嘉靖对严嵩、聂豹以下都“升赏有差”。
但是,东南沿海一带的倭寇日益嚣张。
嘉靖三十三年(公元1554年)正月,倭寇掠抢苏州、松江;二月,倭寇攻松江,县丞刘东阳战死;三月,倭寇又掠苏州、松江,入侵浙江宁波;四月,犯嘉兴,陷嘉善。总之,一年之内,倭患竟达十余次,仅浙江军民被倭寇残害的就达二十余万人,东南沿海告急。
东南沿海特别是浙江、苏州、松江乃朝廷税赋重地,东南沿海如果不保,朝廷财赋就受到威胁,这可是当务之急呀。嘉靖坐不住了,他知道严嵩拿不出什么计策,便召来徐阶问计:“倭贼蹂躏东南沿海,爱卿家乡也深受其害,朕知卿晓畅军事,是剿是和,计将安出?”
徐阶在县学读书时就亲闻家乡父老遭倭寇劫掠的惨状,自然痛恨之极,当下就说:“回陛下,东南诸郡乃国家财赋命脉所在,今蕞尔小丑竟成大患,危及国用。臣以为只有坚决征剿一法,姑息不得,更不可以安抚为名,纵其掳掠!”
徐阶对嘉靖的回话,语中留有伏笔,这伏笔就是杀机,自然是针对严嵩的。徐阶与严嵩并无个人私仇,但他强烈地感觉到,只要严嵩仍在首辅职位,这大明江山就无宁日。细观严嵩入阁以后,除了写青词,谄谀,捞取钱财,重用佞臣,陷害正人君子之外,于国家经济、军事,既无积极建言,又无尺寸之功,反倒是几次误国。俺答兵临北京,严嵩阻止出战;俺答饱掠撤兵,严嵩又阻追击,误国之罪,不可谓不大。对待东南沿海的倭寇,严嵩也毫无良策,相反,倒是从中干扰,致将帅被杀,尤为严重的是,他还重用义子赵文华,主张安抚,致倭贼更加猖獗。徐阶不想置严嵩于死地,却不得不努力把他拉下马来,免得他祸国殃民。而“不可以安抚为名,纵其掳掠”这句话,就是日后拉严嵩下马的伏笔。
倭寇从太祖洪武初就入扰中国,因当时明军强大善战,未酿成大祸。嗣后历代,倭患不息。嘉靖三十一年(公元1552年)时,剿倭重臣其一为右副都御史王忬巡抚福建,王忬重用参将俞大猷、汤克宽,屡建奇功;另一剿倭重臣乃南京兵部尚书张经,总督浙江福建及江南军务,也时有胜绩。可自从严嵩义子时任工部侍郎的赵文华插手,剿倭大局,就分崩离析了。
赵文华向嘉靖提议的剿倭大计说来可笑,竟是“祷祀东海之神镇之”。实在是把剿倭大计当儿戏,简直是见鬼了。但这见鬼的胡搞,竟深得一生中都在弄鬼的嘉靖的嘉许。严嵩大喜,便票拟让赵文华往江南祭东海,更兼“督察沿海军务”,于是,赵文华以钦差名义来到江南。在大发利市的同时,赵文华倾轧官吏,官民被扰,江南就此益无宁日。
赵文华奉旨祭海,又督察沿海军务,上头有严嵩罩着,一路上摆谱显威,做张做智,江南地方官员,想巴结严嵩的,无不千里迎送,大摆宴席,灯红酒绿,昏天黑地,然后一箱一箱的财物,扛上堂来。到一地,玩一地;走一路,卷一票,张狂得可以。凡不想巴结严嵩的,也不敢怠慢,只得忍气恭迎,设席言欢,最后,也不得不送上厚礼。敢顶的江南官员凤毛麟角,可见官场风气之一斑。
欺凌百官,公私告扰,还不算大害,他那大害却是不懂军事,偏要瞎指挥,就像他的义父害死御边大将曾铣一样,害死了一个总督沿海军务的张经。
赵文华来到松江,找了处绝好的地方得胜港,请来道士装神弄鬼,祭了东海之神。在松江赵文华照旧大肆搜刮。他的一举一动,徐阶尽收眼底。祭完东海之后,赵文华便屡催张经出战,进剿倭寇。张经在军事上早有安排,但军机不可泄漏,便回答:“尚未计划定当,不便轻易出战。”赵文华见张经对自己言不从计不听,觉得大损威严,便向嘉靖密告张经“拥兵自重,怯战纵寇”。
殊不知此时张经已经张开了大口袋,准备将偷袭嘉兴的四千倭寇,一举歼灭。当时的态势是四千倭寇接近嘉兴的王江泾,张经外调来广西壮族军队,包括田州瓦氏兵、东蓝兵、那地兵、南丹兵、归顺、思思、东莞兵,分隶总兵俞大猷、游击邹继芳、参将汤克宽分别驻扎在金山卫、闵港、乍浦,只消永顺、保靖调来的兵一到,来个四面合击。张经运筹帷幄,煞费苦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赵文华竟促瓦氏兵出战,壮族士兵不熟悉金山卫的地形,以致首战失利。骁勇善战的瓦氏夫人披发杀出重围,才未全军覆没。
赵文华参张经的奏本递上朝廷不久,永顺、保靖兵到,张经指挥的大战就此拉开了序幕。
那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嘉靖三十四年(公元1555年)四月,先是倭寇三千余众,突袭金山卫,俞大猷率军作殊死战,双方士卒似潮水般,杀声震天,时拥向前,时退向后。这时被封为“女官参将总兵”的田州瓦氏兵统帅瓦氏夫人,匹马突入贼阵,瓦氏兵蜂拥而上,把倭寇杀得鬼哭狼嚎,四散奔逃,首战告捷。继战在四月二十四日,四千余倭寇突袭嘉兴,张经指挥各军与适时合围的永顺、保靖兵一起,形成口袋,把四千倭寇装进了王江泾,壮族士兵与明军一起,发起天崩地裂般的一阵又一阵冲杀,把倭寇杀得抱头鼠窜,一举歼敌三千余。六月,明军与壮族士兵又在陆泾县(今属江苏苏州),杀溃倭三百余人,焚烧贼船三十余艘。王江泾大捷,大张了明军的军威,也杀出了壮族士兵的兵威,江浙沿海传诵着“花瓦家,能杀倭”的民谣。
王江泾大捷大张国威,但是赵文华脸上挂不住了。自己那参奏张经“拥兵自重,怯战纵倭”的奏本不是已送上朝廷了吗,何以自圆其说?严嵩那张老脸也扭曲了,前不久还在嘉靖前说张经的坏话,这场大捷如何奏报啊,真是难煞人也!
其实,说难也不难。严嵩有个颇有计谋的儿子,他们于密室筹划,终于定了一条计策,把王江泾大捷这笔账就记在赵文华名下,严嵩遣密使嘱赵文华先上本奏捷,可称:“张经怯战,赵文华亲自指挥,胡宗宪率军出战,致王江泾大捷,歼倭寇三千余人,张我国威。”
嘉靖接报,开始时也有些疑惑,便问严嵩:“这事爱卿怎么看?”严嵩说:“广西兵到后,张经仍不许出战,苏州、松江百姓都恨死了张经。”
这嘉靖的脑子好像进水了。他想,祭东海是赵文华的主张,这东海也是赵文华代表自己主祭的,莫非东海神庇护,让赵文华立此大功?这么一想,也就释然,立即下旨逮捕张经、汤克宽,任命应天巡抚周珫为兵部侍郎,取代张经。严嵩巴不得如此,立即票拟,于是圣旨下达。
嘉靖三十四年(公元1555年)秋审,张经处死。此次张经冤案,严嵩还有一大收获,就是把杨继盛的名字填在张经案被处死的人员中。嘉靖哪能一个个细核名头,朱笔一挥,大明朝又多了一个冤魂。为了一己私利,严嵩毁了抵御俺答的悍将;同样为了一己私利,不顾国家安危,严嵩又毁了剿倭大捷的总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