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吾尔语当时已经有规定的罗马字拼写法,只要把新字母改为通用字母就行。蒙语当时还没有规定罗马字拼写法,只能采用正在拟议中的拼写法。藏语没有可以依据的罗马字拼写法,要规定一种暂时应用的拼写法。更难解决的是,藏族还没有各方言共同接受的民族共同语。经过再三考虑,只能按照中央广播电台所用的语言作为提供联合国的拼写标准。
“汉语拼音方案”终于被联合国接受作为拼写中国地名的国际标准。这是在中国还没有进入联合国的时候,中国的文化设计首先进入了联合国。
逆境中有顺境
当时知识分子被“文化大革命”搞得焦头烂额,处境十分狼狈。在这样的逆境中间,曾先生一次一次来到我的办公室,共同商量问题。此情此景,使我永远难忘。
在曾先生的积极推动下,编辑出版了中国分省地图的“汉语拼音版”,适应国际标准化的需要;出版了以汉语拼音字母为顺序的《中国地名录》,便于国内和国际检查应用;规定了中国省区拼写法的缩写代号,便于邮电事业使用。
中国地图和地名充分利用拼音,不仅扩大了拼音的用途,并且使中国地名容易被世界各国所了解和应用。曾先生是通过地图和测绘专业使中国文化走上世界舞台的引路人。
曾先生对中国国内少数民族名称的拼写法也非常关心。他跟我共同研究这个问题,前后经历多年,试拟过多种格式,最后在少数民族语文专家们的共同努力下,订出了一个少数民族名称拼写法的国家标准。这个标准今天已经成为国内和国外经常使用的文件。
曾先生以九十多岁的高龄,经常一个人挤公共汽车,从遥远的北京西郊来到北京的东城。这使我和我的同事们吃惊,感到不安,可是他若无其事。他的精神力量有难以置信的功能。
他是一位兼有西方学术和东方道德的人。他知识宏博而自谦不知,思想精进而言谈和缓,坚持真理而不卑不亢。他在全国政治协商委员会同我常常共同提出提案,对语文和文化的现代化,尽一点促进的努力。
对我来说,我能得到像曾先生这样一位良师益友,多年往来,真是三生有幸。如果要我说出一位我所知道的人格完备的近代人,我将脱口而出:曾世英先生。
郑权伯:水利学大师
良师益友
郑权伯教授(一八九四—一九九四)已经去世,现在是他诞辰一百周年。我深深怀念这位我的良师益友,中国近代水利科学研究事业的奠基人。
他比我大十二岁,他是我的大阿哥、好朋友,他的学问是我的老师,他的品德是我的模范,我敬重他如同敬重我的父辈。
他从德国学成归国,正是风华正茂的三十岁。从那时起,他在水利和市政工程部门从事教学、科研和建设工作,历七十年如一日。这样的学者,这样的献身,在中国、在全世界,能有几人?这样的学者,这样的献身,在中国、在全世界,不是人类社会中最高尚的模范吗?
在战争动乱的漫长年代里,他的学术无法充分发挥作用。在全国解放以后,我以为他可以大显身手了。的确,他能贡献的比过去多得多了,特别是培养了一批又一批高水平的研究生。但是一再受到学术偏见和出身偏见的干扰,他的学术仍旧没有能够充分发挥作用。他和他一辈老科学家的不受重用,是近四十年来中国建设事业迟迟不前的原因之一。更想不到的是,以他的一身清白,竟然在“文化大革命”中蒙受不白之冤,身心受到严重摧残,经济受到巨大损失。这虽然只是“十年浩劫”中旷古未有的万千事例中的一例,但是不能轻轻带过,认为过去已经过去,何必再说。为了中国的未来,我们应当叫子孙牢记这可能毁灭中华的惨痛教训,决不能让它再次重演!
海上论文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他和我都在上海。我同几位朋友办一个经济学刊物,名叫《经济周报》。我常请他写文章,谈论中国的水利问题,以及一般经济建设问题。他的文章写得内容充实,见解科学,笔调平易,深入浅出,受到读者们的欢迎。他常说,经济建设必须科学地说、踏实地做,决不能哗众取宠。他的不朽名著《中国水利史》是当时上海许多青年经济学研究者爱不释手的读物。
他不仅是一位严肃的科学家,他还是一位轻松的艺术爱好者。他的兴趣非常广。他喜欢收藏古玩。他爱听古典歌剧“昆曲”。他爱参观各种美术展览。有一次,在重庆,我同我的妻子张允和到他家去。他正在清理他收藏的古钱币。他见了我就说:“你看我,弄得满手铜臭!你这位银行家,温文尔雅,反而一点铜臭味也没有!”
他同朋友们谈天,一谈就谈到深夜。他的谈话都是轻声轻气,娓娓道来。所谈的有使人感叹的古今逸事,使人向往的伟人伟绩,还有趣味深长的诗文,忍俊不禁的笑话。从他的谈笑之中,我体会到了如何修身养性的做人道理。每一次我同他闲谈之后回家,心中都带着新的问题,新的感想。他是我的亲密而又尊敬的良师益友。
他的思虑如江河之长,他的学识如海洋之大,“河海大学”是他的适当归宿。他的伟大抱负,将来一定会由他的学生们在前进的建设中变成现实。在他百岁纪念的时刻,我好像又一次从他的家里走回我家,一路上低头细细思量着他的一言一笑。
一九九四年?时年八十九岁
章乃器:胆识过人的银行家
接到包头市章翼军来信:“叔叔、婶婶:久未问候,身体可健,念念!近悉有关单位拟出版先父章乃器专辑。我知道叔叔与先父交往多年,深知先父的为人。我们迫切祈望叔叔能赐教,写一篇纪念文章,为专辑增光。”
这是一封出乎意料的来信,引起了我六十年前的回想,往事如梦的回想。我于是写了此文。
在我的朋友中间,章乃器先生是一位最为奇特的人才。他的才能出类拔萃,所以当时有许多青年人钦佩他。他的言行与众不同,所以当时有许多老一辈害怕他。他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经济界引起议论最多的奇特人才,所以他给人的印象特别深刻。
我在认识他之前就看过他的文章。他的文章气势之盛,立意之新,在抗战前夜,许多青年人读了,拍案称奇,深受感染。我以为他可能是一位趾高气扬、难于接近的人。一见之下才知道他对人是低声说话、平易近人。
我跟他认识是在抗日战争前上海的征信所,征信所是上海银行界创办的一个商业信息服务机构。上海银行界推举七八家有代表性的银行,各出一个组成理事会,管理所务。我代表江苏银行,乃器代表浙江实业银行,理事会以乃器为主任。每周几次,理事们中午到所共餐,借共餐时间商议工作。这样,我就经常跟乃器见面。跟他共事中,看到他工作能力之强,解决问题之快,使人惊异。
一天,他邀我到他家去吃便饭,从业务谈到当时的国家大事,他跟我不仅业务见解相同,政治见解也相同,于是他和我成为说得来的朋友。他的夫人胡子婴女士,是一位能说善道而见识非凡的女性,胡子婴也成为我和内人张允和的说得来的朋友。
日本的侵略得寸进尺,越逼越紧。一九三五年,乃器成为主张积极抗日的救国会的中坚人物。他建议我参加救国会,加入他主持的小组。加入这个小组的还有蔡承新、彭石年、赵君迈等人。每隔一天的晚上,在中国银行上海分行聚会,互通消息,商议做什么救亡工作。这样,我从乃器的业务同行,成为乃器的政治同道。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后期的政治形势,紧锣密鼓,瞬息万变。一九三六年十一月,突然间“七君子”被捕了!乃器是七君子之一。救国会的工作变为主要是营救“七君子”。七君子被关押在苏州监狱。当时我的家在苏州,我一人在上海,每逢周末回苏州。一天,胡子婴在深夜忽然到苏州敲我家的门。张允和见到胡子婴半夜投宿,大吃一惊!两人商议第二天如何探监之后,张允和安置胡子婴在一间卧室住下。胡子婴一夜未眠,第二天她的卧室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满屋子尽是烟雾。
从此,胡子婴成为经常到苏州我家的客人。邹韬奋的夫人沈粹缜女士和其他几位的夫人也常来。她们带了孩子们到苏州,这不仅是为了使孩子们能看到爸爸,而且是因为孩子们探监方便,衣服里夹带文件也不检查。张允和成天忙于招待和安排探监事务。乃器的家属和其他几位的家属都成了我家的亲热朋友。
“七君子”被捕之后,许多救国会的会员也相继秘密被捕。救国会变成非法团体,只能暗中秘密联络。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忽然传来西安事变消息,蒋介石被软禁了。形势紧张达到极点。当时我们最担心的是,国内战争爆发,“七君子”可能被杀害。四处营救,走投无路!想不到风云急转,比预料的还快。十二月二十五日在蒋介石同意抗日之后,张学良陪同蒋介石飞回南京。可是,“七君子”等到一九三七年日本全面侵华的“七七事变”之后才得到释放。
“七七事变”之后,我和许多救国会的朋友们转移到重庆。乃器和我又在重庆见面了。上海许多工厂紧急迁移到重庆,称为迁川工厂。为了给迁川工厂服务,乃器成立了一个工业经济研究所,他自己担任所长,邀我担任副所长。后来我转任农本局的工作,跟乃器分手。抗战八年,人事多变,工作纷更。乃器一度离开重庆,到安徽跟李宗仁合作。我在农本局之后,又到新华银行。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之后,我被新华银行派往国外。
上海快要解放的时候,我从英国伦敦回到香港,等待机会重回上海。在香港又跟乃器相见。乃器建议我参加当时在香港由他主持的民主建国会。乃器说,这个组织的基础是救国会时期上海经济界的星五聚餐会,以及后来在重庆扩大了的工商界的星五聚餐会,我原来是这个聚餐会的参加者。他又解释说,历史经验说明,经济界需要有一个自己的政治组织。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上海解放。香港《大公报》租用一只轮船,名叫盛京轮,专门运送留港人员回上海。我附骥乘船,在六月三日回到上海。这只轮船一到上海,上海港就被水雷封锁。下了轮船,看到许多在香港的熟人。我找乃器,没有找到。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新中国成立。乃器担任粮食部的部长。他曾问我是否愿意去粮食部工作。我说我不想担任行政工作,还是回到教书兼银行的老本行。一九五五年,我从上海被调到北京,担任文改会的工作。从此,我跟乃器的工作属于不同的部门。
一九五七年掀起了“反右”运动。经济界公认的左派名人章乃器,竟被定为大右派。他如何在二十多年间受了打击和折磨,我一点也不知道。一位朋友说,头角峥嵘必然头破血流,这是“反右”的规律。
一九七六年打倒“四人帮”之后,胡耀邦在邓小平领导下主持中央工作,盛传“右派”即将平反。小道消息说章乃器先生将是平反的第一批。大致是一九七六年秋天,一位朋友偷偷地告诉我,乃器住在北京东郊红庙某楼,可是不知道门号。当时红庙是人迹稀少的地方。我按地址去看乃器。问楼下的人,无人知道有个章乃器。高楼没有电梯,我一层一层爬上去,一层一层敲门探问,敲到第八层终于找到了乃器。
他住在高楼的最高一层,一间大房,半间小房。我敲门后,在门外等候了好久,似乎门内无人。终于,门开了。他和我相见而相互不相识,经过了木然相对的几秒钟,然后如梦方醒,彼此认出来了。
他的大房间里放着一张大床,床很大,几乎占据整个房间。旁边余下一条空处,放一张破旧的长沙发。他把上面堆放着的衣服和被窝拿开,我们并坐谈天。房间里有一位青年,乃器说是他的小儿子,看到客人来,就轻轻地走了出去。我不问乃器近年来的生活,也不谈什么“右派”平反的消息。只谈愉快的不伤脾胃的话,说了一阵,我辞别而去。显然,这时候乃器还不知道平反的消息。
后来,在报纸上看到乃器真的平反了。更后来,又在报纸上看到乃器去世了。他比我年纪大几岁,去世是自然规律。可是一位本来可以在解放之后大有作为的人才,就这样默默地离开了需要他的中国土地!只有历史不会忘记他在国家危亡之际曾发挥过的时代作用。
一九九六年?时年九十岁多两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