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拼音化”是一个十分缓慢而艰巨的发展过程。这一点卢戆章低估了。卢戆章以后的许许多多拼音化运动者也低估了。在历史上曾有千年封闭背景的中国,必然更加缓慢而艰巨。
五百年一次飞跃
日本的假名字母,在成熟以后五百年,才进入正式文字,成为汉字和假名字母的混合体。朝鲜的谚文字母,在正式公布以后五百年,才进入正式文字,成为汉字和谚文字母的混合体。中国要想实现汉字和拼音字母的混合体,或者同时用汉字和拼音文字,所谓“双轨制”,也必须等待很长的时期。如果现代的速度加快到只需要古代五分之一的时间,中国要等一百年。在历史长达五千年的中国,一百年只是一瞬而已。
急于求成是无济于事的。只有锲而不舍、实事求是、脚踏实地、埋头苦干,一步一步走向最后的目标。“拼音”在今天虽然只是一种文字的辅助工具,可是它的用处不断扩大。扩大实际应用,是“拼音化”运动向前推进的唯一方法。
日本的假名和朝鲜的谚文,在长时间都曾经被看作是低级的“妇女文字”,可是今天成了文字的主体。“英雄不怕出身低”。新生事物,只要本身的确是有用的,并得到切实地不断利用,就一定会慢慢成长起来,最后,“附庸蔚为大国”。从世界文字史的发展过程来看,没有例外。中国也决不会是例外。
卢戆章:切音字运动的开创者
现在中国大陆的所有小学里,孩子们都先学拼音字母,利用拼音字母给汉字注音,方便学认汉字,方便统一读音。语文教科书和字典一律采用拼音字母注音,几乎没有例外。这种注音识字的方法,从大城市到穷乡僻壤,已经普遍推广,不足为奇了。
可是,如果深入思考一下,这件不足为奇的事情又是十分新奇。字母起源于西亚的地中海东岸,时间跟甲骨文差不多。上下三千年,东西十万里,字母跟汉字向不往来,真所谓“风马牛不相及也”,怎么会走到一块儿来,相互依傍在一起的呢?是谁开创了这件新奇的工作?是卢戆章。
或许有人会说:是明末意大利人利玛窦,不是清末的卢戆章。
利玛窦的确最早用罗马字给汉字注音。但是,他不是为了方便中国人学习汉字,而是为了方便外国人学习中文。他完全没有改革汉字的思想。他的罗马字注音没有被当时的中国知识分子所接受。
在利玛窦的罗马字注音被淡忘了三百年之后,卢戆章在清末国家危亡之秋掀起切音字运动,得到越来越多的觉醒的知识分子的响应,这才开始了中国语文的现代化运动,这才终于创造出中国的字母,用字母给汉字注音,代替反切。利玛窦的罗马字注音,是到了切音字运动走向高潮之后,才重新被人们记忆起来的。
字母的形式是次要问题。改革的本质是认识到中国需要有一套字母。字母形式在中国经过了一再变化。民国初年创造民族形式的“注音字母”。后来兼用国际形式的“国语罗马字”。最后中国大陆对内对外统一使用“拼音字母”,台湾仍旧使用“注音字母”,改称“注音符号”。不论字母形式如何变化,使中国人认识到必须有一套字母以补汉字之不足,首先的创议者是卢戆章。
卢戆章所以能提出这个划时代的创意,是受了历史和地缘两个条件的刺激。他创意切音新字的时候,是在鸦片战争之后,中日战争一触即发的年代。这时候,国事动荡,人心震撼,使他“思入风云变态中”。这是历史条件给了他刺激。他的家乡厦门是当时中外往来的一个重要门户、中西文化交流的前沿地区。他接触到了厦门白话字,但是不满意外国传教士的越俎代庖。他学习过英文和日文,先后到过新加坡和我国台湾地区。他有条件比较中文和外文的异同和优劣。比较是革新的催化剂。这是促进他“思入风云”的地缘条件。他是科举考试的失败者,正是由于他没有坠入故纸堆里,所以他能够提出革新的创意。
难能可贵的是他认识到了当时很少人认识到的一个真理:文字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因时代而变化的。这个“变”的哲学是他的指导思想。今天我们纪念卢戆章、学习卢戆章,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要学习他的“变”的哲学。
《切音字运动开创者卢戆章》这本书,全面介绍了卢戆章的生平事迹和著述内容,以及后人对他的研究和评论。这是研究卢戆章和中国语文问题的一个可喜成果。作者许长安教授,长期从事汉语汉字和中国语文现代化的教学和研究,创见颇多,特别对中国语文现代化的历史有深入研究。本书是他这方面的又一力作。今天中国青年阅读这本书,可以了解过去语文运动的历史,展望未来语文工作的前景,扩大语文知识,扩展语文视野,对走向信息化时代,有学术的和实用的意义。
(一九九二年)
蔡元培:现代新教育的开创者
蔡元培先生(一八六八—一九四0),清光绪十五年进士,一九0五年参加同盟会,一九0七年留学德国;一九一二年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教育总长,发表《对于教育方针之意见》,认为“忠君与共和政体不合,尊孔与信仰自由相违”。一九一六年任北京大学校长,使北大成为“五四运动”的发源地。他是跨越“大清帝国”和“中华民国”两个时代的新思想的桥梁,新教育的主帅,新文化的先驱。他对中国的贡献是多方面的,这里只谈他的“新语文”思想。
提倡国语和白话文
一九一九年开始的“五四运动”是中国思想史由古变今的转折点。它高举科学和民主的旗帜,清算封建的传统思想。这种新思潮酝酿于清末,这时候如怒涛澎湃,势不可当。新思潮的中心在当时的北京大学。蔡先生担任校长,罗致有新思想和新学识的学者,把北京大学建设成“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大花园,轰轰烈烈地掀起了一场被称为“中国文艺复兴”的思想革命运动。日本的侵略是“五四运动”的催生剂,蔡先生是“五四运动”的接生婆。
把“文明古国”改造成“文明今国”,有干头万绪的工作要做。首要工作是实行现代化的教育,使愚昧无知的群氓,变成知识开明的人民,使人民自己来建设国家,而不是由官僚来包办国家。要实行现代化的教育,必须有现代化的语文作为工具。这就是“新语文”在“五四运动”中占先行地位的道理。
一国人民,如果语言彼此不通,那是一盘散沙,不是一个现代国家。没有共同的语言,无法实行全民的义务教育。国语的建立和普及是国家意识形成的第一步。国语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这是到一九二四年才定下来的。在这以前,国语以什么为标准,众说纷纭。
蔡先生认为,国语不能在各种方言中选取一种,只能以接近书面语的语言作为标准。他说:“用哪一种语言作国语?有人主张北京话,但北京也有许多土话,不是大多数都通行的。有主张用汉口话的(章太炎)。有主张用河南话的,说洛阳是全国的中心点。有主张用南京话的,说是现在的普通话就是南京话;俗语有‘蓝青官话’的成语,蓝青就是南京。也有主张用广东话的,说是广东话声音比较的多。”“国语的标准决不能指定一种方言,还是用吴稚晖先生‘近文的语’作标准,是妥当一点。”(《在国语传习所的演说词》)
当时“读音统一会”采取每省一票、多数决定的办法,审定汉字的读音。这种被称为“老国音”的人为标准,在试用以后,觉得很不方便,终于改用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被称为“新国音”。不过,发音取北京语音,而词汇不取北京土话,这就是所谓“近文的语”。
说话要说“近文的语”,文章要写“近语的文”,这就是“言文一致”。拉丁文是西洋的死语言。文言是中国的死语言。这都不是实用的语言。蔡先生说:“西人常称中学校中之希腊、拉丁为死语,以其不通行于今人之喉舌也。吾国之所谓国文,其与普通语之接近,尚不及拉丁语与英、法等语之密切。故吾人之学国文,本已难于西人之学死语矣。而西人之学死语也,仍以治活语之法治之,有适当之读本及文法,有适当之教授法,如解剖尸体而佐以种种之图说,尚不难于领悟。若吾人之治国文,则教者之所授,学者之所诵,模范文若干首已耳。”“学者不知其所以然、而泛泛然模仿之,教育亦不知其所以然,而泛泛然评改之,直如取埃及木乃伊而相与为表面之赏鉴,又奚怪乎中学毕业而国文尚在似通非通之境也。”(《中学国文科教授之商榷序》)这里把“文言”的“死语”性质,说得形象而透彻。这种议论在当时是“晴天霹雳”。
蔡先生明白提出,提倡白话文是“文体改革”。他说:“窃维吾国今日欲图教育之普及,必自改良教科书始。欲改良教科书,必自改革今日教科书之文体,而专用寻常语言入文始。”“夫教育不普及,语言不统一,实吾国今日之大患。”(《发起国语研究会请立案呈》)
他又说:“国文的问题,最重要的就是白话和文言的竞争。我想将来白话派一定占优胜的。白话是用今人的话来传达今人的意思,是直接的。文言是用古人的话来传达今人的意思,是间接的。间接的传达,写的人与读的人都要费一番翻译的工夫,这是何苦来?”他认为,全国人民学习文言是极大的浪费。“我们偶然看见几个留学外国的人,写给本国人的信用外国文,觉得很好笑。要是写给今人看的,偏用古人的话,不觉得好笑么?”“从前的人,除了国文,可算是没有别的功课。”“现在应学的科学很多了,要是不把学国文的时间腾出来,怎么来得及呢?而且从前学国文的人是少数,多费一点时间,还不要紧。现在要全国的人都能读能写,哪能叫人人都费这许多时间呢?”(《国文之将来》)
他把中国跟外国相比。欧洲的文体改革比中国早三百年,日本比中国早一百年。“欧洲十六世纪以前,写的读的都是拉丁文。后来学问的内容复杂了,文化的范围扩张了,没有许多时间来模仿古人的话,渐渐都用本国文了。他们的中学校,本来用希腊文、拉丁文作主要科目的。后来创设了一种中学,不用希腊文。后来又创设了一种中学,不用拉丁文了。日本维新的初年,出版的书多用汉文(汉语文言)。到近来,几乎没有不是言文一致的。”(同上)
蔡先生批驳反对白话文的意见:一种是“文言简短说”。蔡先生说:“有人说,文言比白话有一种长处,就是简短,可以省写读的时间。但是脑子里翻译的时间,可以不算么?”另一种是“白话分裂国家说”。蔡先生说:“有人说,文言是统一中国的利器,换了白话,就怕各地方用他本地的话,中国就分裂了。但是提倡白话的人,是要大家公用一种普通话,借着写的白话来统一各地方的话,并且用‘读音统一会’所定的注音字母来帮助他,哪里会分裂呢?要说是靠文言来统一中国,那些大多数不通文言的人,岂不摒斥在统一以外么?”(同上)
白话文运动,由于胡适等人提出“文学革命”的有力号召,成为“五四运动”的旋风中心。蔡元培说:“为什么改革思想,一定要牵涉到文学上?因为文学是传导思想的工具。”(《中国新文学大系总序》)
当时对白话能否写“美术文”,有争论。蔡先生的主张是:“美术文大约可分为诗歌、小说、剧本三类。小说从元朝起,多用白话。剧本,元时也有用白话的。现在新流行的白话剧,更不必说了。诗歌,如《击壤集》等,古人也用白话。现在有几个人能做很好的白话诗,可以料到将来是统统可以用白话的。”(同上)但是,他主张不要废除文言的美术文,可以作随意科。“旧式的五七言律诗与骈文,音调铿锵、合乎调适的原则,对仗工整、合乎均齐的原则,在美术上不能说毫无价值。”“高等师范学校的国文,应当把白话文作为主要。至于文言的美术文,应当作为随意科,就不必人人都学了。”(同前)
在传声技术发达的今天,“言文一致”更是重要了。广播和电视都要求“放送语言”容易为群众听懂。文章不仅要叫人看得懂,还要叫人听得懂。文章口语化,语言规范化,是文化发达国家共同的语文原则。
提倡注音符号和拉丁化
汉字在三千年间,积累到将近六万之多,可是缺少一套字母。一九一八年公布“注音字母”(后改称“注音符号”),是我国文字史进入现代的开始。在注音符号尚未规定以前,蔡元培提出如下的意见:
“我个人意见,国音标记,最好是两种方法:一是完全革新的,就是用拉丁字母;一是为接近古音起见,用形声字的偏旁(声旁)。”(《汉字改革说》)他说明,用拉丁字母的理由是:一、便于旁行(横写);二、便于夹入西文;三、“国文拼音的字母与西文相同,学西文就容易得多”;四、可以利用英法的打字机。(同上)
汉语的拉丁字母拼写法,一向流行英国人设计的“威妥玛式”。一九二八年南京政府大学院(教育部)公布“国语罗马字”,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正式采用西方的罗马字母作为中国的法定字母。这件事是当时担任大学院院长的蔡元培的大胆行动。
他在晚年,积极支持“拉丁化新文字”运动。一九三六年日本全面侵华的前夕,他在有六百三十人签名的“我们对于推行新文字的意见”上,领衔具名。其中说:“新文字好比是飞机;坐上新文字的飞机来传布民族自救的教育的时候,就可以知道新文字不但不阻碍中国的统一,而且确有力量帮助唤起大众挽救我们垂危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