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憨听了话站起来,他围绕着机器转来转去,摸摸看看,摇动手柄驱动它淘起沙子。一会儿功夫,大憨停止了实验,他从地上捧起一大把沙子,把它们从高处轻轻扬撒下来。沙子落地时大憨说:“有时候,最复杂的事情要从最简单处解决:你没有看这沙子,它还没有干透嘛。潮湿的沙子带水分,磁铁吸它不沾上白沙才怪呢!”
第十三次试验终于成功了!沙子晒干后,机器淘出来的铁沙子达到一级标准。这一天,飞歌打造的机器旁围满了淘沙的人。他们完全被这个神奇的机器迷住了。他们轮流铲沙子放在传送带上,摇动手柄驱动磁铁,白沙子从底下落下来,黑沙子被磁铁吸住,转了个圈,从另一边被刮了下来,通过管道装到地上的袋子里。村里人不停地夸飞歌,他们称飞歌为发明家,求飞歌帮他们做淘沙机器,问他从哪里学来的技术。飞歌起先不肯作答,村里人哪肯罢休,当他被逼得没有办法的时候,他指着沙地上玩磁铁锭的向星说——
“是他教我做的,你们问他从哪里学来的。”
村里人看了看满头卷发的向星,瞪大眼睛喝道:
“你说那个鸟蛋?那个打老师的混世魔头!”
“龙凤鼓来啦!龙凤鼓来啦!”
有一天向星拖着磁铁锭在村庄里呼喊,人们探头看时,陈郭二瞎忽然出现了。他们背着搭囊手挽着手,拖着一串影子慢慢地走着。水南婆婆听到风声,赶忙到大树下去迎接他们。她拉着郭凤歌的手,共同回忆起多年之前的那场相会——那是一个刮着寒风的冬天呀,陈郭二瞎住在水南婆婆家,帮她治好了不会哭泣的病,还医好了花枝的失眠症。他们在院子里举行了一个换种仪式,从此村庄里才有了龙凤豆。那天水南婆婆又把两人请回家来。老人见到花枝时,突然用手掩着鼻子大笑起来。“孩子,你这是从哪里偷来的香气?”郭凤歌用拐杖敲敲地面说,“你这样的姑娘走到哪里,都会生麻烦呀!”陈郭二瞎即使看不见,但他们能从嗅觉上判断花枝的相貌。“大姐,你家的幺妹长得俏呀!可她身上有一股浓郁的香气!”水南婆婆说:“她天天放牛呀,亲近野花杂草,身上是有一股花草气息。”陈模眨一眨凹眼睛,坐在石头上唱道——
春季花草香,花香人也香。
人香三五载,花香春夏间。
花枝说:“奶奶,他们在唱什么呀?”水南婆婆说:“他们这是在说你呢,你身上有一股香气,人家一闻就出来。”花枝身上的香气古怪,那香气谁都闻得到,偏她自个闻不到。她曾不止一次两次听人说到身上的香气,以为是野外采集那些花草,身上沾上了香气。想不到这种香气来自她的体香。花枝关在房里洗澡时,身上的香还会通过水流到户外,淹死正在搬家的蚂蚁。花枝是个大姑娘了,这种越来越浓郁的香味,在许多公共场合,让可怜的姑娘受尽了苦恼。女人们当着她的面询问她用了何种香料,当得不到满意的答案时心生嫉妒,冷嘲热讽。男人们起初以为她是一种花惑,当热情遭遇到无情的冷遇之后,也少不了说她几句。而更糟糕的是,听到话的男人会跟说话的人争吵起来,有时不得不为话语的冲突而大打出手。
当陈郭二瞎笑着说出花枝的香气时,花枝突然对两位老人说,当年你们治好我的失眠症,现在请为我除去身上的香气。郭凤歌伸出枯瘦的手,她拉着花枝用无限爱怜的口气说,姑娘家身有异香不是坏事,如果你想去掉身上的异香,除非找一个人嫁了,有了男人的女人,身上就不会再香了!
郭凤歌的话触到水南婆婆的伤心处。老人一说起这个孙女的婚姻,止不住不停地叹息。花枝是个长相漂亮的姑娘,上门提亲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可花枝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对谁都无动于衷。水南婆婆说,我家这个小祖宗,头脑缺了一根弦,三年过去了,提亲的人不少,可她一个也没有看上。郭凤歌说,那是她缘分未到呢,你只好耐心等待吧!水南婆婆说,让我等到什么时候?我这把年纪了,哪一天天亮了,我的眼睛睁不开走了。可她的亲事没有着落,到死我都闭不了这眼睛!
花枝的婚姻让水南婆婆操碎了心。她把孙女托付给媒婆阿映。阿映是个老寡妇,她有一张鹦鹉巧嘴,更有一双鸬鹚长脚。阿映起先拍着胸脯说话:“给我三个月,我保准给你家找到一个如意郎君!”阿映说过话,串通了邻近几个村庄的媒婆共同做媒,她们用连环保媒法给花枝做媒。用十八种比喻来形容花枝的好,可没有一个比喻,能够准确表达姑娘的善良和美丽。她们带了十八个小伙子来相亲,可没有一个打动花枝的心。一百日过去了,阿映无法兑现她的诺言,她把“冷香姑娘”的名号挂在花枝头上。“你家花枝长相俏丽,可是个冷香姑娘,你叫我有什么办法!”阿映摇着头对老人说,“她的心不在这里,她的心在天上呢!”
邻近村庄的媒婆,在付出了最初的热情之后,也对花枝死了心。她们一提到水南婆婆家的孙女,无不摇头咂舌、连连叹息。她们相约着说,谁能保准冷香姑娘的媒,当她出嫁的那一天,她就是大家的总媒头。“她要嫁的人还没有出生呢,我们谁也当不了这个总媒头。”媒婆们说过话便散开了。她们把话散布到各自的村庄,于是,花枝就成为方圆十里的名人了。“冷香姑娘”的名号越传越广,最后难免有了失真的版本。有人说,湖耿湾的老婆婆是柳树精化生的,她养着一对蝴蝶孙女。那大的名叫花朵,为一个石匠殉情而去,死的时候身发异香,招引蜜蜂如雨而骤;那小的名叫花枝,是一个不会说话只会笑的姑娘。她的微笑如同一种迷药,谁碰到了谁就得被迷而死。
这样的传说弄到后来,竟然与陈郭二瞎搭上了干系。听到传播的人在追问传说来源时,有人竟然把龙凤鼓夫妇搬出来。“她家跟龙凤鼓夫妇是亲戚,你问他们就知道了。”“那姑娘身上有种异香,小伙子靠近她全变痴呆。”“她虽然长得漂亮,可那颗心已经冰冷!”阿郭二瞎百村走动,流浪四方,他们听到这种话时,为消息的虚妄性而讪然发笑。然而笑过之后,他们更为水南婆婆担忧。他们来到村庄探望,见了花枝便明白了一切。花枝身上的异香冰冷,花枝冰冷的异香让人迷惑。水南婆婆对两位老人说:“她原来不是这样的,可自从她姐死后,她变了一个人,模样还好好的,可那颗心已经冰冷!”
陈郭二瞎在水南婆婆家住了两宿,这是他们走过的村庄唯一多住一宿的人家。夜晚来临的时候,陈郭二瞎在土场上摆开阵营,他们唱出无数伤感而动听的歌。老两口比前些年衰老了许多,但歌声还是充满了魔力。它们打动了所有听歌的人,使他们暂且忘却生活的苦恼而生出一种圣洁的情感。童养媳琦琦被这种歌声所吸引,她在土场上痴痴地听着,歌声打动了她的心,勾起她不明身世的伤愁。歌声使她泪雨涟涟,泣不成声。当老两口回到水南婆婆家歇息,琦琦竟然从家里拿出那只小荷包。琦琦从包里拿出骰子和那张描绘着古怪图案的生辰图给老人看,老人看不清生辰图,她摸着那粒骰子大惊失色:“天哪,这是一粒血骰子!血骰子听说过吗?”
陈郭二瞎当着众人的面说起了血骰子的故事:那骨头做的骰子是持有人的血亲留下来的,死者想通过他的血缘之亲,洗白他的天冤,了却他的心愿,血骰子和生辰图,这是一桩冤案的标志!
“你说这粒骰子是我死去的亲人骨头做成的?我的天哪,怪不得我玩骰子的时候,心里念着几点,它就会转出几点。跟我心灵相通似的。”琦琦看着老人说。
郭凤歌伸手抚摩着琦琦的脸,把手放到琦琦的肩膀上。“你是个有福之人。虽然从小家庭遭遇变故,但你有上等的出身血统,且到了另一户好人家。他们疼爱你顺着你,你现在都快做母亲了,过上了称心的日子,按说你的亲人也该放心了。”
琦琦说:“那你说,我到哪里去找我的亲人?他们有什么冤屈?我该为他们申冤吗?”郭凤歌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时间能够医治所有的创伤,到现在还有什么冤不冤的!”琦琦突然跪在老人面前,她含泪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想到自己的身世就伤心,我一看到这个小荷包就掉眼泪!”老人把琦琦扶起来,在屋子里昂着头说:“孩子,活着是最重要的,你好好地活着,就是对亲人的最大安慰。你的亲人在九泉之下,也该眠目安心了。”
陈郭二瞎在水南婆婆的家,为琦琦做了一种法事。他们把血骰子和生辰图摆在案子上,点上三炷香,叫琦琦跪下来拜拜。琦琦跪在地上叩首,听陈郭二瞎唱道——
愿死者安息,愿生者安生;
让贫者得食,让病者得医。
乌鲁玛布拉——
乌鲁玛布拉——
陈郭二瞎跳着唱着做好法事,叫琦琦再试投血骰子。琦琦顿时觉得心里好受多了。她拿起那只骰子,往桌面上投下去,骰子在桌面上翻滚着、旋转着,琦琦投了三次,对两位老人说:“它现在不跟我通心了。我心里默念几点,它不会停在几点上。”郭凤歌说:“往后你就不用再为身世伤心了。我们已经帮你了断从前的血缘,这个村庄就是你的家。当你生下孩子时,你就在村庄里扎下了根。”
第三天早上,陈郭二瞎告别水南婆婆。天刚蒙蒙亮,水南婆婆就听见客人起身了。他们拄着拐杖背着包袱,站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我们已经多歇一宿了,还得起早赶路呢!”两个人作揖答谢水南婆婆。水南婆婆拉着郭凤歌的手,未语先咽:“你们这么走了,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郭凤歌说:“听我说,大姐,别看咱们像风中的蜡烛墙头的草,你的日子还长着呢。你好好地活着,就是村庄的福分呀!”水南婆婆说:“我早就到处寻找死神了,如果不是因为一个孩子,他躲哪里我都要去找!”郭凤歌说:“大姐,日子过得再凄凉,还得活出点气来。当你做好该做的事,死神自然会找你,而不是你找死神呀!”
在村头的大树下,陈郭二瞎停住脚步。他们站在树下说话。郭凤歌回头用瞎眼睛看着村庄和田野,对水南婆婆说:“我们走过很多村子,见过很多人,你可知道,你们村有多美吗!多好的村庄,多好的人呀,只可惜……只可惜,我们得走了。”水南婆婆听见她的话里有另一种意思,但老人已经迈开步子走了。陈郭二瞎越走越远,始终没有回过头来。水南婆婆心里一阵难舍,她冲着他们的背影呼喊,赶过去,又把他们给拦住了:“你们这一走呀,我这心里有多难受!”郭凤歌拉着水南婆婆的手,也流下了眼泪:“我心里也难受,大姐!可我不能回头,一回头我就想再留下来。”水南婆婆硬攥住郭凤歌的手,挽留她再住下来。郭凤歌好言安慰一番最后还是走了:“以后你想我们,来找我们呀!”她随口说出一个地址,邀请水南婆婆到时候与她相会。她们又说了好多话,最后还是到了告别的时候。陈郭二瞎走出村口,水南婆婆看大路尽头两人小小的影点,她的脸上禁不住老泪纵横……
水南婆婆回到家里,花枝从她的房间起来。花枝用慵懒的声音说:“奶奶,一大早去哪里啦?哎唷唷——”花枝伸了长长一个懒腰,“真是困死人了,这样的天气,怎么睡都不够呀!”水南婆婆把路上采回来的鲜草放到羊圈里,她回过头来对懒洋洋的孙女说:“看你睡到哪里去,两个老人走了,也不起来送行。”花枝吃惊地说:“他们走了?你怎么不把我叫起来,我昨晚还梦见他们呢!”花枝又说:“不过走了也好,看他们妖里怪气的,包袱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着什么古怪物什,还有一股古怪味道呢!”水南婆婆大声骂道:“你的身上才有古怪味道呢!你看你走到哪里,哪里都生闲话呀!”花枝笑说:“奶奶,我才不管那些闲话,只要我吃得香睡得长,有奶奶你疼我,比什么都好。”水南婆婆说:“你这个没有脑子的人!奶奶疼你能疼一辈子吗?下去的日子,你得给我清醒点,不要老大不小的人,还像猪一样浑浑噩噩,像疯子一样嘻嘻哈哈!”
花枝听奶奶骂她,偏拉住她的手跳着叫着:“我就是要像疯子一样嘻嘻哈哈,像猪一样浑浑噩噩。我在奶奶身边一辈子,也少不了快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