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姑娘花朵在二十岁那年春天死了。她从水库里被人抱上来时浑身冰冷,她安静地躺在铁匠大憨的臂弯里,从湖耿湾北面的大荒山到家,一路上围观的人众多,连村庄的狗也在路旁翘首迎候。这是四月中旬的一个阴天。花枝妹妹见了姐姐当场晕厥过去。村庄五里之内的蜜蜂全都飞来了。它们盘旋在花朵的身体上空,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任凭如何驱赶也没有离开。水南婆婆在那一刻突然失去哭泣的能力,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她同时还失去咒语的力量。
“我这是怎么啦?孩子。”
当她看见无数的蜜蜂盘旋在院子上空的时候,她用最大的魔力发出咒语,居然没有一点神效。她小声地问小孙女花枝,花枝似乎没有听见。花枝摇晃着奶奶叫:“快哭出来!姐姐死了,您快哭出来!哭出来好受一点呀!”
“我这是怎么啦,孩子?”
花枝感到奶奶慢慢地衰弱下去,那样子像怀抱着一个孩子。“我年轻的时候曾咒死一头牛,前一阵子还咒死一只羊,现在连蜜蜂都咒不死,我活着还有什么用呀……”水南婆婆用耳语一般的声音喃喃说道,她那双眼睛迷糊地看着忙里忙外的人。她看到村里人把她的棺材从楼上搬下来,架在院子里的长椅上,装殓失水身亡的花朵。花朵躺在棺材的凹盖上,身体上空盘旋着无数的蜜蜂,它们在阴天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快点放进去,蜜蜂会把她抬走的!”
铁匠大憨在人群中大声叫道,他那双抱过花朵的手被蜜蜂叮肿了。花朵的身体散发出一种异香,香气弥漫在院子上空。香气穿过人群飘进奶奶的鼻腔里。水南婆婆突然间缓过神来,她慢慢地挣扎着坐了起来。她竟然推开花枝走进院子里。她站在枣红色的棺材前,对料理后事的人喝道:“都给我闪开!全都给我闪开!”水南婆婆的声音突然变得苍劲有力,带有一种不容违抗的权威性,“谁也不配动我闺女!”她伸手抱着花朵,抬起脸对众人说,“她还是个处子,只有处子才会发出异香呀!”
村里人感到无限惊讶!老人的话总是疯疯癫癫的,在情理之中又出乎常理之外。花朵是水南婆婆的大孙女,她与石匠阿古相好。爱情如同一只百灵鸟,唱出最初最动人的歌。水南婆婆与阿古家缔结亲家,定亲时间达半年之久。去年冬天,阿古在娶亲前几天,突然死于水库工伤事故。花朵自从阿古被哑炮炸死后,神情变得恍恍惚惚,几个月没有好好睡过。当寒冬过去,春天如期而至,人们以为可怜的姑娘将度过苦难期,花朵突然从水库坝顶走下去,一步一步走向水里,走向另一个村庄……
水南婆婆为花朵做入殓美容,她梳理头发,清洗脸面,扑上一层薄粉,使她保持生前的清洁和美丽。花朵看上去像睡着了。她在奶奶的抚摩下终于被安放进去。村里人拉开可怜的老人,拦住披头散发扑上来的花枝,为红色棺材盖上了凹盖,围绕在上空盘旋的蜜蜂才渐渐飞散了。灵棂锁盖的时候,木钉发出冰冷的敲击声。人们发出一阵唏嘘哭声,仿佛叮当的击打声不是锲入木头,而是锲入所有人的心!
水南婆婆是一个神秘的女人。花朵死后半年,她都没有开口说话。村里人看她孤独的背影,叨念她家的不幸时,对她的身世有了不同的猜测:有人说她是从水路来到村庄的,那事与一艘台风中在湖耿湾海域触礁的船有关;有人说她是从陆路来到村庄的,他们的出现与一群流浪艺人有关;最后一种说法大家比较认可,他们说她反正是个来历不明的人,丈夫早年死了,留下一男一女,她把儿女带到村庄定居下来,后来居然结为夫妻。她家在省城有亲戚,在台湾也有亲戚,家庭背景非同寻常。这事只有队长知道,这事队长不一定全知道。后来,家庭不幸出现了断代,花朵、花枝的父母相继死去,水南婆婆与孙女相依为命,她们家是村庄唯一的外来户,也是唯一没有姓氏的家庭。
水南婆婆一家三口,长年居住在湖耿湾的大水塘畔一座爬满牵牛花的院子里。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石榴树。每年秋天到来,树上挂满石榴果子。水南婆婆坐在树叶掩映的屋檐下,戴着老花镜纳鞋垫。她把牵牛花、石榴的叶片,还有围绕在上面飞栖的蜜蜂、蜻蜓,用各色丝线绣进鞋垫里。水南婆婆是个古怪而灵巧的人,她把做鞋垫的布片用糨糊粘起来,一片片贴在石头墙上晾干,她家的墙像一幅巨大的画,花花绿绿的,远看过去让人十分惊讶。每年她要为村庄待嫁的姑娘纳鞋垫,她对来取鞋垫的姑娘说:“你要出嫁了,我送你一双鞋垫,女人家呀,脚底精致日子精致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人发现水南婆婆有神奇的本领,她的诅咒非常可怕,她发出的咒语使受咒者遭殃以至当场死亡。有一次,为了证实这种非同小可的魔力,她居然当着众人的面,把院里的一头羊当场咒死。那羊在骂声中口吐白沫,躺在地上,不一会儿就伸脚抽搐死了。此后许多年,她的死对头翠婆,再也不敢与她吵架。邻居的大婶大娘见了她陪脸相笑。花枝放学回家的路上,受到铁匠大憨二儿子向日的欺负,水南婆婆拉着哭哭啼啼的孙女,站在他家院外发出一连串骂声。向日当晚高烧不止,大憨只好登门赔了不是才算痊愈。
花朵、花枝姐妹长到佳年妙龄,脸蛋姣好,身段绰约,浑身还会散发出一股香气。她们走到哪里就把香气带到哪里。这事成了湖耿湾的一大奇迹,在那个年代散布到四方去。有的男人被这种香气所迷惑,先是吸一吸鼻子,接着眼睛出现眩晕之色,就会迷迷瞪瞪跟她走。后生仔成天围绕在这一对姐妹周围,跟在她们的身后,寻找机会套近乎,想方设法献殷勤。花朵、花枝像一对蝴蝶,在爱慕的目光里翩翩起舞。夜晚来临的时候,她们家的院墙窗户外面,常会响起各种各样的动物叫声,这让有早睡习惯的老人生尽了烦恼。水南婆婆点起了灯火,操起木杖打开大门,站在院子当中大声喝骂。有一次居然有人挨了诅咒,从院墙上跌落下来。那是一个人称“小憋子”的后生,暗恋上香姑娘花朵。他学的是野鸽子叫,可心中的姑娘没有回应,他反而摔断了腿。两家大人闹到镇派出所,最后队长出面调解才算了事。
自从那次事件之后,花枝对水南婆婆的本事深信不疑,她对奶奶说:“奶奶,村里人都说你本领大,你咒人真的很灵验呢!”水南婆婆说:“那都是为了你们,我不下毒咒,谁还怕咱孤苦伶仃的一家子。”花枝说:“奶奶,我看您老心好,您看那家伙摔断了腿,也怪可怜的,今后您能不能少骂人?”水南婆婆突然愤愤地说:“那是他自找的,谁叫他夜晚偷摸人家的院落!”水南婆婆说话时眼泪流了下来,她又哭哭啼啼地诉说起死去的亲人,对自己的身份深表愤慨。“咱们是外来户呀,谁都想欺负咱们,我这心不硬,会被人踩在脚底下!”水南婆婆说到最后的时候,牙齿发出咯咯声,她挥着手威胁道:“以后谁敢招惹你们,我要诅咒他下地狱!”
花枝失去姐姐花朵之后,得了一种奇怪的月晕症。每一个月圆之夜,她都彻夜未眠。起先,奶奶以为小孙女思念姐姐忧伤过度,可是这种病在月亮转亏后不治而愈。她用一种古老的方法医治花枝的病:她从山上采下来几种有香气的植物,用晒干的花朵和果实装成枕头,它们合成的浓郁的香气使白猫瓜瓜昏睡不醒,可是花枝还是没能睡进去。她一直只睡床铺的一半儿,另一半儿空荡荡地留在月光之中。花枝斜躺在床上,守候着窗前的朗月,听月光“哗哗”地响着。月光像湖水一般轻轻荡漾着。花枝的身体飘浮在月光之上。那感觉既清醒又冰冷。水南婆婆只好换了另外一种方法,她到处寻找会犯困的植物,她用合欢树的小羽片、与酢浆草、白屈菜、羊角豆合伙煮成汤,让犯有奇怪心病的花枝当药喝。她把夜晚睡起来像个小老头的胡萝卜花,炒成盘菜让花枝配饭吃。花枝在吃这些植物时总是笑个不停:“奶奶,你是开药铺的中药师吗?不然咋知道这么多的花花草草?”水南婆婆说:“这些花草昼开夜合,哪一样我老太婆不知道?我正在揣摩着,要不要给你喝睡莲花的甘露水,这种花蕊水有奇效,只是喝多了会得花病呢!”花枝一下子来了兴趣,她缠着奶奶问:“什么叫得花病?我不怕,我要喝!”
水南婆婆拗不过花枝的性子,早晨在水塘里采集到几滴睡莲花花蕊的露水,滴在井水里让花枝喝下去。当天晚上,花枝果然睡着了。老人家高兴极了。可是子夜过后,花枝又醒转过来。花枝醒来后就再没有睡进去。她抱着枕头静静地看着窗口的月光,一手轻轻地抚摩着白猫瓜瓜。瓜瓜的白毛有月光一般的光泽,它静静地睡在月夜的中心,发出“滋儿滋儿”的呼吸声。树枝在月光下留下斑驳的影子,如藻荇交横,一片空明,然后爬到黄色的石头墙上。花枝想唱一首歌,歌曲到了嘴边的时候,那词儿又忘了。
当水南婆婆用第三种方法医治花枝时,花枝说:“奶奶,你不要白费心思了。”她异常灵敏的感觉奶奶正在悄悄地念催眠曲。奶奶打开房门,花枝对她说:“我睡不着觉,是因为姐姐通过月光跟我说话,你要让我睡呀,就得把窗口的月光拿掉。可你能拿开窗口的月光,你能拿开外面的月光吗?说到底——这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花枝温柔地安慰奶奶说:“过几天月圆转亏时,我自然会好起来。况且不睡觉也无大碍呀,您练咒语的时候,不是几天都不吃不喝吗?我几个晚上不睡觉,说不定也能变化出什么神通来。”水南婆婆说:“孩子,你可不能跟我学,你年纪轻日子长,你要好好照顾身体,奶奶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了,你若有个好歹,叫我可怎么活呀!”
水南婆婆为了让花枝散心去,叫她参加夜校听课。那时候乡村女人文盲多,政府出台了扫盲政策,村里办起了民办夜校。水瑛是小学吴校长的大女儿,她嫁给铁人二郎后,担任了夜校唯一的老师和校长。花枝吃过饭去了夜校,水瑛感到有点意外:水南婆婆家的女儿,论文化都可当老师了,哪里还要来上夜校?这不仅因为花枝聪明伶俐,还因为水南婆婆比谁的文化都高。水瑛创办扫盲班的时候,心里起先没有多少把握,她其实书也念不多,可因为父亲是校长,她比别的孩子多读了书。当她嫁到湖耿湾后,发现左邻右舍的女人还有很多文盲,她们年龄大小不一,大字不识一个,十分可怜可惜。队长创办夜校的时候,水瑛被人推举为教师,其中最得力的举荐人,就是村庄的老太水南婆婆。
“你放心教她们吧,有不懂的字,拿过来问我。”水瑛有了水南婆婆做后盾,也就大胆地把班办起来。
夜校只有十几个学员,她们是铁匠大憨的老婆玉珠、理发匠洪丹的老婆秀娥、童养媳贝贝和琦琦,以及几个上了年纪还想识字的女人。金彪的老婆银锁,锦天、锦地的老婆麦香、穗儿,总是坐在教室的角落里。她们是水瑛求告了队长才让加入的。“她们家虽然身份不好,可是女人的命都一样的,你最好让她们也来认几个字吧!”夜晚来临的时候,女人们早早安顿好家务事,相互吆喝着来到队部。水瑛站在台子上说:“识字是件容易的事情,只要坚持学它半年,我保证教会你们读报和写信。”她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太阳,又画了一个月芽儿,分别在旁边写上“日”和“月”,“这字不是画出来的吗?”她引导大家识字,又写了“雨”字,问大家像不像下雨了,大家齐声说像呀像天下雨啦!她写了“笑”字,问像不像笑呀,大家齐声说像呀看字的眉眼都是笑的。她写了“哭”字,故意把上面两个口画成圈,问像不像哭呀,“你们看,两眼睛下流一滴眼泪,不是哭还能是什么呢?”女人们被她的形象教学法激励着,用铅笔颤抖着在纸上写下了字。
花枝坐在教室里,她人跟大家在一起,可心还沉浸在痛苦之中。她说:“老师,这哭不一定非得流眼泪,不是吗?”水瑛看了看她,无限温柔地说:“当然,不过我觉得哭最好还是流眼泪,泪水也是苦水呢,哭出来好点呀,你们说是不是呀?”女人们同情花枝的不幸,她们附和着老师的话,同时安慰着花枝:“人死不复生,你就不要老糟蹋自己。”“你姐若灵魂有知,她也要你好活呀!”“什么狗屁好活?是好死不如赖活!”花枝站起来,默默地走出了教室,她不想在那里待着。她穿过黑夜走在星光闪烁的夜幕下,她回到家里横身躺在床铺上。她想大哭一场,可任凭怎么样也哭不出来。她只感到一颗心又冷又痛,好像它已经碎了一样!
水瑛送走花枝后继续上课,她在黑板上画上一画,“这叫一”,画上两画,“这叫二”,画上三画,“这叫三”。童养媳贝贝站起来说:“老师,我知道了。”水瑛问:“你知道什么啦?”贝贝“咚咚咚”跑到台子上,在三字下又添上一画说:“这一定是四了,对不对?”水瑛和几个识字的学员全笑起来。水瑛问:“那五怎么写呢?还有六、七、八、九、十以至几十、几百、几千万怎么办呢?”贝贝知道说错了,站在上面痴痴地笑着。水瑛摸了摸她的头让她下去。“可话又转回来,识字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不然千古怎么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呢?你们知道,这读书的高在哪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