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除夕夜阿信发酒疯,把他家里的铁锅给砸了。在他家玩牌的人架着他往牛圈走,把他绑在火牛的栏柱上,往他的嘴巴塞牛粪,可他还是骂不绝口。阿信骂天骂地,居然把队长也骂了!年关过后,队长的喉咙老是沙哑,他找文风开药,且歇了烟酒,可嗓门还是开不了。队长停止了说话三天,到了第四天,他突然摔掉手中的杯子,蹿上前揪住阿信大骂:“原来你一直让我喝夹生水,黑心的人你怎么不在壶里下药呀!”队部的茶水是阿信烧的,他挣扎着矢口否认:“我胆量再大也大不过你队长呀,我娘俩素来赖你照顾,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队长说:“我不是瞎子!你还敢诳我!”阿信说:“他们也喝呀,怎么没事呢?”众人忙过来把两人拉开,队长气得发不出声音,只用双手抓着喉咙,像吃了苍蝇似的。
队长突然病倒了,全身像被人暴打一顿处处生痛,喉咙肿得口水都咽不下。在人们的记忆中,队长从来是不生病的。每天太阳起来,队长也起来;太阳下山,队长和村民从田野里归来。天下雨了,地歇了,人也歇了;人歇了,队长也歇了。人们已经习惯听从队长的吆喝,没了主意找队长,有了主意也找队长。可队长突然间病了,村里人鱼串着来到了队长的家,看队长躺在床上直哼哼叫着。他的老婆在耳房里熬药,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香。队长住在老屋里,墙是用混合土打的,由于年代久远有些地方塌了圈。队长的家是一个沾满灰尘和烟迹的古老洞穴,生病的他像一头负伤的怪兽,发出了“咻咻”的喘息声。队长喝药的时候,喉咙里冒出一串灰色的烟雾,好像水泼在烧红的铁器上。“你们窝在这儿做什么?”队长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一时还死不了,我正为这事发愁呢。”
队长躺在床上,经历了不安烦躁到平静的心路历程。那些养病的日子,他似乎发觉病痛从另外一面看,也是一个不坏的东西:它像一道墙,隔开了外面纷纭复杂的世事;它像一塘水,使眼中的一切都变得清澈透明;它更像一块试金石,能证实许多平时难以弄清的事物。村里人来了又走了,把虚虚实实的情感留下来,给他一个无尽的想象空间。他渐渐发觉他具有神奇的听力,能听见大路那边走过来的脚步声。每来一个人,他的听力便增长一点它的敏锐性;每走一个人,他的听力距离就扩大一些范围。慢慢地,队长可以准确地辨识出每个人的脚步声:大憨的水牛一般的足音,阿土猴的野狗一般的足音,弯勾的猫一般的足音。他们走的时候,那种声音会随着他们散落在每一个角落,只要集中注意力,他就能够捕住他们在村庄的任何迹象。他对于自己的这种非凡能力守口如瓶,如同一个人在野地上无意发现一处宝藏一样。然而他毕竟是一村之长,他有他的虚荣心,他不时便泄露一点给女人看:“快去烧水,洪丹和阿土猴两个人要来了。”女人刚伺候他吃完药,双手正帮他掖被子,她困惑地看着男人说:“你跟他们约的?”男人说:“没有呀!”女人说:“这会儿他们来做什么?”男人说:“你不要问那么多,快去烧水泡茶,顺便弄一点吃的,说不定还要在这儿喝两盅呢!”
洪丹和阿土猴果然来了,后脚金彪也来了。金彪手上提着两瓶酒。队长的女人吃惊不小: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们说着话,居然在她家喝起了酒!他们说,队长是不喝酒才生病的,只要唤醒他肚里的酒虫子,什么病都会好。他们吵吵闹闹、吆三喝五对酒,根本不把床上的人当病人。他们走后,女人对男人的非凡预见力异常担心,她把它看做是生命的一种征兆,跑去和水南婆婆说了。水南婆婆说,人只有生命异常的时候,才未卜先知呀!你要小心他这种病。女人说,他的病什么时候能好?水南婆婆抬头看了看天,含糊地对女人说,也许有一个人,只要见到那人,他的病可能就会好转……
队长的女人回家,心里一直猜测谁会为男人消灾。她想到队长病前是与阿信结怨的,也许阿信来了,解开队长的心结,说不定他就病好了。她去找阿信说话,阿信一口答应下来。当光棍迈着重轻不一的步子走在大路上,队长对老婆说:“我想睡会儿,谁来了都不见!”女人不知道,那时候队长最忌见的人就是阿信。女人见了阿信,愁皱着眉头摆手示意队长睡了。阿信轻轻地走到队长床前,站在地上问队长的安。可是队长始终都在睡着,他不理阿信的心意;他的脸埋在阴影里,阿信也看不到。
队长想见的人没有出现,他的病一直拖延到清明节。
清明节前一天,水瑛带着一帮女人去看队长。她们叽叽喳喳、喧喧嚷嚷,在队长家说了一大堆的话。队长的女人哭了起来,用奔流的泪水洗刷着心中的委屈。女人们被哭声感染了,纷纷陪着队长女人抹眼泪,她们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始终处于事态之外,以一种漠然的表情观看剧情的演示。她的眼睛没有掉一滴泪,她的脸庞呈现出一种少有的孤傲。她跟着大伙进入队长的家,只对队长说了一句话,队长就从床上坐起来——
“你的病也该好了,村里的地等待播种呢!”
队长的女人狐疑地看她,突然指着她对众人说:“你们看她的眼睛没有一滴眼泪,她的心硬着呢!”
那女人撇了撇嘴冷笑说——
“你好歹还有一个病男人,我没有男人多少年,谁陪我哭呢?”
寡妇阿兰说完话先行离开队长家走了。
阿兰从队长家出来,走过水南婆婆家的院子。她看见老人正在擦拭一把鸟铳。她不知道那把鸟铳的用处,她看到老人端着鸟铳,站在院子里对着天空瞄准。阿兰自从牛倌被队长撤换之后,对这户孤寡人家有了忌恨。阿兰站在院墙外,探着头看着水南婆婆说:“阿婆,你在忙什么?你在擦枪呀,是要打鸟还是要打人?”老人正把铳枪的铁器部分用油纸不停地磨擦着,她头不抬地对寡妇说:“我要擦去这层锈斑,让它恢复到原来的光泽。”阿兰用嘲讽的口气说:“可它是把废枪,你擦得再亮,也打不出子弹!”
水南婆婆终于抬起头,她瞪了阿兰一下:“你懂什么?最好的枪不一定要打出子弹。去年我擦好它后,用它瞄准一只鸟,我扣动扳机叭哒一声,那只鸟应声落地!”阿兰嘻嘻笑着说:“阿婆,听你瞎编的!那是一只呆鸟吗?”水南婆婆端起枪,在手中做着瞄准的姿势,嘴里发出枪响的声音:“呵呵,你知道那只鸟,为何应声落地?”阿兰笑着摇了摇头说:“我是个笨人,我哪知道呀?”水南婆婆说:“哼,你当然不知道!”她突然把枪瞄向院墙外的寡妇,大声地对寡妇说:“你进来!你进来我告诉你。”阿兰乖乖地走进院子,脸上现出恼羞之色。“你做什么?阿婆,不要用枪对着我呀!”水南婆婆顶着寡妇的脑门,哈哈大笑:“叭哒!叭哒!那是一只被霰弹打过的鸟,它伤愈后留下了恐惧呀!”
这时候,花枝从楼上下来,她看到奶奶用枪对着阿兰,上前一把抢下奶奶的枪,把它丢在地上:“奶奶,你疯了吗,瞧你端着枪对人,多不好呀!”花枝忙跟阿兰打招呼,端出凳子请阿兰坐,可阿兰站着不坐。阿兰叉着腰说:“你奶奶真有本事,又会施咒语又会使枪,谁见了都怕呀!”水南婆婆突然说道:“哼,谁如果敢欺负我们,我现在不是用咒语,我要用这把枪打死他!”
阿兰怏怏地离开了院子。水南婆婆从地上拾起枪,一边擦着枪,一边又唠叨着回忆起过去。“你爷爷那时候当连长,整天就喜欢擦拭枪支。他说枪擦亮了,用起来有神,带在身上心里踏实。”水南婆婆停顿一下叹口气,“一个一辈子枪不离手的人,最后竟然用裤带结束自己的生命!”花枝说:“你不要老说过去的事,你都说了多少遍了;你也不要用枪对人,阿兰是个寡妇,她也是个可怜的人。”
水南婆婆突然哭了起来:“你们姐妹俩一模一样。当初你不让我用咒语,现在你不让我用枪。你心地善良,可谁善待过你们?啊——你给我说说看,谁善待过你们!”花枝要拿开水南婆婆的枪,可奶奶抱着枪不让她拿开。
花枝无奈地摇头叹息,丢下奶奶上楼去了。
那年夏天,湖耿湾出了很多糗事,春天小麦得了黑殂病,盛夏高温袭人,大旱降临到村庄的土地上。村里人不得不白天挖池塘,夜晚与外村人争水。那水是从遥远的水库流过来的,水流经过石盘村的地段。大憨在与石盘村争水时,被阿阜他们打了。公羊阜纠集几个人,用绳子先把铁匠大憨绊倒,扑上去把他打了一顿。队长带人去解救时,大憨早被打得头破血流。阿土猴对队长说:“你给我几个人,我把阿阜绑回来见你!”队长说:“现在大伙正跟天斗,不要再人斗了。如果老天爷还不落雨,明年等着挨饿吧!”
“你说这仇不报,大憨白挨打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队长看了看阿土猴等人,“我现在特别想二郎,如果有他在,我这心就安稳,他不在你们先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