劁猪人黄清吃了酒踅到阿万家,进了院门一迭声叫阿万。牛贩子阿万外出放牛,黄清坐在屋檐下说:“吃你家的酒会死人的,这会儿我的心脏都快蹦出来!”阿兰手上沾满红黏土,她正在封一只陶罐的嘴,“不会划船嫌溪阔,不会吃酒爱逞能。”黄清说:“你那聋婆婆最近好吗?”阿兰低着头翘着个圆屁股对着黄清的脸,“能好到哪里去?还不是躺在床上。”黄清看了看里屋,叹了一口气。一只狗蹲在他的面前“汪汪汪”地瞪着三角眼。黄清说:“猪仔阉了吃饲还正常?”阿兰说:“阉了自然正常,没有阉的才不正常。”黄清笑说:“大嫂说话有趣,只是我在这儿坐了许久,没有个人理我真是没趣呀!”阿兰说:“没人理你狗理你,它不蹲在你的面前吗?”黄清真的跟狗说起了话儿,黄清说:“狗呀,你过来,你过来哟,我是阉猪的不是阉你的,你甭怕我。”狗“汪汪”两声算作回答。黄清说:“狗呀,看你下身就知道你可怜,你最近一定没有个相好。”狗“汪汪汪”三声,趋前竟然趴在黄清的脚下。黄清在它的背上抚摩着,一边嘴上“嘬嘬”地哄着狗,一边把手伸到狗的下身去。黄清一摸狗的下身,狗便发出一种奇异的叫声。阿兰听到狗的叫声站了起来,她一甩手把手上的黄泥巴甩了黄清一脸:“你这不要脸的,跟狗都干上了!”黄清摸摸脸上的黄泥,一把抱住阿兰的身子,他逼着她的脸说:“你不理我?我看你敢再不理我!”
寡妇阿兰在黄清的怀里使力挣扎着,指甲尖在黄清的胸脯上抠出一道血迹。黄清一见红“嘿嘿嘿”地笑着,他拦腰一抱就把阿兰抱进房间里。他把阿兰按在床上,劈头盖脸给了两巴掌:“我让你犟!你敢不理我!”阿兰使劲反抗,他压着她化去她的劲道,他用手抓住阿兰的手,嘴唇从阿兰的脸上亲下去,直往下滑,亲到她的脖子和胸脯。阿兰无力地挣扎着。当男人的嘴一吮吸阿兰的乳房,阿兰就不再挣扎了。阿兰发出一声呻吟,她紧紧地抱着男人,眼窝里的泪水放了闸门一般,在她长满雀斑的脸上奔流着……
狗在院子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啸!
村里所有母狗同时听到阿万家的狗叫声,它们在不同的地方发出了不同的回应,使整个村庄都喧嚣起来。阿万家的狗逃出墙外,疯狂地奔跑在田野上。那时候的田野呀,长满了一畦畦的花生苗,它们开着满园的紫红花儿,正等待村里人锄草松土。可是空旷的田野上没有人,只有狗的叫声充满了骚动和不安。队长正在队部开紧急会议,大憨打了公羊阜,激起两个村庄的可能械斗,石盘村人纠集了几十号人马,要在晚上冲进村庄绑架大憨。这事是外村媳妇阿土猴的妹妹泄露回来的。大厅里聚集了一屋子的人,他们讨论了一段时间后,坐成三个不同意见的群体。一是主战派的人,它是由大憨、锦天、锦地等上湖年轻好斗的人组成的;另一群是主和派,它是由队长和阿土猴为主的阵营,他们团结了村庄的妇女和老人;最后一群是主逃派,主张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一走了之。它是由金彪、阿信、理发匠洪丹等人组成。洪丹的老婆秀娥就是石盘村的人,那里好些人跟他家都有沾亲带故。洪丹说,村庄械斗是一时冲动,群情激昂维持不了多久。只要事端人避过这个风头,过后是不会有事的。队长本来也颇为赞成洪丹的意见,只是大憨这里说不通。大憨说,你们让我逃?让我像一只狗一样夹着尾巴当逃兵?亏你们想得出来!大憨说,事端是由我一个人挑起的,要死要活只有我一个人。大憨的两个儿子坚决站在父亲一边,大憨的老婆玉珠站在主和派一边,一家人说出两家话,会议当场陷入了僵局。
“哈哈哈,这么多人说话能不能让我也听听?”
水南婆婆和花枝突然站在门口。水南婆婆的出现迅速打破了这种僵局。“不要抽烟,不要抽烟!乌烟瘴气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水南婆婆的话像一道咒语,房间里的烟统统都跑了出去。花枝进入房间带来了一股清新的气息。水南婆婆坐在队长的位置上,她干咳了两声说:“你们这些人呐,没有事找事,有了事又都不懂事。我这老太婆真为你们担心呢!”队长把大家的话给她做了陈述,水南婆婆默默地听着,不时唔唔两声算作回答。“你们说了半天,我听来只有一个意思:打架嘛。”她停顿一下,又拉长声音说,“打架是什么意思?打架就是比力气嘛。你们既然想比比力气,我就帮你们找一个比比力气的机会,如何?”人们听不懂水南婆婆的怪话。水南婆婆突然站了起来说,“花枝,你跟我到石盘村走走。我好多年没有走出村庄了。”她拉着花枝就要与大家告辞。
大憨一把拦住她们:“你们祖孙俩想去哪里?外村可不能去,要去也是我去,不能让你们去呀!”水南婆婆哈哈大笑起来:“你们担心我们被抓,还是担心被他们吃了?”她轻轻拔开大憨的手,“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们关起门来有什么用,得有人到他们村走动呀!”队长说:“水南婆婆的话有理,打架也要打个明白,我们派人疏通一下,先礼后兵,总不会有错的。”二郎说:“要去也得有个男人去,洪丹你去如何,你那边的亲戚多呢。”洪丹站起来说:“是该我去,她们不用去。”水南婆婆突然大声地说:“谁去都不合适!男人去更不合适!我们孤寡老幼,他们敢把我们怎么样啊?”
水南婆婆和花枝走出队部,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大路上。玉珠看着她们的背影突然哭了起来。她的哭声有一种激活泪腺的作用,村里人同时都感到有一股温暖的液体,堵在他们不安的胸口。“她们家到底从哪里来,我们的村庄有这样的人吗?”“啧啧,瞧人家那风度和气派,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呢!”“听说她是军官太太,偌大岁数了,还这么老辣干练!”人们纷纷议论着各自散开,一度失去的安全感又回到大伙心上。
水南婆婆到外村走动,狗见了全都“呜呜”地趴在地上。她们在一棵苦楝树下歇脚时,被井台上汲水的女人认出了:“这位老人家是去年送豆种给我们的?”水南婆婆“咯咯”笑起来:“怎么样啦,龙凤豆长得好吗?”女人哎哟哟地惊叫着,忙把水南婆婆和花枝请进家里。不一会儿,左邻右舍来了很多人,他们是女人、孩子和老人,没有一个青壮汉子。“你们家的男人呢?怎么没有见一个男人呢?”石盘村人支支吾吾不知道如何作答。水南婆婆说:“我是来告诉你们一声,打架也得寻一个好机会,人家都布置好了,张着罗网等野兽,现在去不是找死是什么?”女人们紧张起来,吆喝孩子快去报信。孩子回来时,后面跟着一拨人。他们气势汹汹走了进来,一见堂上坐着一位老太婆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花枝站在水南婆婆的背后,面带微笑注视着大家,她的笑容有一种朦胧意识的作用,更有一种软化心肠的力量。后生仔没有见过这般标致的姑娘,一个个只顾张着眼睛看她。“好了啦,坐下来,坐下来。”水南婆婆像主人一样,向众人打着招呼,“我老太婆闲着没事走走亲戚,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我这张老脸呐,窘得都没有地方放了。”
女人和孩子们发出开心的笑声。公羊阜站在人群里,头上绑着一圈白纱带,他说话时一只手举不起来:“喂,你们来干什么?快回去叫大憨的老婆收尸吧!”水南婆婆说:“这位兄弟想必就是阿阜,你的手怎么啦?能不能让我老太婆看看?”这时候房间里众声哗然,大伙发出了愤怒的声讨。“这只手恐怕是要残废了,你们村的人有话不好好说,打人尽往死里打,大白天的没有把我们村放在眼里!”水南婆婆牵着阿阜的手左看右看,突然一用劲把阿阜的手提了过来,“别动!”水南婆婆猛然大喝一声,出手在阿阜的手臂上捏了起来,阿阜发出叫声。过了一会儿,阿阜不叫了。水南婆婆放下手,阿阜轻轻地甩了甩手臂,慢慢把手举到肩膀上。
“你的手是扭伤,现在没事了。”
众人发出了惊叹。过了一会儿,有个中年汉子闷着声音说话:“老人家救伤之功我们莫敢相忘,只是这手好了,我们的心还没有好,你能治一治大伙的心吗?”水南婆婆哈哈大笑起来:“这位兄弟说话实在,这心不平,则万事不平。你们的人被打了,羊也被砸伤了,这事放在我们村,也会激起公愤。那凭你说事情如何才能摆平呢?”中年汉子说:“我们不要任何赔偿,我们只要揪出大憨,出这一口恶气。”水南婆婆问:“怎么一个出法呢?是一个对一个打,还是几个人打一个?大憨打阿阜可是一对一的,你们村庄不会一群人围打一个人吧!”众人无以为答。水南婆婆又说:“如果你们好多人打一个人,我们村庄的人怎么会袖手旁观呢?那岂不是:一个村庄对另外一个村庄打。这样人太多呀打起来挺麻烦的,谁胜谁负看不清楚。我看这样吧:你们既然心里有气,你们村出二十人,我们村出二十人,找一个地方比武。如果我们村庄输了,到时候红布从田头直铺到你们这里;如果你们村庄输了,我看让我老太婆做个主,这事就这么和了。”
“怎么一个比法呢?”众人问。
水南婆婆说:“当然是比力气了!我们找一根结结实实的绳子,来一场拔河比赛如何?”众人被这种匪夷所思的想法弄得有点糊涂,公羊阜挥着那只刚好的手尖叫起来:“不行的!万万不行的!我们不要上了老太婆的当!她是来耍弄人的!”水南婆婆大声笑了起来:“阿阜呀,我看你就是一个孱种!大憨打你的时候,你难道是站着不动任他打吗?你不是也拼死打他呀,他的身上也有伤呀,你自己打不过人家,还要拖全村的人跟你去打架!”这时村里的女人站出来发表看法,她们说,咱村素来与湖耿湾没有过节,而且好多人家还是亲戚。水南婆婆是一个多好的人,她送给咱们村的龙凤豆还在地里长着呢。老人们也赞同用和平的方法解决问题。他们说,过日子本来就不容易,何必拼个你死我活呢?
他们说话的时候,花枝一句话也不说。每当哪个人说话,她就看着那人的脸。她的眼睛盯着人家的眼睛,那人就不敢把话说得太过离谱。水南婆婆觉察众人的怒气正在消解,大厅里开始弥漫一股和谐气氛,她就寻机会离开了。她们离开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下来了。外村的女人给了她们一把手电筒,还派出一条狗护送她们回家。她们刚跨入自己村庄的大门,看见道路两旁黑乎乎坐满了人,每个人手上都操着家伙。如果水南婆婆祖孙俩没有回来,他们是准备杀进石盘村去救她们的。
那些岁月的夏秋季节,湖耿湾天气燥热干风弥漫,人们就像野物一样地露宿。村庄在阴历年代,把地震的名称叫作“地牛颤动”。谣言像风一样四处走动,不安的种子播种在土地上。地牛的影子笼罩在村庄的上空。人们吃过饭带上必需品到海边。年轻的妇女支起了帐篷,男人和孩子就睡在沙地上。老人们不愿离开房屋,唯一的理由是生命出现了富余。“你们走好,我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活一天挣一天,还怕个地牛颤动?”孝顺的儿子站在床头不愿离开,做老子的声音大了:“地牛不要颤动,我也会下去找它,我跑出去干什么?”男人们只好带着女人和孩子,离开房屋搬到野外去了。然而,这种搬迁多少个夜晚都是在喧嚣中开始,在平静中度过,在懊恼声中结束。黑夜结束,黎明来临,老人的坚守赢得了最终的胜利,大地还像往日一样坚固平稳。“是谁这么不负责任地乱谣传?天杀的没有良心的人,早该去见阎王爷!”村民们咒骂着纷纷离开睡觉的地方。他们在跟蚊子、蚂蚁和爬虫度过了夜晚之后,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浑身感觉奇痒难忍。早晨醒来的时候,头发上沾满了露水,身上沾上一股泥土味,皮肤表面也起了疙瘩。
“什么时候可以回去睡呢?”他们问队长,仿佛自己的睡觉也交给了队长。队长说:“你们想什么时候回去睡就什么时候,干活在哪里是我的事,睡觉在哪里是你们的事。”问的人心里不服:“队长你怎么这样说话?我们不都是你领导的吗?我们历来是最听话的!”队长想了想,说:“那好,你既然这样说,那就跟我吧——我睡野地你睡野地,我睡家你也睡家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