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七O年。上海。
一天傍晚,一辆高级小轿车驶过一条幽静的小街,来到一幢神秘的小洋楼前。从车上下来一个富态的高级首长。他刚要迈入楼房,突然,一阵紧急的摩托车声由远而近,转眼间,二十五辆摩托车依次停在楼房前。从车上翻身下来一队威风凛凛、雄姿英发的军人。他们都腰插双枪,身上还佩带着有红缨的短剑。首长回过头来,这一队军人连忙精神抖擞地向首长敬礼。首长一一点头微笑,目光移到最后一个军人的身上蓦地定住了。这是个姑娘,是摩托队中唯一的女性。她,就是第二十五支短剑。故事就从这第二十五支短剑的来历讲起吧。
一个初秋的晚上,裴红一个人徘徊在一条幽静的林荫道上。她烦闷、苦恼,正在为自己的前途忧心忡忡。她——十八岁的芳龄,正是一个少女十分向往和追求风华生活的年龄。可是一股“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潮流把她的同伴卷走了。而她却一个人搁浅在上海滩。是母亲怕她这个独姑娘下乡受苦而拽住了她的衣角。她像一只冷落的孤雁,没有了同伴,又没有工作,整天悠闲晃荡。明天对她来说是一个谜。一种无名的烦躁常常袭上她的心头。今天晚饭时她不由自己地又跟母亲拌了几句嘴,饭没扒几口,就出了门。
裴红漫步在一条僻静的小道。一阵秋风吹来,她打了寒噤,头脑清醒了一些。正欲觅路回去,突然从黑暗处钻出两个穿得花哨哨的阿飞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姐儿,你一个人不嫌孤单?走,我们陪你谈谈心。”
两个阿飞一边嬉皮笑脸地说着,—边上来动手动脚。把个裴红吓得浑身直抖,尖叫起来。—个阿飞连忙上来捂住她的嘴,另一个阿飞拦腰抱住她,两个阿飞连推带搡地把裴红向密林拽去。裴红喊不出声来,挣扎又没劲,正急得不知怎么才好。蓦地,一阵摩托车马达声由远而近,一束强烈的车灯直射到两个阿飞身上。
“住手!”随着一声断喝,从车上飞身下来一个年轻英武的军人。两个阿飞放下裴红,掏出匕首狞笑道:“当兵的,你活到头了!识点趣,滚远点!要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那个军人冷笑道:“嘿嘿!只怕你们没长眼,吓唬错了人!”说时迟,那时快,那军人飞起一脚,把两个阿飞一起扫倒在地。然后从腰中掏出一支手枪:“你们再敢动,老子给你们来个子弹穿心!”
两个阿飞一见真家伙,吓得屁滚尿流,像捣蒜般地磕头道,“大哥,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哥!请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吧!”
那军人朝两个阿飞一人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这次饶了你们,快滚吧!下回见了你们再为非作歹,定要你们去见阎王!”
两个阿飞摸着屁股,像惊兔一般撒腿跑了。那军人这才连忙扶起惊魂未定的裴红说:“把你吓坏了吧?”
裴红整了整衣裳,羞涩地道了声谢,那军人跨上摩托车,说:“来,我送你一程。你胆子真不小,独自走到这地方来了。”
摩托开动了。那军人一直把裴红送到家。裴红上楼时,才想起还不知道那位军人的名字、单位。但她深深地记下了那一张英俊而刚毅的脸。
第二天早上,日丽风爽。裴红决定到西郊公园去散散心,扫扫昨夜的晦气。裴红一路走来,突然一辆小轿车飞也似的驶来,离她越来越近,就在眼看撞上她的一刹那间,小轿车猛地刹住了,裴红回过头来。吓得全身瘫软,站在那里,不知是进还是退。这时从车上下来一个带着墨眼镜的军人,裴红像木鸡般地准备接受他的训斥。却没料那军人看着她笑了。裴红正感诧异,那军人取下墨眼镜道:“你认不出我了?”
裴红定睛一看,原来是昨天救她的那位英俊的军人。裴红悬着的心落了下来,羞涩地笑着,喃喃地不知说什么好。那军人毫不介意,诙谐地笑道:“你又去哪里神游?”
“我到西郊公园去散散心。”裴红小声答道。“哈哈!正巧!我们是一个目标!来吧,上车。!”
裴红感激顺从地上了车。
随着车窗外一排排的白杨树和楼房闪过,裴红的心舒坦极了。她望着他说:“很对不起,你看我昨夜神魂颠倒的,都忘了问你这位恩人的名字哩!”.
他笑道:“什么恩人不恩人,别说这些使人腾云驾雾的话!小心我晕晕乎乎把车开到沟里去了!我姓林,名纲。”
林纲这风趣洒脱的话使裴红很随便地跟林纲扯了起来,不一会,车子就驶到了西郊公园。
下得车来,裴红问林纲:“你到这里来,是不是有公务?我们该分手了吧?”
林纲爽朗地笑道:“跟你一样,游玩观赏。你如果不嫌弃。我这回就自荐当你的保镖,陪你一游。”裴红舒心笑了:“那——就是我的福气罗!”
两人一路赏花观石,倾心交谈。那林纲风度翩翩,这裴红也举止灵秀,两人气质、情趣相当,越谈越拢。裴红暗想:“林纲他一个人开小轿车来,肯定是高干子弟,也无疑神通广大。我刚才已向他倾诉了我的苦衷,看他那怜悯之情溢于颜表,我何不求他帮我找找门路,参个军?”想到这里,裴红索性把心里的话抖了出来。林纲听了,不假思索地答应道:”你想成为我的同伍?好吧,我可以帮你活动活动。”
裴红趁机娇嗔地说:“那——你得把你的地址告诉我。要不,等会儿一分手,我到哪里去捞你的魂?”
林纲道:“对不起,裴红同志,我们部队是保密的,有规定不能告诉你。这样吧,你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来约你。”
裴红只好写下电话号码,说:“那我诚心诚意地盼着你啊!”
林纲点点头:“请你相信我。”
这一天,裴红欢欣万分。这不仅仅是因为跟林纲这英俊潇洒的青年痛痛快快、心旷神怡地游玩了大半天。而且,在她的生活前景上有了一线瑰丽的光彩。
从那天起,裴红就苦苦地等着林纲的电话,每天可以说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寐。一个星期后,好不容易盼到了林纲打来的电话,约她出去见面。两人见了面,扯了几句,裴红就问:“我求你的事有眉目没有?”
林纲笑道;“你不要着急嘛!我又不是通天的神,说办就能办到?我正开了个头,还需艰难开拓!你要沉得住气,耐心等待吧!”
裴红内心虽有点失望,但转而又为自己好笑:是啊!刚刚一个星期,就问人家结果,岂不是太性急了么?再说林纲并未负约,他正在为自己积极联系啊!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这一天下午,楼下传来了“裴红接电话”的喊声。裴红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楼。她拿起电话,果真是林纲:“……裴红,我弄到了两张今晚文艺节目的票。七点半我在市委礼堂等你,并且给你带去点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裴红听了,惊喜地追问。
“对不起,不见面不能谈!再见!”
一个电话把个裴红的胃口吊得高高的,害得她再也不能安神。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恨不得一鞭子把太阳快点赶下去。好容易盼到了暮色降临,裴红胡乱扒了几口饭,精心梳洗打扮了一番,对镜子反复照了几次,确信比平日更俏丽几分,这才满意地朝市委礼堂飞去。到了礼堂门口,一看表,刚七点。林纲还没到。裴红只好苦苦地等着。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来看表演的人一群群如潮水般涌进了礼堂。裴红睁大眼睛寻找着,就是没有林纲的影子。眼看礼堂门口人流越来越稀,演出就要开始了。裴红恨得直跳脚,一抬头,看见街对面的墙角里围着一堆人。裴红的心里本能地忐忑不安起来:“林纲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她不由自主地飞快跑过街,挤进人群,朝当中望去。她的心猛地提到喉咙眼上了,林纲满脸血乎乎地躺在地上。裴红也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勇气,冲到林纲的身边,把他背起来就往街当中拖,正巧,驶来了一辆小车,裴红慌忙招手拦住了。小轿车飞快地把他们送到医院。一进医院,从急诊室里就跑来几个医生,接过林纲就送进去抢救。裴红这才感到全身瘫软,大脑嗡嗡地直响。她赶忙靠在医院走廊里的长椅上。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声轻轻的呼唤把她从沉痛的胡思乱想中惊醒过来,面前是一个四五十岁,面容慈祥的部队首长。他问:“你叫裴红吧?”
裴红诧异地点了点头。
“我是林纲部队里的。我代表部队感谢你把林纲抢救到医院。现在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林纲还在急救室里,我们已派人在这里守候。有什么消息,我们会通知你!外面有车送你。”
裴红听了,便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门去。
噩梦,一个个的噩梦接踵而来,整整半夜,裴红就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安睡。她又惊又怕,心神不宁,痛苦一直煎熬着她,好容易熬到黎明时分,猛听得楼下有人喊:“裴红,接电话!”这一叫,把似睡似醒的裴红彻底惊醒了,她顾不得穿戴整齐就冲下楼去。她拿起了电话,是昨夜那位部队首长的声音:“是裴红同志吗?……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裴红的心猛地紧缩在一起。“我们今天上午在医院礼堂开追悼会,林纲他……”
裴红只觉得五雷轰顶,头晕目眩,全身颤抖起来。她也不知道是怎样才摸上了楼,一回到自己的房中,就蒙上被子,痛哭起来:“老天爷呀,我的命运怎么这般苦呀!林纲他是我生活的希望呀”。
泪水把被头都浸湿了。裴红在痛不欲生中猛地想起今天上午要开林纲的追悼会。她连忙坐了起来,换了一身素服,含着泪朝医院挪去。
当她走进医院礼堂时,哀乐低回,摄人心魄!礼堂里站满了默哀的军人。前台摆满了花圈,花圈当中是林纲的大遗像。整个礼堂显得十分肃穆!追悼会开始了,那位部队首长致了悼词,随后,战士们依次经过林纲的遗像。裴红跟在战士们的身后。当走到林纲遗像前时,她的眼泪如泉水般涌了出来,悲恸欲绝,再也挪不动半步了。那位首长走了过来,把裴红扶到——边。拿起一条毛巾递给裴红:“你把眼泪擦擦吧!林纲同志确实是位难得的好同志,我们心里都很难过……他生前曾经向我们提出过你想参加我们部队,我们尊重死者的遗愿,准备慎重地研究一下,如果有消息,我们会立即通知你。”
裴红红肿的眼睛里猛地一闪。可她一想到这种梦寐以求的希望,是林纲的死带来的,她嘤嘤地哭了起来……
裴红从追悼会场一回到家中,就又躺倒在床上。
整整一天,裴红的精神就这样恍恍惚惚。将近半夜时分,她好似听得楼下又有人在喊:“裴红,接电话。”
夜这么深了,是谁来电话呢?裴红狐疑不安地挪下楼来。她一拿起电话,就急不可待地先问了一声:“你是谁?”
“我是林纲。”
裴红猛地一惊,不由得倒退一步,她怀疑是在梦中,用手拧了大腿一把,有疼痛的感觉。这一下,她吓得想丢掉电话筒就跑,可对林纲的感情又拴住了她的腿,她战战兢兢地问:“你不是……,你在哪儿?”
“我在殡仪馆三楼五号房间。请你现在来一趟。”
“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林纲他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世上真有鬼魂?是林纲的鬼魂在说话?我去不去呢?殡仪馆是多怕人的地方啊!可不去行不行呢?如果林纲真的是鬼魂,那你不去,就等于失信于林纲,他的鬼魂找上门来,还能让你安宁?……嗯,只怕是林纲送到殡仪馆火化时,他突然又奇迹般地醒过来了。”裴红越想越感蹊跷,她牙一咬,硬着头皮朝殡仪馆走去。
殡仪馆孤零零地坐落在近郊。裴红到殡仪馆时,已是深夜时分。漆黑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月牙儿也不知何时被黑云吞噬。殡仪馆的大门虽然敞开着,却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一排排的松树像鬼影在摇晃。裴红心颤腿软,全身冷汗淋淋,她想转身逃回去。可一想起林纲,巨大的痛苦压住了颤抖的心灵,她横下心来,迈进殡仪馆大门,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里面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声响,她全身像被泼了盆冰水一样瑟瑟发抖,她一直来到三楼。
三楼走廊顶头有一盏蜡黄的灯。这惨淡的灯光更增添了几分阴森、恐怖。裴红用手拽住自己的衣领,咬紧嘴唇,她借着微弱的光线,终于找到五号房间。声音发颤地轻轻唤着:“林纲,林纲”然而没有回音。裴红速退了几步,心想:“我已经来了,已经喊过他了,已经尽到了我的责任,我可以走了。”
裴红转身朝楼下奔去。刚奔到楼梯口,忽然看见一个人走上楼来。裴红吓得惊叫一声,瘫倒在地上。昏迷中,她听得一个好生熟悉的声音:“你是谁?”
裴红勉强睁开微弱的眼睛,一看是那位部队首长,她清醒了一些,捂住胸口道:“首长,嗯……是我,裴红。”
首长惊异地问:“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是……林纲….”叫我……来的!叫我……到三楼……五号房间,我来了,他又不在!”
“林纲?他不是已经死了吗?”首长大吃一惊,掏出了手枪道:“走,我们去再看看。”
他们一起来到了五号房间门口,首长把枪递到裴红的手中说:“你不要害怕,你不是想参军吗?我们已经基本同意。你知道,当一个战士最重要的是要绝对服从上级的命令。”
裴红点了点头。
那好,你把门推开,再喊林纲,不管里面出来了什么人,你都要把他打死?”
裴红一阵惊惧,但她猛地想到这可能是首长在试探自己,便嗯了一声。
“那你开始吧!”首长很威严地下着命令。
裴红轻轻推开门,喊道:“林纲,林纲。”她的喊声刚落,一个人影从房间里闪了出来。裴红吓得叫了一声,退了一步,撞在那个首长的身上,她顿时镇静下来了,紧紧握住那支枪。那人影近了,裴红定睛一看,是林纲。她又疑又惧,又惊又喜,猛听得首长在背后推了她一把喊道:“快!我命令你快把他打死!”
裴红的脑子猛地一炸:“天爷!把自己钟情的人打死!这我怎么能下得了手呢?”她想丢下手枪,猛听得首长在喊:“快执行命令!”
“执行命令?!这也就说我已经是个战士了。参军这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啊!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不能影响了自己的前途!林纲不是已经死了吗?我只当面前的不是林纲!”就在这一刹那,裴红横下了心,眼睛闭着朝林纲扣动了扳机。“砰!”枪声响过,裴红还没睁开眼睛,一双大手抓住了她:“裴红,我祝贺你!”
好熟悉的声音啊!是林纲的声音!裴红惊奇地睁开了眼睛,是林纲。他没有死,正活生生、笑吟吟地望着自己说:“祝贺你经受了考验,加入了我们的行列!”旁边,那个首长也在微笑地对裴红点点头。
裴红终于明白了。
二
裴红尖厉地叫了一声。她醒了。是被不可名状的怪梦惊醒的,眼睛睁开了,心却仍像悬在半空中的挂钟,咚咚响着。正午的阳光从高高的窗台上透过窗纱,悄悄地落在她的脸上,像温温的洗脸水一样抹去了残留在她脸上的梦魇。她想爬起来,可倦慵的身子却紧紧攀附着床,不愿动弹。她侧了侧脸,躲过那开始变得刺目的阳光,静静地躺着。可大脑里的思维却不顾倦慵身子的约束,悄然钻了出来,漫天漫地地在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