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姆克利夫和罗西丝过去是,现在也是(哦,老天保佑它们将来还是!)一片灵异之地。我在这两个地方及其周围住过许多次,积累了不少关于仙人的知识。达姆克利夫(这里日后成为叶芝的长眠之地,参见本书译后记。——译注)是一个宽广的绿色山谷,位于本布尔宾山山脚下,后者正是那座一侧有扇白色方形石门会在夜间悄然打开,将仙人骑士放入人间的山峰。圣科隆巴(爱尔兰传教士,他在爱奥那岛上创建了一座修道院,并把基督教传入了北苏格兰。又名圣科伦西尔)。曾在达姆克利夫山谷修建了许多建筑(如今它们已成废墟),在众所周知的那一天,这位圣人也曾攀上本布尔宾山山顶,好更靠近天堂祈祷。罗西丝则是一片被海水分割的平缓沙地,地面遍布萋萋芳草,仿佛铺了层绿色桌布。它位于顶上有圆形石冢的诺克纳里亚(诺克纳里亚山顶的石冢高10米,底端直径55米,建于公元前约3000年,当地传说下面埋葬着梅芙女王。诺克纳里亚山顶的石冢,据说下面安葬着梅芙女王——译注)和“以鹰闻名的本布尔宾山”当中那片白浪四溅的地带上。古诗云:
可是在本布尔宾山和诺克纳里亚,
许多不幸的水手都触礁失事
罗西丝的北角,有个由沙子和岩石构成,长满青草的小小海岬。这是一片令人悲哀的鬼魂游荡之地。没有哪个头脑清醒的农夫会在那里低矮的悬崖下打盹,因为在那儿睡着的人醒来后会变成“傻子”,“好人们”拿走了他的灵魂。而且,也再没有哪个地方,能比这个鸟头形状的海岬更容易充当通往幽冥王国的捷径了,这里有一条长长的洞穴,通往“满载黄金和白银,有着世界上最美丽的客厅和休息室”的地方,只是如今它被一堆堆沙子遮挡、堵塞了。从前,在沙子还没有覆盖住这洞的时候,有一次一条狗溜了进去,人们听到它从地底一个远在内陆的碉堡里无助地哀号。这些碉堡,或曰山寨,都是现代历史开始之前建造的,它们遍布整个罗西丝和科伦基尔。狗儿发出哀号的那个碉堡,和其他大多数碉堡一样,都有着位于内陆的错综复杂的地下结构。有一次,我到那里面去探险,陪我同去的是个不寻常的农夫,有文化,会“读书”。他在外面等了我一阵,然后怯生生地趴在入口处轻声问,“您还好吧,先生?”我在地下呆的时间长了一点,他担心我已经像那只狗一样被掳走了。
他这样担心,毫不奇怪,因为这个碉堡长久以来都被不祥的传说笼罩。它位于一座小山的山脊上,山的北坡稀稀落落散布着几间农舍。一天晚上,有个农家的年轻人从其中一间农舍走出,发现碉堡燃着冲天大火。他赶忙朝那儿奔去,就在这当儿,“魔法”上了他的身,他跳上一段篱笆,盘腿坐在上面,用棍子拍打篱笆,把它想象成一匹马。他以为自己彻夜都在策马飞奔,进行一次最奇妙的越野旅行呢。到了早上,他还在拍打篱笆,被人抬进屋后,他变成白痴,三年后才清醒过来。这事过了没多久,有个农民试图推平这个碉堡。结果他的母牛和马都死了,他自己也神智错乱。别人把他送回家后,他啥也不会干,只知道“把脑袋耷拉在膝盖上,在火边呆坐着,直到咽气为止”。
从罗西丝的北角往南几百码,又有一个海角,那里也有个洞穴,尚未被沙子填满。大约20年前,一艘双桅船在附近失事,晚上三四个渔夫被派来看守无人的船只。午夜,他们看到洞口一块石头上,坐了两个戴红帽子的小提琴手,正使尽浑身力气拉小提琴。渔夫们吓得逃回村子。村民闻讯,成群结队赶来看小提琴手们,等他们赶到的时候,那两个家伙已经不见了。
在聪明的农人看来,周围黛绿色群山和森林永远飘荡着神秘气息。当那个老迈的农妇,傍晚独自倚门而立,用她自己的话说,“眺望群山,思索上帝的仁慈”时,上帝想必就在近处,因为邪神的势力并未远离:北方就是本布尔宾山,以鹰闻名的地方,在那里,日落时分,白色的方形石门便会打开,野蛮的非基督徒骑手们纷纷从中涌出,直奔旷野;而在南方,白衣夫人(毫无疑问就是梅芙本人)在诺克纳里亚山顶上的一团团巨大云朵下徘徊。老农妇怎么可能怀疑这一切的存在呢,哪怕神父冲她直摇脑袋?不久以前,有个牧童不就才见过白衣夫人吗?她挨得那么近地擦身而过,以至于裙边都碰到他身上了。“他瘫倒在地上,死了整整三天。”不过,这只是关于仙人的流言碎语中的一则罢了——正是这些传闻把我们的世界和彼岸世界紧紧相联。
有天晚上,我在H夫人家享用苏打面包,她丈夫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总体而言,这是我在罗西丝听到的最出色的故事了。从芬·马库尔(爱尔兰传说中的巨人,被妻子藏于摇篮中,躲过巨人对手的追捕。——译注)一直到我们这个年代,许多穷人都可以给你讲出类似的冒险故事,因为那些生物,“好人们”,喜欢一再重复自己的行为,或者至少讲故事的人是这样。“在交通还靠运河的年头里,”他说,“我从都柏林出发,坐船到运河尽头的马林加,然后上岸步行。步行的速度可真慢,我走得双腿僵硬,差不多一步也迈不动了。和我一道的还有几个朋友,我们有时走路,有时搭车,就这么往前挪着。路上,我们看到几个挤牛奶的姑娘,便停下来和她们开玩笑。闹了一会儿后,我们向她们讨一点牛奶喝。‘我们手边没有可以盛奶的杯子,’她们说,‘还是跟我们到家里去吧。’我们便跟她们回家,一起围坐在火边聊天。过了一阵,伙伴们都走了,就剩下我一个,因为我实在不想从暖和的火边挪开。我问姑娘们要东西吃。火上有个小锅,她们从锅里舀出肉来,倒进盘子,吩咐我只能吃头上掉下的肉。我吃过后,姑娘们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天越来越黑,我还是不想挪窝,继续缩在暖和的火边。没多久,两个男人走进屋来,抬来一具尸体。我一看到他们,就躲到门后。他们俩把尸体戳到烤肉叉上,一个问,‘谁来翻烤肉叉?’另一个说,‘迈克尔·H,出来吧,来翻烤肉叉。’我浑身颤抖地走出来,翻起烤肉叉。‘迈克尔·H,’第一个说话的人又开口道,‘要是你把它烤焦了,我们就把你戳上去。’说完他们就出门了。我浑身颤抖地坐在那里,不断翻着烤肉叉,一直干到半夜。他们又回来了,一个说肉烤焦了,另一个说烤得正好。不过他们俩扑上去狼吞虎咽一阵后,都保证目前不会伤害我;他们俩坐在火边,一个喊道,‘迈克尔·H,你讲个故事吧。’‘一个也不会,’我回答。话音未落,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像子弹一样丢出门去。那天晚上刮着可怕的大风,我自打出娘胎以来,就没见过这样的夜晚——那可算是天堂里掉下来的最黑暗的一个夜晚了。我吓得魂飞魄散。所以,当其中一个人赶出来追上我,抓住我的肩膀,嚷道,‘迈克尔·H,现在你愿意讲个故事了吗?’时,我赶快答应道,‘行啊。’他把我抓回屋子,丢在火边,命令道,‘讲吧。’‘我没别的故事可讲,只有这个了,’我说,‘我坐在这里,你们俩走进屋来,抬来一具尸体,戳到烤肉叉上,命令我翻烤肉叉。’‘不错,’他赞赏道,‘现在你给我进来,躺到床上吧。’我二话不说,乖乖遵命。第二天早上,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绿色田野当中!”
“达姆克利夫”是一个充满预兆的地方。如果捕鱼季节将有大丰收,那么雷雨云的中央便会出现一个鲱鱼桶;有个地方叫作科伦基尔之滨,那里满是沼泽和泥潭,如果在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圣科隆巴本人坐着一艘古代小船从海上漂来,就意味着将会有一个特大丰收。这里也会出现一些可怕的预兆。几年以前,有个渔夫看到远方的地平线上冒出大名鼎鼎的海·布拉泽岛(传说中坐落在爱尔兰西面大海中的一个神秘岛屿,据说它平时无影无踪,但每隔许多年会出现一次。——译注),那里没有劳动或烦恼,也不再有嘲讽的笑声,在那里,人们可以在最浓密的树丛中徘徊,听库楚兰和他的英雄们交谈。海·布拉泽岛一旦现形,就预示着将有民族的灾难。
达姆克利夫和罗西丝都充斥着鬼魂。它们在沼泽、路边、山寨、山脚、海岸,以各种各样的形状出现:无头女、穿盔甲的男人、影子兔、长火舌的猎犬、尖叫的海豹,诸如此类。前些日子,就有一只尖叫的海豹撞沉了一艘船。在达姆克利夫,有一个非常古老的墓地。《四大师编年史》(爱尔兰著名的古代史书,记载了从远古时代到1616年的爱尔兰历史,1632—1636年间由圣芳济会修士迈克尔·欧克拉里带领一小组人编撰完成——译注。)记载了一段关于一位名叫丹纳巴克的士兵的诗句,他死于871年:“一位虔诚的士兵,来自科恩家族,安眠于达姆克利夫的榛木十字架下。”不久前,有个老妇人夜里想拐进教堂院子祈祷,突然,她看到面前站了一位身穿盔甲的男人,问她要去往何方。当地的聪明人说,这就是“科恩家族的虔诚战士”,他仍旧像昔日一样忠诚地看守着墓园。这里也普遍有着在小孩临死时把鸡血洒上门槛的风俗,据说,这样就可以把已经非常虚弱的灵魂中的邪恶成分吸进鸡血里。血液非常容易吸引邪恶之物。要是走进碉堡时,手指在岩石上划破,那可是非常危险的。
在达姆克利夫和罗西丝,再也没有比鹬鬼更古怪的鬼了。在我非常熟悉的一个村子里,有幢后面长了丛灌木的房子:出于某种原因,我不打算详细说明它到底是建造在达姆克利夫、罗西丝还是本布尔宾山的山坡上,还是坐落在诺克纳里亚周围的平原上。关于这屋子和灌木,流传着一则故事。从前,有个住在这房子里的人,在斯莱戈的码头上发现一个装了300镑钞票的包裹。它是一个外国船长丢失在那里的。故事里的这人知道这一点,不过他一声不吭。船长这笔钱本是购买货物用的,这下钱丢了,他没脸见投资者们,便投海自尽了。很快,故事里的这个男人也一命呜呼。不过他的灵魂无法安息。至少,他那幢已经因为那笔货款而大大扩建、兴旺的宅子周围,总会传来奇怪的声音。一些仍旧活着的人记得经常看见他老婆在花园里,对着那丛灌木祈祷,因为死者的身影时不时在那里浮现。灌木丛今天还在:它一度是树篱的一部分,如今孤零零站在那里,因为没有人胆敢用铲子或者修枝剪去触碰它。至于那些奇怪的响动和说话声,直到几年前才停止。当时,人们正在修理房子,一只鹬从结结实实的墙泥里钻出来,扑扇着飞走;邻居议论说,这是捡钱者那倍受折磨的鬼魂,现在它终于能够离开了。
这些年来,我有不少祖先和亲人都住在罗西丝和达姆克利夫附近。而我住在北面几英里远的地方,却完全成了外人,什么都打听不到。当我问起关于仙人们的事时,住在本布尔宾山朝海岬一侧山脚下的白石山寨——如今爱尔兰很罕见的几座石头山寨之一——附近的一个女人敷衍道:“它们管它们的事,我过我的日子。”我通常得到的都是这类回答。谈论这些生物是危险的事。只有出于对你的友情,或者因为认识你的某位祖先,这些紧闭的嘴才有可能松动。我的朋友,“甜蜜的竖琴弦”(为了避免收税官找麻烦,我就不提他的爱尔兰名字了)倒很擅长打动那些最顽固的心灵,不过,他常给私酒贩子提供自家田地里收的麦子。此外,他是一位在伊利莎白女王的年代里会召唤“灵魂”的著名魔法师的后裔,因此,他拥有打听各种关于异界生物的消息的天然权利,因为这些生物几乎全都和他沾亲带故——如果人们关于魔法师的出身的说法确有其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