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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贵族之家(5)

最初伊凡·彼得罗维奇克制着,默不出声,然而当父亲想到要用一种侮辱性的惩罚来威胁他时,他忍耐不住了。“暴徒狄德罗又该出场了,”他想着,“那我就让他来表演一番,等着瞧。我要让你们都大吃一惊。”于是这时候,伊凡·彼得罗维奇用一种安静平稳的声音,虽然他全身上下都在发着抖,向他的父亲宣布说,他大可不必责骂他不讲道德;说他虽然无意为自己的过错辩解,但是却准备有所补救,并且,他感到自己是超乎一切的偏见之上的,因此他更是乐意如此,就是说——他准备娶玛拉尼娅为妻。说出这番话来,伊凡·彼得罗维奇无疑是达到了他的目的:他把彼得·安得烈依奇吓得眼珠子都突出来了,霎时间目瞪口呆。但是这位父亲马上就清醒过来,他身穿松鼠皮袄,赤脚蹬一双短筒皮靴,就这副姿态,攥紧着拳头向伊凡·彼得罗维奇冲将过来,而这一位今天也好像是特意有所安排,a la Titus的头发,穿一件全新的蓝色英国常礼服,靴子上饰着缨络,时髦的驼鹿皮裤子紧裹住两条细腿。安娜·巴芙罗夫娜拼命地喊叫着,两手捂住脸,而她的儿子已经穿堂而逃,跳进院子里,冲过了菜园、花圃,从花圃又奔上了大道,头也不回地跑掉了,一直跑到他听不见身后父亲沉重的脚步声和他断断续续的费力的咆哮……“你停住,你这个骗子!”他号叫着,“你停住!我要诅咒你!”伊凡·彼得罗维奇躲在附近一家独院小地主屋里,彼得·安得烈依奇筋疲力尽、满身大汗地回到家中,不等喘过气来,便宣布取消他给儿子的祝福和继承权,命令把他的混账书籍全都烧掉,而丫头玛拉尼娅要立即被遣送到一处遥远的庄子上去。几个好心的人找到了伊凡·彼得罗维奇,把这些都告诉了他。他感到受了侮辱,满心的愤怒,发誓要向他父亲报复。当天夜晚,他劫住运送玛拉尼娅的农家马车,把她抢了过来,带她快马逃奔到最近的一个市镇,便和她结为夫妻。有一位成天醉酒而却极其心善的退职海员,是他的邻居,由这人拿钱供给他。这人,如他自己所说,对一切高尚事件是无不热心支持的。结婚的次日,伊凡·彼得罗维奇给彼得·安得烈依奇写了一封措辞尖刻、冷漠而又很有礼貌的信,自己便到父亲的表兄德米特里·别斯托夫以及自己的表姐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所住的庄园去,这位表姐读者已经认识了。他把事情都告诉了他们,说他打算去彼得堡找一份差事,央求他们哪怕暂时给他的妻子一个容身之处。当他说到“妻子”这两个字时,他伤心地哭出声来,这时,他顾不得自己京城的教养和哲学,像个地道的俄国乞丐那样,卑恭地俯身在自己亲戚的脚前,甚至还磕了一个响头。别斯托夫一家人是慈悲而善良的,满心愿意地答应了他的请求;他在他们那里住了两三个礼拜,暗中期望着父亲的回信,但是并不见有回信来——也不可能有。彼得·安得烈依奇一听见儿子结婚的消息,便卧床不起了,他不许人家在他面前再提起伊凡·彼得罗维奇的名字。只有做母亲的,悄悄地瞒着丈夫,从教堂的监督司祭那里借来了五百个卢布的钞票给他们捎去,还给他妻子带来一尊小神像。她不敢写信,只让她派去的那个一天能走六十里路的干瘦的农夫对伊凡·彼得罗维奇说,叫他不要太难过,说上帝怜惜,一切都会有个安排的,父亲也会化怒气为宽恕的。而且,看来是上帝乐意这样,她也就给玛拉尼娅·谢尔盖耶芙娜送去了做母亲的祝福。那个干瘦的农夫本是新娘受洗时的教父,他得了一个卢布的赏钱,要求见一见新主妇,吻过她的手,就回家了。

而伊凡·彼得罗维奇却怀着轻松的心情出发去彼得堡了。等待着他的是一种全然未卜的前程,或许贫困就正在威胁着他,但是他摆脱了他所憎恶的乡村生活,而主要的是,他没有背叛自己的导师们,当真把卢梭、狄德罗和la Declaration des droits de lhomme“付诸实行”,并且用事实加以证明了。他心中充满着履行义务感、胜利感和骄傲感,跟妻子别离倒也不怎么让他害怕,但要是他必须和妻子永远厮守下去,他大概很快就会不知如何是好的。那件事已经完成,应该着手去干点别的了。在彼得堡,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交上了好运:库本斯卡娅公爵小姐——麦歇古尔登虽然来得及把她抛弃,但是她却还没有来得及死掉——为了多少弥补一点自己在外甥面前的过失,把他介绍给自己所有的朋友,并且给了他五千个卢布——几乎是她最后的钱财——还给他一只列皮科夫制作的挂表,上面刻着一圈爱神围绕着的他名字简写的花字组合。不到三个月,他已经在俄国驻伦敦使馆里得到一个职位,便乘上随即开出的第一艘英国帆船漂洋过海去了(当时还不知轮船为何物)。几个月以后,他收到别斯托夫的来信。这位善良的地主祝贺伊凡·彼得罗维奇喜得贵子,是1807年8月20日在波克罗夫斯科耶庄子上出生的,为纪念殉道的圣者菲奥托尔·斯特拉季拉特,起名叫做菲托尔。由于身体非常的衰弱,玛拉尼娅·谢尔盖耶芙娜只附笔写了几行字,然而这寥寥几行已经让伊凡·彼得罗维奇大吃一惊:他不知道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教会他的妻子识字了。不过,伊凡·彼得罗维奇并没有长久沉溺于亲情的甜蜜和激动之中:他正在给当时名气正大的一个芙琳或者拉伊丝(那时还盛行着古典风雅的名字)大献殷勤呢。那时《吉尔西特和约》刚刚签订,人人都忙于行乐,大家都卷入一股疯狂的旋风之中,他的脑袋也给一位活泼美人儿的一双黑眼睛搅得发昏了。他的钱很少;但是他赌运亨通,且广为结交,凡是寻欢作乐,他无不有份,总而言之,他是一帆风顺的。

拉夫列茨基的爷爷久久不能原谅儿子的婚姻;假如过上半年伊凡·彼得罗维奇来趴在他的脚下向他低头认错的话,他或许也就饶恕了他,当然少不了先把他臭骂一顿,再用拐杖敲他几下,吓唬吓唬他;但是伊凡·彼得罗维奇身在国外,并且,显然对此满不在乎。“住嘴,你敢再提!”每次当妻子一想劝说他宽恕儿子时,彼得·安得烈依奇就会这样说,“他个狗崽子应该一辈子为我向上帝祈祷,因为我没有诅咒他;要是先父的话,非亲手宰了他不可,没出息的东西,要那样就好了。”安娜·巴芙罗夫娜听见这种吓人的话,只敢偷偷地画十字。至于伊凡·彼得罗维奇的妻子,彼得·安得烈依奇起初连听也不愿意听人提起她,别斯托夫来信向他说到他的儿媳,他在吩咐回信时甚至对人家说,他好像根本不知道他有个儿媳妇,并且说他认为自己有责任警告人家,收留逃跑的女奴是法律难容的;但是后来,听说孙子出世了,他心软下来,叫人悄悄地打听产妇身体如何,还派人给她送了点钱去,假装不是他送的。菲佳还不满周岁,安娜·巴芙罗夫娜患下不治之症。临死前几天,已经起不来床了,她失神的眼睛里挂着胆怯的泪水,当着神父的面对丈夫说,她想见一见儿媳,向她道一声别,也给孙儿说一句祝福的话。伤心的老头儿让她放心,马上派人驾上他自己的马车去接儿媳回来,还第一次叫了她玛拉尼娅·谢尔盖耶芙娜。她带上孩子,由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陪着回来了,那老太太怎么也不肯放她一个人走,怕她受欺负。玛拉尼娅·谢尔盖耶芙娜走进彼得·安得烈依奇的房间时吓得半死。保姆抱着菲佳走在她后面。彼得·安得烈依奇望望她没说一句话;她走到他手跟前;战抖着的嘴唇稍稍地把那只手碰了碰,没有声音地吻了一下。

“喏,新来的少奶奶,”他终于说,“你好哇;我们到太太房里去吧。”

他站起来,俯身去看菲佳;婴儿微微一笑,向他伸出两只没有血色的小手来。老人脸色变得好难看。

“噢,”他喃喃地说,“无依无靠的孩子啊!你在为你爸爸向我求情吧;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小东西哟。”

玛拉尼娅·谢尔盖耶芙娜一走进安娜·巴芙罗夫娜的睡房,就在门边跪下来。安娜·巴芙罗夫娜叫她到床前,拥抱了她,为她的儿子祝福,然后把她被病魔折磨得皮包骨头的脸转向她丈夫,想要说句什么话……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要求什么,”彼得·安得烈依奇喃喃地说,“别难过:她就留我们这儿,为她我也饶了凡卡了。”

安娜·巴芙罗夫娜竭尽全力抓住丈夫的手,把嘴唇贴上去。当天晚上她就去世了。彼得·安得烈依奇说话算话。他告知儿子,为了他母亲临终时的心愿,为了小菲托尔,恢复自己对他的祝福,并把玛拉尼娅·谢尔盖耶芙娜留在自己家里。在一层和二层楼之间的阁楼里给她腾出两间房子来,他还把她介绍给自己最尊贵的客人,独眼的旅长斯库列辛和他的妻子;又派两名婢女和一名童仆供她使唤。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跟她告辞了:她讨厌格拉菲拉,一天里就跟她吵了三架。

可怜的女人起初觉得处境尴尬,日子很难过;不过后来她逆来顺受,渐渐也就对自己的公公习惯了。而他也习惯了她,甚至还喜欢上她了,尽管几乎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尽管在他对她的好心照顾中多少带有几分不由自主的轻蔑。玛拉尼娅·谢尔盖耶芙娜最难忍受的,是她的大姑子。早在母亲活着的时候,格拉菲拉已经一点点儿地把家务大权握在自己手中。家里每个人,从父亲开始,都得听她的管辖;没有她的许可,一块糖也别想拿出来;她宁死也不会和另一个主妇分享权力——再说这算是个什么样的主妇啊!她对弟弟的婚事比彼得·安得烈依奇还要气愤:她便着手来教训这个一步登天的小女人了,而玛拉尼娅·谢尔盖耶芙娜一开始便做了她的奴隶。再说她这样一个唯命是从的,成天担惊受怕,而且身体虚弱的女人,又哪里是专横霸道的格拉菲拉的对手呢?格拉菲拉没有一天不提醒她记住她原先的地位,没有一天不表扬她没有忘记这一点。无论这样的提醒多么伤人,玛拉尼娅·谢尔盖耶芙娜都心甘情愿地忍受下来……然而他们竟把菲佳也从她手中夺走了:这可真毁了她。他们借口她不配教育孩子,便几乎不许她跟孩子接近;这事由格拉菲拉来管;婴儿完全落入她的掌握之中。玛拉尼娅·谢尔盖耶芙娜实在心痛,她一次次写信给伊凡·彼得罗维奇,求他赶快回来;彼得·安得烈依奇自己也想要早日见到亲生的儿子;伊凡在回信里为妻子、为寄给他的钱感谢父亲,答应尽快回家,但却一再推脱——总也不见归来。终于,1812年把他从国外召了回来。六年离别,初次相会,父子紧紧拥抱,过去的龌龊只字未提;那时顾不得这个;全俄国奋起抗敌,他俩都感到俄罗斯人的血液在他们的血管里流淌。彼得·安得烈依奇捐献了整整一个团的后备民兵的服装,然而战争结束,危险已过;伊凡·彼得罗维奇重又寂寞难熬,重又向往着远方的另一个世界,他跟那个世界已难解难分,他觉得那里才是自己的家。玛拉尼娅·谢尔盖耶芙娜无法留住他;她对他太微不足道了。她一心希望的一件件事甚至也皆成泡影:她丈夫也发现,教育菲佳的事托付给格拉菲拉要合适得多。伊凡·彼得罗维奇的可怜的妻子经不起这个打击,她也经不起再一次和丈夫分离:她没说一句抱怨谁的话,不几天便与世长辞了。她一辈子不会反抗任何东西,对致她死命的疾病也不去抗争。她已经不能讲话,坟墓的影子已经落在了她的脸上,她却依然是一副温良谦卑、逆来顺受、惶惑不解的表情;她依然那样无言而顺从地望着格拉菲拉,像安娜·巴芙罗夫娜弥留时吻一次彼得·安得烈依奇的手那样,她也把嘴唇贴在格拉菲拉的手上,托她,这个格拉菲拉,抚养自己唯一的儿子。一个从来一声不响的、心地良善的人儿就这样结束了她人生的旅程,天知道为什么要把她像一棵小树苗似的从地母的土壤中拔出来,又马上连根抛弃,任烈日曝晒;这个也曾有过生命的存在物,她凋萎了,不知去哪儿了,连个痕迹也没有在世上留下,也不会有人来为她悲伤。可怜玛拉尼娅·谢尔盖耶芙娜的,有她的两个使女,还有彼得·安得烈依奇。身边缺少了她这个悄无声息的人儿,老人感到寂寞。“饶恕吧——永别了,我的无话不听的孩子啊!”在教堂里向她最后敬礼的时候,他喃喃地说。在向她的坟墓撒下一把土时,他哭了。

他自己比她没多活多久,不到五年。他带上格拉菲拉和孙儿搬到莫斯科去住,1819年在那里静静地去世了,嘱咐家人把他跟安娜·巴芙罗夫娜和“玛拉莎”葬在一起。那时伊凡·彼得罗维奇正在巴黎自得其乐;他是1815年过后不久便退职的。知道父亲死去的消息,他决定回俄国来。必须考虑一下安顿家业的事,还有菲佳,格拉菲拉来信说,他已经过了十二岁,该是认真抓一抓他的教育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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