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晴在小片的解说词里没有写谴责小文爸爸的文辞,可是一开始录演播,何晴就愤怒了。
之前云飞扬明明对她说了,即使小文爸爸不出现也没有问题。不要给他压力。可是何晴在千辛万苦找到了小文爸爸的电话之后,在电话里好说歹说,居然就打不动那个男人的心。何晴的心里存着一丝希望,不管怎么样,小文是他的亲生女儿啊!女儿长到十四岁,居然从来没有得到过父亲的关爱,如今女儿只想看看自己的父亲,看看他长什么样都不行吗?
何晴第一个电话,小文爸爸借口工作离不开,不能来。何晴直截了当地说:“那您挑一个时间,我们等着您。”何晴想的是,我豁出去了。
可小文爸爸豁不出去,含糊了几句,说再定时间就挂了。
何晴等了一天没消息,又打第二个,这回小文爸爸干脆就没接。何晴不甘心,继续发短信、打电话,直到第三天,这个男人才又接了电话。这回,他直截了当地说:“我十三年没见过小文了,也没有什么感情。现在即使见了也没什么可说的。再说,我现在有爱人有孩子,不方便。”
这几句话把何晴激怒了,一直的好脾气顷刻间化为乌有。何晴禁不住提高嗓门冲着话筒那边的男人说:“您现在有孩子,小文就不是您的孩子吗?十三年都没见了,难道您心里就不愧疚吗?即使是三十年、五十年不见,你们的亲缘关系也是抹杀不了的!你是不愿意见小文还是不敢见呢?你心里到底有什么顾虑?”
小文的爸爸也有点恼羞成怒了:“这是我们的家务事,你们电视台管得也太宽了吧!反正我不去,她和她妈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你们要是敢在电视上乱播,我上你们那静坐去!”
何晴气得也把电话摔了。静坐?你怎么不游行啊?言论自由,你吓唬谁啊!
录演播室那天,肖海燕来了。她好像知道何晴这期节目注定又要一个人两头跑,她对何晴说:“我上午没事,帮你盯着导播。你就守在现场吧,看情况和小文爸爸做个连线什么的,哪怕他不出现,能让小文在现场跟他通通电话也好。”
何晴想了想,这似乎是目前最可行的办法了。
何晴一下来,把小文和她妈妈安置在谈话台上,引荐了嘉宾之后,一抬头就看见了陈瑾对着自己暧昧地笑。何晴脸一红,赶紧低头看向别处,嘴里还不忘对小文和她妈妈说:“这是我们的主持人,陈瑾……老师。”
陈瑾此时已经把话接过来,开始和小文攀谈起来。何晴赶紧一溜烟地跑到台口,心又开始狂跳了。
录制开始,场下的何晴感觉到今天陈瑾的声音好像格外有磁性,语速似乎也比平时稍缓,看小文时的眼神也特别慈爱。何晴觉得,这是看陈瑾录制节目以来,头一次对节目和当事人注入了全部的感情。这让何晴很是感动。
谈话进行到四十分钟的时候,何晴就已经在陈瑾的带动下哭得稀里哗啦了。现场导演,自己情绪失控,这是录制节目的大忌。何晴知道轻重,总是不等眼泪流出来的时候就赶紧拿纸巾擦下去,来来回回,一整包纸巾都用完了,何晴这眼泪还没止住呢。
说起来也不能怨何晴脆弱。小文一上来没怎么吱声,就是小文妈妈,简单地说了一下当年生下小文以后到离婚之前的这段往事。
在场的嘉宾们这才知道,当年小文父母的离婚正是小文导致的!小文的爸爸是小文爷爷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和小文妈妈结婚后,一直盼着生男孩。小文出生了,给全家带来的却都是失望,小文爸爸就把怨气撒在妻子和女儿身上,所以小文出生刚刚半年,小文爸爸就和她妈妈离婚了。这段往事,小文妈妈一直咽在肚子里,要不是今天这个场合,小文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看得出,对于妈妈说出的这番话,小文自己也很吃惊。
心理专家刘老师又问小文,什么时候想起要找到自己的爸爸?
本来想法单纯的小文,因为了解了那段往事,心里的负担陡然加重了。她突然有点惶恐,突然意识到自己寻父的这个举动,会给妈妈带来伤害。她有点害怕了。
小文选择了沉默,何晴在场边等待了一会儿,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何晴没有办法,只好在话筒里喊“停”,她从场边上冲上去,拉起小文就往场下走。陈瑾站起来,提高声音说:“何晴,让刘老师先和小文谈谈吧!”
何晴的想法很简单,她想让小文开口。但是陈瑾的提醒让她一下子站住了。她立刻想起之前云飞扬的提醒,对于今天这个故事,自己投入的个人情感已经太多了,自己失态了。
何晴听话地把小文的手交到刘老师手里,自己在前面引路,把小文和刘老师引导到休息室。录像暂停了,陈瑾和另外两位专家——一位调解员、一位律师一起和小文妈妈聊天。几个成年人交谈的内容只有一个,如何让小文尽可能地摆脱生活中因为缺失了父爱而造成的阴影。
大约过去了四十分钟,小文由刘老师牵着,再次坐到了演播室。这一次,小文一上来就开口了,这也是这个十四岁女孩在演播室第一次说话:“主持人,老师们,我不想再找我爸了。”
除了何晴,好像没有人惊讶。小文说完就又停顿了,刘老师替小文做了一些后面的解释:“刚才我和小文沟通了一下,她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些事情。但是大人之间的关系是复杂的,尤其是离婚,有时候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们今天看到的原因,也许只是一个导火索。真要细数起来,两个人从相守到分开,一定是有很多很多原因。”
“小文,你不需要有愧疚感。妈妈这么多年之所以没有告诉你他们离婚的最直接原因,就是为了保护你。你有一个伟大的妈妈,她知道用宽容和爱去化解仇恨。她不想让你在对父亲的抱怨中长大,她一直在努力。但是我们必须说,孩子,你想见一见父亲的初衷是非常正常的,也是合理的。这么多年,父亲这个角色始终没有进入你的生活,绝对是这个成年人的失职。你不用担心更不用愧疚。之所以从前妈妈反对过你去找父亲,是因为妈妈有大人的顾虑。你应该理解,但是你要知道,你没有错。”
小文低下头去。何晴猜,她一定难过地哭了。
陈瑾轻声问:“小文,可以对我们说说,从什么时候开始想找父亲的吗?”
小文声音很小,何晴不得不在话筒中提醒楼上导播间:“麻烦您把小文的话筒声音提高,她的声音太小了。”
小文说:“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那个时候学校开运动会,老师说欢迎爸爸妈妈都来。我们家平常只能是妈妈来。但是那次特别凑巧,我妈妈骑车上班的时候摔倒了,扭伤了脚。我不能让妈妈再拄着拐杖来参加我的运动会……那次我就特别想,我是有爸爸的,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不指望他能经常出现,但是,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我还是希望他能帮我。我知道他和妈妈离婚了,但是,每年开运动会的时候,我还是想请他也来。”
陈瑾轻声“嗯”了一下,说:“那什么时候开始付诸行动,跟妈妈提出了这个要求的呢?”
小文接着低头说:“明年我就要中考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想听听他的意见。虽然我没见过他,对他没有任何印象,但是,我还是觉得爸爸给的意见一定和妈妈的不一样,一定能让我有所参考。还有,我真的很奇怪,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城市,他就一点都没想过我这个女儿吗?我可是一直都在想着他。我真的很想见见他,想看他到底长什么模样。我们家,只有我和妈妈的照片,我有爸爸,可居然从来没见过他……”
陈瑾看时机差不多了,问小文:“我们联系了你的父亲,但是他说他现在有了新的家庭,不方便来见你。我们可以试着跟他现场通个电话,小文你看这样行吗?还有,如果他在电话里表现得不尽如人意……你能懂叔叔的意思吧?他如果做得并不好,你能接受吗?”
小文有点茫然,在她十四岁的生命经历里,还想象不到会有什么“不尽如人意”的事情发生。
何晴赶紧把电话号码念给陈瑾,陈瑾当着所有人的面拨电话。第一声“嘀”,小文的妈妈低下了头;第二声“嘀”,小文抬起来了头,眼睛注视着电话;第三声,小文妈妈站起来,扭过身去,面向着舞台的另一角;第四声,那边接了,一声略显苍老的烟酒嗓音传过来:“喂……”
陈瑾用最简洁的语言介绍了自己,他很郑重地说:“李先生,现在您的女儿小文就在这里,她想跟您说句话,您现在方便吗?”
那边是长长的沉默。现场的空气也凝固了。终于,电话那边的父亲说话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其实也没什么感情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小文明白了,这就是陈瑾说的“不尽如人意”。
小文的妈妈已经强扭过来,走到小文的身后,无奈又哀怨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发。也许,她早就料到了会是这个结果。
但是现场调解的律师沉不住气了:“这位李先生,我必须提醒你。小文现在只有十四岁,这么多年你付过抚养费吗?你可以简单地对孩子说,你跟她没有感情。但是你们之间的亲缘关系和法律关系是永远存在的,你不能逃避法律的责任和义务。如果现在孩子到法院起诉你,向你追讨抚养费用,你是一定要承担的……”
律师的话并没有说完,电话就被挂掉了。陈瑾再打,“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人渣!”一向沉稳有度的律师怒喝了一声。
小文在所有人愤怒的表情中,倒在妈妈怀里,哭着说:“对不起妈妈,我再也不找他了。”
陈瑾、刘老师和律师不约而同地从座位上起身,都聚拢在小文和妈妈的身边。刘老师眼含泪水,但还是保持镇定地说:“孩子,我们人生中很多经历是无法选择的,但是你一定要体会妈妈的苦心。她希望你能快乐地成长,你一定要坚强。父亲母亲都很重要,但是,失去了一方并不意味着就失去了整个生活。你有一个比父亲还要坚强的母亲,这是你的幸运……”
律师也对小文妈妈说:“如果你们考虑起诉的话,我分文不收,做你们的代理人。把过去十四年应该得到的追讨回来。”
小文妈妈擦着眼泪说:“谢谢老师们……”
陈瑾亲自把小文和妈妈送出了电视台。他回过身来找何晴,在演播室堆着幕布的角落里,何晴已经哭成了泪人。
还没等陈瑾把准备好的话说出口,身后已经站了一个人。陈瑾回转身,云飞扬疲惫的面容露出来。陈瑾顿时觉得有些尴尬,本来身子都朝着何晴迈过去了,又不得不止住了。
云飞扬看见角落中抹着眼泪的何晴,说道:“我刚在导播间看了,这期不能播。你也别做了。”
何晴顿时怔住了,连陈瑾也不解,问云飞扬:“为什么?场上的气氛很好,专家说得也很到位……”
云飞扬看了陈瑾一眼,没理,而是继续对何晴说:“之前怎么跟你说的?切忌在节目中掺杂个人情绪!你现在录的内容完全跑偏!作为律师,怎么能在节目中指责当事人是‘人渣’?节目完全是一边倒,调解变成了讨伐!你作为编导,对节目完全失控!如果你老是这样把节目和个人情感分不开的话,就别在这儿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