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晴第一天来电视台实习,就被安排到一个死人的工位上。
何晴愣愣地看着这张桌子,桌面干干净净,什么东西都没有,一看就是被清理过的,和旁边那些杂乱无章的位置没法比。但是她高兴不起来,因为这张桌子的右上角摆了一朵雪白的纸花。是那种白色皱纹纸折的,放在豆青的电脑桌面上,分外刺眼。
何晴不明就里,但是被这只雪白的纸花生生给吓住了。她不敢坐,斜着眼偷看接她进来的那个大姐。大姐看上去也就四十来岁,但是脸上完全没有中年妇女应该有的从容和可亲。何晴第一眼看到她,就判断她应该比自己的妈妈小不了几岁,但是那脸上的表情怎么就跟刀子似的呢?
何晴反思自己初来乍到,哪个环节做错了?她规规矩矩地站在电视台大门口,按照爸爸给的号码打过去,时间正好,没提前也没迟到。
接电话的就是这个大姐,她冷冷地说了一句“等着吧”,就挂了电话。可怜的何晴,就站在骄阳之下足足等了二十分钟,向进出电视台大门的一干人等行了诸多的注目礼,这才盼来了姗姗来迟的这位大姐。大姐走出来瞄了她一眼,问:“你身份证呢?”
何晴愣了一下,把挂在脸上迎接来人的笑容都僵住了,有点慌乱地说:“我……我没带。我有学生证,行吗?”
大姐的眉毛毫不掩饰地皱在了一起:“没带?没带怎么接你呀?”
何晴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对策:是跑回学校拿,还是再约时间?还是……大姐又看了她一眼,婀娜地走到传达室,脸上的表情立刻阳光明媚了。何晴不作声地看着她,原来大姐笑起来还是很好看的,是刚才一直冷冰冰的表情把她的脸弄狰狞了。
大姐笑意盈盈地对传达室的大爷说:“大爷,您看,我们主任让我来接一实习生。小丫头第一天来,什么都不懂,没带身份证。我登个记,您给我个临时出入证呗!”
那声音甜的,都能拧出甜水来。
何晴眼睁睁地看着窗口里递出来一个塑料纸片,大姐接过来再面向自己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又恢复冷漠不屑了:“拿着,出台的时候别忘了还。”
何晴就跟头一天进贾府的林黛玉似的,战战兢兢、提着小心地一路跟着,上电梯、进楼道,七拐八拐被带进了这间拥挤的小办公室。办公室里此时的人并不多,但是桌子、椅子凌乱地摆了一屋子,似乎是刚刚开过会。何晴走到门口,步子不由得放慢了。前面的大姐就像后面压根儿没有何晴这个人一样,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地独自进去了。何晴只好也跟着走进去,但是大姐径直走到一个电脑桌前坐下,居然不再理何晴了。何晴进退两难,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何晴有点不安地待在这个杂乱陌生的环境里,回想着昨天老爸的嘱咐!虽然老爸跟电视台的部主任打了招呼,但实习去的是节目组。主任给何晴安排的这个《心灵有约》节目组又是频道里收视最好、阵容最强大的目组,去了一定要夹着尾巴做人。虽说老爸和台长是大学同学,和这个部门的主任又认识了十几年,毕业想进电视台应该不难,可实习这三个月也是很关键的。你给人家节目组留下好印象,关系进了电视台,也有地方愿意要你;不然,就算进来了,人家目组说你干啥啥不灵,你怎么办?没有岗位,还不是白搭?
何晴谨遵命令,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口不挡道的地方。办公室里人进进出出,几乎没有人看何晴一眼。何晴留神看了看进出人们的神色,无论男女,脸色似乎都不太好,黑的黑,白的白,而且都是步履匆匆,几乎都是一猛子扎到自己桌子边上,拉开抽屉一通乱翻,拿出什么扭头就走。还有人一屁股坐在电脑前,对着打开的文档发呆发愣。
何晴悄悄地走过去,好奇地想看看人家电脑里到底写了什么。页眉上“选题申报”四个字刚跳进眼帘,身后一声怒吼就吓得何晴和何晴前面坐在电脑桌前叹气的男编导同时一个哆嗦。
何晴清楚地听见身后有个女性的声音在喊:“你还磨叽什么?想干不想干?”
何晴激灵一下,赶紧回头,一个短发女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自己后面。女人三十多岁,坦白地说保养得还不错,但是眼睛有点肿。五官干练,长得眼睛、鼻子、嘴巴都很开阔,嘴巴有点像郭芙蓉,但是鼻子很有特点,不像何晴见过的大多数女性一样纤细,而是有棱角的,有点硬。如果遮住眼睛、嘴巴、额头,单看鼻子的话,何晴想,居然还有点硬汉的味道。
何晴大学本科学的是新闻,大三开始又跑到电影学院兼修电影。她一直想做个影视编导,做好看的电视节目。新闻学培养的是文字的理性思维,电影学培养的是声画的感性思维。这两种不同的思维样态经常在何晴的脑子里打架,搅和在一起,让何晴时常不自觉地陷入自己的思绪里,这让她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但是眼下的这种好笑情绪很快就偃旗息鼓了。眼前这个长着硬朗鼻子的大眼睛大嘴巴女人,实在是有些威风凛凛的意思,站在何晴身后,让何晴本来就娇小纤细的身躯显得更加无处可藏。更让何晴心里打鼓的是,女人的眼神似乎已经穿透了何晴的躯干,让何晴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何晴没有注意到,比自己更紧张的是她前面坐着的男性编导。女人的眼神也不是冲着何晴来的,她目光所指非常明确,男编导已经不自觉地起立站好了。
女人走过来,根本无视何晴的存在,直奔电脑桌,手里一沓A4纸明晃晃地摔下来。女人厉声说:“王里!我前天就告诉你了,你那破选题不行!你听没听见?一大早我就等你的选题,你报不报?还想不想干了?”
叫王里的男生赶紧说:“不是……云老师,我昨天又去采访了那家人,正要改……”
短发、长着硬朗鼻子的云老师不耐烦地一挥手,说:“你别给我找原因。什么昨天、今天,我就知道前天我就通知你了,你今天还没把选题报上来。栏目组的规矩是过时不候,因为你个人原因耽误选题申报的,我该罚就罚,绝不手软。”
何晴听着“绝不手软”几个字,竟然替这个素不相识的王里编导担心起来。这四个字听在耳朵里,居然有杀气啊!
王里比何晴担心的还要胆怯,他居然哀求起云老师来:“云老师,您再等我半小时,我马上……”
正说着,另外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也是一个女声,但是柔软了很多:“云老师,我看这个选题咱们稍微修改一下吧。”
王里听见了这个声音,也很清楚地看见了这个人。何晴看到王里的眼睛里闪出了一丝喜悦,一丝庆幸。何晴扭头看,一个女人出现了。和云老师的裤装不同,这个女人翩翩地进来,穿着合身的黑色包胸裙子,像一阵香风,很有味道地走过来。这个老师也是三十多岁,但是头发半长,垂在肩头,还有微微的波浪。何晴见过这种发型,同宿舍的小欣就烫了一个这样的头发,说是今年最知性的发型,留着这样的头发有利于面试。但是这种头发好难打理啊,每天早上小欣都要对着镜子用各种发蜡抓啊抹啊,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这种欲说还休的波浪卷。
王里吐了一口气,像见到救星一样叫了一声:“主编……”
云老师也看见了主编的到来,口气稍加缓和:“就差他一个选题,再不报就开天窗了。你们打算怎么改?”
主编笑着说:“王里昨天联系那家老两口,我听见了。既然儿子、媳妇不能来现场跟老两口面对面,那就动员孙女来吧。王里问过了,那孙女今年十六岁,好多话也知道怎么表达。我刚才在电梯里正好碰上主任,顺便就问了一下,未成年人能不能来咱们节目。主任说,坚持‘三不’就可以:不许透露真名实姓,不许露脸,不许暴露家庭地址。我正想跟你商量,如果行的话,就让王里再设计一下结构和话题。”
云老师的脸色稍有缓和,不置可否地对王里说:“我再给你半小时,之后我们就上报部门主任了。过时不候。”
主编笑着走过来,拍了一下王里的肩膀。王里赶紧坐回原位,对着电脑奋笔疾书。
云老师一回头,看见了茫然无措的何晴,厉声问:“你是哪儿的?”何晴没防备,突然被云老师这么一问,说话都有点结巴了:“我……我是来实习的。”
接引何晴进来的大姐从屋子的另一个角落一溜烟地跑过来,对着云老师低声下气地说:“她就是何晴,就是昨天主任跟您说的、您交代我让我早上接她进来的那个……”云老师这才正式地看了看何晴,问:“新闻系大四学生,实习三个月,是吗?”何晴赶紧点头。云老师凌厉的眼神一点都没有缓和的意思,接着问:“你会什么?非线会用吗?”何晴不太自信地说:“我们在学校学过,可是……”云老师不耐烦地说:“那就是不会用了!写过稿子吗?”这回何晴回答得很响亮:“写过,我大三的时在报社实习了三个月,写过四十多篇稿子。还得……”何晴想说,还得过报社每个季度参评的新闻奖。可是,话没说完就被云老师堵回去了。云老师打断她:“写过分镜头吗?”
何晴本来想说“没写过”,但是突然脑子动了一下,分镜头有什么了不起,反正在电影学院也学了,就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写过,我在电影学院学过。”
这回云老师没说话。主编,那个温雅的女人笑着把目光从王里的屏幕上移开,转到何晴的脸上,柔声问:“你不是学新闻的吗,怎么还在电影学院上过课?”
何晴老实地说:“新闻系的专业课不多,我从大二开始就在电影学院旁听。电影理论、文学剧本写作、分镜头、剪辑、音乐都学过。它们的考试我也参加,成绩单我今天带来了。”
云老师眼睛里划过一丝怀疑,这个有点鄙夷的眼神被何晴清楚地看见了,并且牢牢地记住了。那个眼神里带着毫不掩藏的轻视,像一把小刀,把划痕清楚地留在了何晴的脑海里。何晴可以接受暴脾气的统治、严格的管理,但是她不能接受这种蔑视。长这么大,还没有哪个人这样看过自己呢!
何晴抿住嘴巴,极力地掩饰住自己的小愤怒和那么一点点的委屈。主编看见了,给了她一个笑容,说:“不错,挺有心的。”云老师已经转过身了,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王里,她跟着你了。一周内要是学不会做片子就不用带了。”这分明是说给何晴听的嘛!一周之内还不能独立完成节目,那就不要再出现了。
何晴胸口的气更鼓了,胸脯也禁不住挺了起来。
走到门口,云老师突然一回头,指着屋子角落里的一个座位说:“你,坐那儿。”回头又指王里,“他叫王里,你跟他。”
何晴看了看王里,王里正在跟电脑里的文字较劲,听见自己被点名,只能匆忙地扭过头象征性地跟何晴打了个招呼。何晴卸下了双肩背书包,走到那张桌子旁,一眼就看出了这张桌子的与众不同。何晴看着桌面上那朵醒目的白花,有点不解。此时,办公室里的人看着何晴走向这张桌子,又都抛来异样的目光,何晴顿时觉得有点阴森。
何晴站在桌子旁边。主编走过来,拿起桌子上的白纸花,浅笑了一下,对何晴说:“你先坐这儿吧,办公室太小,将就一下。以后干起活来,你大部分时间不是在演播室就是在机房,坐在这儿的时间很少。”
何晴感激地看了主编一眼,小心翼翼地问:“这花儿……”
主编收起了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沉沉地说:“原来坐这儿的叫李应。一建组就在,很能干的一个编导,刚35岁的一个小伙子,猝死了。”
何晴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实习第一天,居然被安排到了死人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