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幽静的日本天皇皇宫，变得很不平静了。一连两天，裕仁天皇忧心忡忡地在他的办公室“表御所”先后单独召见内阁首相兼陆军相东条英机、海军相岛田繁太郎、外务相重光葵、大东亚相青木一男、参谋总长杉山元和枢密院议长近卫文麿以及驻华日军总司令畑俊六和总参谋长松井太久郎等人，就怎样扭转太平洋战争的被动局面，听取他们的意见。连续单独召见这么多的大臣级要员，在裕仁继皇位以来是第一次。这说明他的郑重其事，也说明问题已严重到了极点。裕仁为了不至于分散精力，将近两天内阁会议、枢密院、参谋总部呈上来的文件，以及太平洋前线发来的战况电报和有关苏德战争的情况汇编，一律交给宫内大臣木户幸一阅看，做出阅读摘要交给他。
现在，是三月二十四日上午十点四十分。木户幸一见被裕仁最后召见的松井太久郎走了，赶紧来到表御所，向裕仁报告说：“禀告皇上！臣阅读文件三十七件，南方战场发来的战况电报二件和苏德战争的战况汇编一件，都写了阅读摘要，请皇上御览。”木户将文件摘要递上去，倒退三步，然后转身坐在裕仁对面的皮沙发上。他五十五岁年纪，历任日本内阁文部相和厚生相，出任宫内大臣已经五年。他是裕仁很宠信的大臣之一。由东条出任首相，是他向裕仁推荐的。
裕仁最关心的是南方战场的战况和苏德战争的战况。他一目十行地浏览了其他文件的摘要，就两眼认真地盯在南方战场的战况电报摘要上。“糟糕透了！”裕仁惊叫一声。
木户听得出来，裕仁的惊叫声中夹杂着不安和不满。
原来，被日军侵占的马绍尔群岛的最后一个岛屿夸贾林岛，也于四天前失守了。驻守在该岛的两千七百多名海军部队和一千二百多名陆军部队全部战死。同盟军登上夸贾林岛之后，只在岛上的两处防空洞里发现四百四十五个随军慰安妇。她们被日军糟蹋得面黄肌瘦，因阴道红肿或糜烂，一个个走路都步履艰难。这些不幸的中青年妇女中，有一百二十五个中国人，四十八个高丽国人，其余的为菲律宾人。
同盟军攻占马绍尔群岛之后，集中了一千二百架飞机对日军联合舰队总司令部所在地特鲁克进行多次空袭。到昨天下午四点二十分止，日军被击沉各种舰艇二十五艘、运输船三十三艘，被击毁飞机三百零五架，一千六百五十八名官兵被炸死。
特鲁克原是日军海面部队主力的所在地。联合舰队总司令古贺峰一早就预料到会有挨轰炸的一天，于一星期前将海面部队主力撤回到国内东京湾一带，联合舰队总司令部也迁到了二百公里以西的帛琉群岛，把随军的二妻秀子安置去了菲律宾的棉兰老岛，只留下第四舰队司令小林政男和第五十二航空师团长山中茂凡在特鲁克指挥。古贺接到特鲁克方面的战况电话报告之后，立即命令腊包尔的航空兵力全部调往特鲁克，继续负隅顽抗。
“简直糟糕透了！”裕仁在“糟糕透了”上面加上“简直”这个副词，在他心目中已是非常非常的糟糕了。他悻悻然向悬挂在东面墙壁上的军用地图走去。
木户急步上前，赶忙将遮在地图上的米黄色丝绒帷幔拉开。裕仁两眼从地图上的特鲁克岛慢慢往下移，找到了腊包尔，再把东南太平洋地区扫了一遍，焦急不安地说：“这样一来，皇军在东南太平洋已经没有一架海军飞机了，腊包尔已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它的战略价值！这样一来，对新几内亚是个严重威胁，俾斯麦群岛、新爱尔兰岛、新不列颠岛也很难保得住。简直是瞎指挥！”
在这种情况下，木户一边观察裕仁的神色，一边思考着迎合裕仁的语言。他见裕仁默默地离开地图向御览桌走去，赶紧将帷幔拉上退回原处，试探着说：“古贺总司令这样调兵遣将的确欠妥，臣建议皇上召集有关大臣开次御前会，采取必要的补救措施。是否有必要，请皇上圣裁。”
裕仁沉思着说：“可以。你通知东条、近卫、岛田、重光、青木、杉山、畑和松井诸君来，你也参加。御前会定在下午三点召开。”“臣遵旨！”木户应声去隔壁房间里打电话去了。
接着，裕仁阅读苏德战争的战况汇编摘要。无疑，德军在苏联国土上的战况也非常糟糕！到前天止，苏军不仅进抵普鲁特河畔苏联边境，强渡普鲁特河进入罗马尼亚继续与德军作战，而且成功地进行了敖德萨战役和克里米亚战役，光复黑海重要港口敖德萨和塞瓦斯托波尔，完全肃清了西面苏联国土上的入侵德军。在短短的半个月中，德军又损失了四十二个师的兵力和八百六十四架飞机。
三年前，裕仁与希特勒一东一西，遥相呼应，互相激励，不可一世，大有征服全世界之势！现在，唉！他们已成为难兄难弟一对。至于墨索里尼在意大利北部地区建立的萨洛政府，虽然一再声称坚持日德意三国同盟条约，但已被意大利游击队打得焦头烂额而自身难保，成了一句毫无实际意义的空话。昨天下午四点，裕仁挤出十五分钟的时间，在皇宫接见厅“松之阁”接受萨洛政府新任驻日大使威尔斯递交国书时，他对这位大使说：“帝国政府同情贵国新政府的艰难处境，并尽可能地从道义上支持贵国新政府。朕相信，你们的困难是暂时的，胜利一定属于不屈不挠的墨索里尼首相！”这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慰断肠人！裕仁所说，也成了一句毫无实际意义的空话。
下午三点，御前会议准时召开。裕仁吩咐木户将有关战况摘要向大家念了一遍，然后气急败坏地说：“两天来，朕先后单独接见在座诸君，就扭转南方战场不利局面听取诸位的意见。虽然每个人的意见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完全一致的，就是对扭转不利局面，夺取大东亚战争的胜利充满了信心。”他右手中间三个指头习惯地在桌面上敲了敲，“然而，此一时彼一时，诸位的意见是在不知道南方战场和苏德战争的最新战况下发表的。现在，情况比两天前所预料的更加糟糕了，简直糟糕透了！诸位是大东亚战争的直接参与者和直接指挥者，我这样说并非给大家泼冷水，而是要大家正视国际国内的严重局势，采取更得力更切实可行的措施来力挽狂澜！”他顿了一会，“这个问题暂时缓一缓，先澄清一个事实再说。”他扫了大家一眼，最后把眼光停在岛田繁太郎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问道：“岛田君！古贺君把联合舰队总司令部从特鲁克迁到帛琉，把特鲁克海面部队主力撤回到国内，是经过你批准的吗？”
岛田一惊，脸皮一绷，上面的皱纹一下子少了许多。他忙说：“禀告皇上！这两件事古贺总司令向臣提出过。他说敌人早已把特鲁克视为眼中钉，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才不得不这样提出问题。事关重大，臣做不了主，分别向东条首相和杉山元参谋总长报告过。”
“这样说，古贺君的这一行为是征得东条、杉山二君批准的了！”裕仁望望东条，又望望杉山。
“是臣同意的。”杉山怔怔地说，“如果这一决定是错误的，责任完全在于我，恳求陛下处分我。对此，东条首相持反对意见。”
“如果海面部队主力还坚守在特鲁克岛，联合舰队总司令部还在特鲁克岛，两天前帝国军队在该岛绝不会败得这么惨！”裕仁很恼火，“朕是陆海空三军最高统帅，这样的重大问题为什么不向朕报告！面临敌人的进攻，把海面部队主力撤回到国内，是保存实力还是逃避战争？面临敌人的进攻，联合舰队总司令部不坚守阵地，而是转移到二百公里以外的帛琉岛，是保存实力还是临阵逃跑？这些问题连小学生也会做出正确的回答！”他的三个指头又在御览桌面敲了敲，“现在，朕决定撤销古贺峰一君的联合舰队总司令职务！请东条君通知他回海军省反省。是否向军事法庭起诉，看了他的反省书再说。”
“陛下！”杉山起身立正，“这责任不应该由古贺君承担，应该受到撤职处分的是我！”
裕仁沉思一会，想到杉山是日军中少有的几个元帅之一，说道：“杉山君是有责任的！朕决定免去你的参谋总长职务，改任军事参议官！今后，你仍然要关心大东亚战争的成败，绝不能袖手旁观。”
“臣遵旨！”杉山心情沉重，“臣今后一定与大东亚战争同呼吸共命运。”
“朕相信杉山君会言行一致。”裕仁说，“请坐。”
杉山坐回原处，其神态如同一棵被浓霜打过的野草。
裕仁神色庄重地说：“参谋总长职务由陆军相兼任，也就是由东条君兼任。由陆军相兼任参谋总长，从明治十一（一八七八）年参谋本部独立以来是头一次。这好理解，是大东亚战争的需要。”
“臣遵旨！”东条起身立正，“臣将以肝脑涂地之赤诚，来报答皇上对臣之器重！”
“很好，请坐。”裕仁把脸转向岛田繁太郎，“军令部长永野修身君身体一直多病，曾两次向朕提出辞呈。朕已经批准他的辞呈。现在任命岛田海军相兼任军令部长。”
“臣遵旨！”岛田起身立正表示，“为了大东亚战争的全胜，臣将不惜牺牲一切，乃至自己的生命！”
“很好，请坐。”裕仁为了加强两个统帅部的领导，宣布参谋本部除原来的次长秦彦三郎中将以外，新任命后宫淳大将为常务次长，负责主持参谋本部的日常工作，军令部除原来的常务次长伊藤整一中将以外，新任命冢原二四三中将为第二次长。
接着，裕仁话锋一转，要大家发表意见，如何力挽狂澜。大家想到的已经对裕仁说过了，新的意见一时还没有想出来，房间里一阵沉默。裕仁一股燃眉之急涌上心头，他对东条说：“东条君你先说说。”
“好！臣先说。”东条迟疑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我把自己想了很久，一直埋在心底里不敢说的话说出来。如果陛下认为臣的意见是顺应历史潮流而被采纳，是臣的无上光荣！如果认为臣在逆历史潮流而动，甘愿接受陛下对我的任何处分！”
东条一语惊四座。
“你说吧！”裕仁也一惊，像见到陌生人似的将东条打量一番，似乎在寻找他身上的傲骨。“你直说吧，东条君！朕当着诸位向你表明，说错了也不要紧。”他又鼓励一句。
“谢皇上！”东条说，“去年九月三十日，皇上在御前会上提出调整部署，撤退兵力，收缩战线，竭力确保绝对国防圈的圣旨是非常英明的。”所谓确保绝对国防圈，就是在太平洋和印度洋方面绝对保证千岛群岛、小笠原群岛、内南洋群岛及新几内亚、巽他群岛、缅甸等重要地区牢牢控制在日军手里。
“但是，恕臣直言。”东条语意恳切，“中途岛、阿留申群岛、所罗门群岛、加罗林群岛的绝大部分岛屿和马绍尔群岛相继失陷之后，帝国的绝对国防圈已经陷入敌人的重重包围之中，确保几乎陷入绝境。”
这话说得够胆大的了！大家都为东条捏了一把汗。“东条君的意见，绝对国防圈已不能确保了啰！”裕仁的脸色不晴不阴，看不出他是赞同还是反对。
“不是，皇上！臣的意见是要正视困难，不能盲目乐观。”东条说，“我们的最大困难是资源不足和兵源不足。由于资源不足，已经有一批军火工厂和其他工厂停产；由于兵源不足，四十至五十岁的工人和十五六岁的学生都应征入伍了，也使得一些工厂停产，并使大批学校停课。虽然南京政府和满洲国政府为帝国输送了一批又一批苦力，有的进了工厂，有的编入部队，但仍然不能满足日益增长的兵源需要。”
“东条君的意见是仗不打了，或者说干脆向敌人投降，是不是？”裕仁实在听不下去了。
“绝对不是，陛下！这仗非打不可，而且一定要获得全胜！”东条说，“臣刚才说的这些困难并不是不能克服，而克服困难的唯一办法，是当机立断结束中国事变，把用在中国战场上的绝大部分财力、物力和兵力转到南方战场去。这样，臣认为不仅可以确保绝对国防圈，而且可以在三个月内，将美英两大敌人从太平洋赶出去！”
近卫表示支持，他说：“这才是最关键的调整部署，最明智的撤退兵力，最切实际的收缩战线。”“关于结束中国事变，朕早在南进之前就提出来了。”裕仁语气冷淡，“东条君说说，怎样当机立断？”
“直接与重庆当局举行停战和谈。”东条斗胆地说。
大家又为东条捏了一把汗。
裕仁陷入沉思。这，实在丢面子！“在座诸君的意见呢？”他用混浊的目光扫了大家一眼。
“臣认为，直接与重庆当局谈判，是明智之举。”近卫说，“皇上很清楚，中国战场已成了美国飞机空袭帝国本土的基地，已对帝国造成极大的威胁。直接与重庆当局谈判的条件之一，就是美国空军从中国大陆撤走。”
裕仁对近卫的意见表示默认。他想了想说：“如果重庆当局不愿与帝国和谈呢？”
“那就按原计划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武装进攻！”畑俊六说得很神气，“驻华派遣军总司令部和总参谋部遵照帝国统帅部的命令，已从一月份开始准备发动豫湘桂战役。进行这一战役的目的，是使皇军在中国的占领区由北至南连成一片，进而使中国与安南、寮国、暹罗、高棉、缅甸等国连成一片，使重庆当局更加陷入孤立。”
松井太久郎紧接着说：“我们已准备了五十万兵力投入这一战役。如果重庆当局不愿意停战和谈，我们计划从四月中旬开始打！战役大体可分为两个阶段，即河南战役和湘桂战役。”
在座的杉山、岛田、重光、青木相继发言，表示同意直接与重庆政府举行停战谈判。
